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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之森 序-她看见

    她旋转曲柄,然后走上了高台。

    她看见一只死去的鸽子。在她出生的时候,父母将这只鸽子送给她,让它陪着她度过了十二年的光阴。接着有一天它不动了。少女哭泣着,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神术师,然而它还是一动不动。

    她看见信众与神官。他们匍匐在神像的脚下,正午的光线透过五彩的玻璃窗花落在他们身上,形成斑驳的影。神官告诉他们,要赎自己的罪;信徒们的脸上刻满苦难的风霜,他们畏惧地颤抖着,向冰冷的大理石献上虔诚的祈祷。但即便如此,他们死去的亲人也没有从坟墓里爬出,贫困与疾病也从没弃他们而去。

    她看见自己的成年礼。有预言说,“她将从高塔俯瞰大地,令山河移位,令红龙俯首,令真理如赤裸的孩童,暴露于众人面前。”她的父母满心喜悦,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注定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神术师;但那预言又说:“她所完成的一切并非为了展示诸圣的权柄,而是在彰显凡人的荣耀。她将在达成夙愿的一刻死去,因她脆弱的躯体无法承载登神的重量。”

    她看见图书馆的大门。醉心魔法的少女在书库中徘徊,却没有翻开其中的任何一本;因为她知道,人类的生命脆弱而短暂,即使穷极一生的时间也只能揭开这宏伟建筑的一角。她在书库中躺下,开始做梦;她梦见自己将书本从高高的书架上抽下,逐字逐句的阅览;在第七个月圆之夜,她梦见图书馆的大厅熊熊燃烧起来,石刻雕花的立柱被热气掩蔽,扭曲成波浪的图形。

    她在大火中奔走哭喊,火焰却回答她,“追逐永恒的孩子!你为何要和这些行将腐朽的书本为伍?你当追逐那朝圣者的足迹,越过帝国的边境一路向北,去造访那千年的高山和万年的河流,从思想而非书本里生出知识!”她想回应那火焰,但火却灼烧了她的眼睛;剧痛顺着神经延展,在她的脑袋里扎根,她却感觉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整个世界的光。

    她看见相遇。那里是北地的高原,世界的屋脊,头顶是直插晴空的雪峰,脚下是绵延千里的冻土,七月的烈日照向亘古的荒原,狂风夹杂着冰雪与沙尘在宽广的大地上肆意扫掠。残酷的高原反应令她发起高烧,在帐篷里吐到昏天黑地,一连三天三夜。在濒死的恍惚中,她仿佛看见黑暗里狭长的一束光;看见身披鳞甲的少年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问她如此不惜性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追逐永恒的真理”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江河有改道的一天,群星有易位的一日,连诸神都有自己命定陨落的时刻。没有什么能够长生不死。但唯有真理永恒。”少年爽朗的笑了。他带着她腾空而起,去看那千年的雪峰,好似在向一个小姑娘炫耀他新学的魔术;他带着她站在整片大陆的顶端,在那里放声长啸,看她捂起耳朵抱怨的样子。

    他们飞跃高山与大海,穿越铁锈味的沙漠与毒蛇丛生的沼泽;他们谈论哲学、艺术与失传的文字,在遗迹中寻出远古的历史;他们相互纠缠,相互接吻,谈论家庭,未来与未出世的女儿;那一晚他献上玫瑰,将戒指戴在她的手上,听她说出“我愿意”。

    接着她看见一束光。风停了,正午的太阳透过层层的帷幕映射进来。她知道命定的时刻已然来临,便毫不犹豫地拉开帐篷,将自己投进少年的怀抱里。

    她看见婚礼。白色的婚纱与红色的地毯,她与丈夫手挽着手,她的裙摆上缀满繁星。人们献上鲜花与掌声,祝福,崇拜且畏惧着他们;因为因为那预言已然应验,她成了少年的新娘,只有她能让那头骄傲跋扈的红龙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在缠绵缱绻的夜晚,她又梦到了火;那火焰颤动着,仿佛婴孩微弱的心跳。

    当她决定在都城的郊外建起高塔的时候,他愤怒地咆哮着:“这会让我失去你的!它会榨干你的肉体,掏空你的灵魂!”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她在看那只将死的鸽子。但她说服了他:龙族的生命坚韧而漫长,凡人的一生对于他们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即使千方百计延续寿命,她又能多陪他们多久呢。

