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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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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饮恨
谢昱躺在冰冷的木棺里,双目紧闭,睡得安详却又凄凉,脸上毫无血色,与素衣上染了满身的殷红鲜血相比起来,更显惨白,她尚有些许意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身子更是丝毫也动弹不得,似乎已经僵硬,她想,她该是已经死了……
可她不过才二十一岁,正是桃李之年,这大好的年纪,如何舍得离开?不,与其说是不舍得,倒不如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不甘心被人陷害,背负骂名!不甘心死后还要遗臭万年,受人唾弃!
回首她这仓促了结的一生,以“权侵朝野,只手遮天”八个字便可道尽,她本可以风平浪静,安然度日,可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败给了权势……
她姓谢,名昱,字阳侯,昱,取自《太玄》“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系光明之义;阳侯,曰江海,乃上古波涛之神,可倾覆天下,单从名字起,她便注定了要做人上人。
她出身天下一等一的名门望族陈郡谢氏,她的父亲,是安南将军谢凤,母亲是会稽郡主司马氏,当今天子萧道成,是她的表舅,宠冠后宫的昭仪谢氏,是她的亲姑姑,她还有一个从晋朝到如今,历经三朝,备受世人尊崇的外太祖母兰陵太长公主萧氏。她生来便高人一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前人后显贵通达,是天下女子最艳羡的士族贵女。
陈郡谢氏一族,历代祖先皆以文才为世人称道,就如庐陵郡公谢安,再如咏絮之才谢道韫,皆以文才闻名遐迩,可到了她父亲那一代,却不大一样了,父亲习武出身,官至安南将军,她自小受父亲熏陶,喜欢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五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她被外太祖母接去表舅的齐王府,整日和表兄弟们舞刀弄枪,更是以女儿之身,位极人臣。
她十四岁跟随表舅征战沙场,十六岁任辅国将军参军,亲自带兵对敌魏朝,首战告捷,官迁中郎将,随后一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十九岁便官至骠骑将军,手握重兵,二十岁时表舅篡位取代刘宋皇帝,建立大齐,她以一身的赫赫战功,官居一品大司马,掌天下兵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切看似都是那么的一帆风顺,可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她手中滔天的权势,便毫无征兆的结束在今日,结束在建康城今年的初雪里,甚至,还丢了性命……
八月,魏朝南安王拓跋桢举兵攻入梁郡,大肆烧杀抢掠,来势汹汹,非当地刺史能与之抗衡,她奉表舅之命前往梁郡退敌,历时三个月,直到数日前,方才击退拓跋桢,大获全胜,她亲手写了檄文将捷报传回建康,并请旨回京,却不想表舅传来圣谕,嘱她暂守梁郡,以防魏敌再犯。
她答应了,还信誓旦旦的嘱托前来传圣谕的大内官,回京后代她转告表舅:她必定死守梁郡,绝不辱使命。
可当晚又收到夫君的家书,她拆开信却见是一封休书,休书中辱她不守三从四德,且无所出。她气极,顾不得表舅的圣谕,毅然决然的丢下梁郡,仅带着几个自家的部曲便回了建康。谁料城中百姓皆传大司马以梁郡为饵,勾结魏敌拓跋桢,已叛国投敌。她急忙赶回大司马府,只见府中一片狼藉,满地的血迹,触目惊心,她闯进宫,欲向萧道成问个明白,可她却不知,她这一去,便再无退路!
她的好夫君,带着百余弓弩手,正守在宣阳门等着她,他说她忤逆圣旨,私自回朝,致使梁郡再度失守,且勾结拓跋桢,企图谋反,实乃大逆,今日他便奉陛下口谕,替天行道,杀了她这个乱臣贼子!
她恍然大悟,原来从表舅让她前去梁郡抗敌,到留守梁郡的圣旨,再到夫君的休书,都是他们合谋设下的圈套,而这圈套背后的目的,就是为了杀她。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啊!
百余弓弩手箭在弦上,跃跃欲出,只等夫君一声令下,便要万箭齐发,她已走投无路,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她说她是大司马,天下兵权皆在她手,她若要谋朝篡位,易如反掌,又何须等到今日,可她从无反心,但今日既然是他们咄咄相逼,那她便反!