    每天晚上的时候,她都要抽出时间,写上一封信;每封信都是写给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女儿。

    她看见自己在圣城的郊外筑基,用机械与法阵建起高塔;这座宏大的建筑将拥有窥尽万物的力量,连世间的真理都无法逃脱它的眼睛;而她将把这真理的荣光带给平凡的众生,让他们脆弱短暂的生命得以窥见永恒的一角,将他们的灵魂从诸神的脚下解放出来。

    她和她的丈夫重访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搜寻奇异的见闻与珍贵的材料;他们将黄铜与梣木筑成精巧的机关,用宝石做驱动而用鲸脂做润滑;她开始不分昼夜地著书,数学,元素学,解剖学,占星学,炼金学,她将书本,信件与不计其数的星图投入滚烫的炉火,让它们成为滋养高塔的燃料。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了约有十二年。人们常能在红龙的眼中看见无法掩饰的哀伤,他抱紧自己娇美的妻子,却像是在握紧指间的沙。

    她终于看见自己站在高塔的最下层,将最后一块零件嵌进这座宏伟的建筑里。

    一圈两圈三圈,光亮的曲柄随着少女的推动而旋转,黄铜齿轮发出的尖锐摩擦声在宽阔的大厅里来回震荡着。夜空将闪电击向高塔,在塔顶亮起不灭的明焰;当她拾级而上的时候,每一盏灯都如预定的那般依次燃起。她走向了那个自己曾经默念过无数次的地方:至高神雕像指尖的延长线,中央大厅一层台阶的第六十七级靠左一些的位置,这整个世界与真理最为接近的位置。

    站在这个位置的人,将超越时间与历史,纵览过去与未来。少女将知道她有否完成自己宏大的夙愿,她感到双眼泛起一股熟悉的灼痛,那剧痛透过神经深深扎入大脑深处,因为那里包含了所有的光。

    她看见了。

    她看见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她看见八月的骤雨,看见无人信奉的古老庙宇里残缺的雕像;看见瓢虫身上的七个斑点;看见面包,鲸鱼,梣木匣子,灰烬与葡萄酒,看到开斋节祭祀时攒动人群中的每一张脸。她看见圣城的废墟,看见教堂里斑驳脱落的壁画;她看见图书馆,同时看见了那里的每一本书和书上的每一个字;看见在沙海间跋涉的少女,看见书信,看见信纸随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成黄色。

    她看见无名的圣女在两面相向的镜子之间长跪不起,她的身影伴着教堂高大的门窗在镜中相互反射,形成无穷的映象;看见诺斯的长船在北海的风暴中摇曳,孤独的冒险者用双手拥抱天空,直至指尖迸出圣艾尔摩之火;看见沉默的圣人举起无花果树的枝条,他的魔法能使山河变色,他的力量能使大海一分为二。

    她看见她的爱人,看见他年轻的脸,看见他写给她的那些猥亵,暧昧而充满情欲的信,信上的文字简直让她兴奋得颤抖;她看见少女时的自己在图书馆的地板上长眠,她便将大火点燃,将预知未来的力量与凡人穷极一生都无法习得的知识烙进她的眼睛;她看见她业已成年的女儿,聪慧、优雅、娇弱一如她的母亲,看见她手中尘封的书盒,看见母女两人用纸和笔展开跨越时空的对话。

    接着她看见遥远的未来,看见在她亲手建起的高塔里,大钟一连敲击了十三下;她看见诸神的黄昏终于降临,人们开始自称万物的灵长。她观测星辰,仔细地数了日子,她知道离那时还剩下十三万两千九百零一天。她直视真理的火焰,心中的激动难以抑制;那火无形无质,无始无终,如同清晨的露珠,如同黑色的沙暴,又如同一名金发绿瞳的少女——

    然而她再也看不见了。经年累月的劳作早已使她的身躯不堪重负,而不眠不休的研究也早已使她的灵魂伤痕累累。这无上的极乐竟反而成为了压垮她脆弱心脏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丈夫携他年幼的女儿赶到塔楼的时候,他的夫人早已倒在大厅的中央,成为了一具温热的尸体。缀满繁星的华贵长裙顺着六十七级台阶翻折而下,在地板上铺展成一个大大的圆。圆中央的少女表情安详而喜悦,宛若拥抱天国的圣徒。

    古早的先知死于漫长的极夜,高贵的龙血将继承她的遗志。

    在帝国古老的都城里,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说:

    当群星的位置正确之际,红龙妻子所造的高塔内将响起十三下钟声;晨星将从地平线的边缘冉冉升起,来自天国的弥赛亚将带着智慧与真理归来,用她的权柄荣耀大地上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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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之森 交易·一-捽兀穷庐,酣饮赋诗

    渡鸦跨过门口,抑制住一阵颤抖,门一面是格调高雅的格鲁吉亚风镶板门,并有着同样讲究的楣梁,另一面则是破裂的素木,油漆已经褪色,它差不多也只有30华氏度,覆盖着一层薄雾。

    “好,我们走。“他对向导说,那个矮壮的男人穿着一套廉价风衣。

    这个向导是这次交易的雇主雇佣的那些所谓“有色人“中的一个,从没有哪个该势力的雇员能够被形容为吝啬,然而他深蓝色的外套比渡鸦的便宜了几个价位,冒着有害烟雾的雪茄也很廉价。男人在灰色围巾后嘟哝着,沿着小巷走去。

    这一直是影子市场里的一条小巷,这里没有主干道,几条狭窄的小道蜿蜒着从砖砌成的建筑物之间绕过,窗户被木条封死,大门紧锁,罪犯们就藏身在种种诸如此类的隐匿之处。

    渡鸦喜欢这个地方,虽然这并不是他所知道的外面的世界,但这是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他喜欢它的破破烂烂,这是为低等生物设计的低等世界,他应该在昏暗的薄暮时分跋涉在泥泞的小巷中,伴随着空气中悬浮的无处不在的烟雾,以及弥漫着的烟草和煤灰气味,而不是属于他的办公室或会议室。绅士不应该跋涉在任何地方,他们应当带着决心昂首阔步。

    他走在自己无法完全看清的地方并咬断一句咒骂,“别太快,“他开口,声音平缓,“这些街道就是个血腥泥潭,我们有些人得对自己的外表上点儿心。“

    “无所谓。“男人的声音从围巾后传来,从他们相互介绍开始,他几乎没有说过十句话。

    渡鸦眯起眼睛。“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注意点儿自己的语气,除非你能找到一个可更换的职业。“无知的措辞,在势力的外面。至于它的内部……好吧,从没有谁自愿离开她,并且她能够通过各种途径雇佣到人手。

    男人仅仅嘟哝了一声,渡鸦咬紧了牙齿,他将要准备些不愉快的事情。有色人是有用的,但他们必须清楚自己的地位。

    偶尔,他们在路上越过正在办差事的某人,有时候是守夜人,戴着他们那灰色皮革和黄铜的锤子,装有烟色玻璃;有时是个来自正常世界的男人,弓着背,目光迅速从某处转向另一个地方;有时是什么更加……来自异国的,高高瘦瘦,或矮小微胖。

    最终,向导停在一条短而狭窄的死胡同的入口,“这里。“他说。

    “好的,非常感谢!“渡鸦的声音十分平静,“在这儿等着,不要让我抓住你在偷听,这是一个高度敏感的会面,花钱雇你可不是让你来偷听的。“

    男人嘟哝一声。

    渡鸦走到小巷的尽头并在那里等待,自然而然的,开始下雨了。此刻,水滴穿透了烟雾,从倾斜的屋顶上流过,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色,他打了个哆嗦,并将外套裹紧了些,他现在倒希望自己的衣服能更像那向导的,它需要仔细洗涤,如果还有可挽救的话。交易不会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他的向导只能看到他的雪茄熄灭时的微弱红点。

    几分钟后,他意识到他并非独自一人。

    两个守夜人正和他一同等待,都没有回头看他,并且一言不发。他们在雨中没有表现出什么不适,虽然从他们那隐藏在烟色玻璃镜片后的眼睛里很难看出些什么,只有鼻子和嘴还可以显示出他们是人类,或者说他们至少有人类一样的鼻子和嘴,和他交谈过的任何一人对这一点都无法完全确认。

    渡鸦想要问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又觉得这不值得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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