她双亲已故,身后了无牵挂,便也无惧生死,可她终究是出身陈郡谢氏这样的大族,族中还有数千口人,她还有个姑姑尚在人世……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反之时,她的表妹气势汹汹的来了,表妹说,只要她肯认罪,肯交出兵权,陈郡谢氏便可安然无恙,她的姑姑谢昭仪亦不会受到牵连。
以她一人性命换数千条人命,自是值当的,她绝非圣人,可陈郡谢氏兴盛数百年,岂可毁在她手里,何况那是数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她到底还是屈服了,认了这莫须有的罪,交出了天下人都虎视眈眈的兵符,表妹辱她狼心狗肺,背主求荣,她未敢反驳半句。
她乞求表妹,让她见一见表舅,她仍对表舅心存希冀,想为自己搏得一条生路,可表妹说,表舅得知她通敌叛国,当下气得呕血晕厥,不愿见她。
后来,夫君向表妹献了一把匕首,表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将匕首深深的刺进了她的胸膛,在她这个活人身上,硬生生的剜了她的心!说要看看她这个白眼狼的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
再后来,她便倒下了,恍惚间,她看见表妹像丢弃废物一般,随手将她那颗仍然鲜红且还血淋淋的心扔在地上,她听见表妹对身边的女史说“把这颗心剁成肉酱,送去含章殿,听说谢昭仪养了条狗,正好送去给她喂狗”。
她苦笑,谢昭仪,那可是她的亲姑姑啊!
谢昱没了心,可恨意已随着血液流淌,融进了骨子里,深入骨髓,根深蒂固。
她的表妹,是淑仪罗氏所出,萧道成的长女,义兴公主萧易夫。
她的夫君,是淑仪罗氏的表外甥,骠骑将军沈攸之的独子,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沈文和。
还有她的表舅,因她手握重兵,权倾天下,便惧怕她功高盖主,将她为他打下江山的功劳都抛诸脑后,这个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小人!
这些害她的人,她一个都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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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蚀心
建元五年,初秋,义兴公主府。
萧易夫自来有午憩的习惯,即便如今天气已转凉,也照旧如此,她适才起了身,盥洗一番便走到妆台前去,身边的刘女史正小心翼翼的替她梳着头。
外头走进来个约莫半百之年的婆子,身后还领了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婆子轻唤:“公主,晌饭已备好了。”
萧易夫轻轻的瞧了那婆子一眼,未作任何回应,刘女史侍奉萧易夫多年,早熟悉了她的脾性,公主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婆子便该将膳食送到跟前来了,如今竟还杵着不动,她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端过来好生伺候着!”
婆子这下才反应过来,连忙给身后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会意,这便又端着托盘,低着头走到萧易夫身侧跪下。
今日这晌饭是一碗肉羹,萧易夫微微侧过身子,玉指拾起调羹,舀了一下往口中送,只尝了三四口,便又将调羹放下了,刘女史朝丫鬟挥了挥手,示意她将膳食撤了,丫鬟于是端着托盘退下,婆子见势,心下却是惶恐,一抬眼,又窥见萧易夫黛眉轻轻皱起,更是不安,生怕是这羹汤不合她口味,到时免不得要遭一顿骂。
“你们这做的是什么东西?”萧易夫侧目睨着婆子,姿态极是高傲。
婆子忙回话:“回公主,这是羹汤,是用猪心剁成的肉酱所制。”
一听“猪心”二字,刘女史握着木梳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怯怯的朝铜镜中看了一眼,欲看萧易夫脸色,自从三年前公主亲手剜了谢昱的心,这公主府上下,便再无人敢在她跟前提起“心”这一字,何况如今这厨房竟还将猪心做成了膳食。
“猪心?”萧易夫果真变了脸色,只是变化细微,不易察觉,她仍然平静,只问道:“这味道倒是不错,是原先那位蔡厨子做的?。”
“是一个新来的义安姿娘做的,这个厨娘前几日才到府上来,一直给蔡厨子打下手,今日蔡厨子病了,才由她掌勺为公主做膳食。”
“哦?原来是个新来的厨娘,”萧易夫忽然笑了一声,却令人发怵,她接着说:“传她过来,本宫要看赏。”
她说罢,便抬手拨弄起指甲来,婆子哪里知道萧易夫这是憋着一肚子的火没发,要问那厨娘的责,偏偏还以为那厨娘讨了主子的欢心,自此便要一步登天了,于是一听萧易夫传唤,便赶紧去叫人了。
可去时是一个人去的,回时竟还是一个人回,婆子回来禀道:“公主,奴适才去后厨,四处都不见她,到她房中去寻,也未见她人影,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待她回来,奴定叫她赶紧上这儿来拜见公主。”
刘女史阴阴的笑了一声,揶揄道:“后厨统共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她还能跑没了不成!”
婆子面露难色,赶紧说道:“后厨是小,可公主府却不小,她这刚来府上没几日,兴许还不熟悉府上的地形,只怕是走到别处,摸不着路了,公主放心,奴马上就派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必了,等你找到她,拿她剁猪心的那把刀,把她的手给本宫砍下来,就挂在后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挂到血流干了为止,叫旁人瞧瞧,算计本宫,究竟是什么后果,”萧易夫冷眼打量着婆子,问:“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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