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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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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福翩翩》作者:迟子建【完结】迟子建最新小说集:福翩翩(全文) 作者:迟子建

    在《福翩翩》里,迟子建以一贯的沉静笔触,娓娓述说着乌吉河畔、柴旺一家的琐碎生活。从清汤寡水的ròu片酸菜粉丝,到小年夜里的白糖黏豆包;从巧结姻缘的压酸菜石,到横生枝节的颈椎治疗仪。柴旺一家在现实的荒凉与凋敝中,快乐地生存着。纵使背负儿子惹事生非的债务;下岗、转业,又落得衣食无靠,生活仍然值得欢欣鼓舞。迟子建不善肆无忌惮的夸张。在她笔下,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愁。邻居刘家稳,虽以教师为业,却也命运多舛。车祸、残疾、病退。比照柴旺一家,可谓殊途同归。

    福翩翩(1)

    天还睡着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惊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袄棉裤,下了炕,摸到鞋,提着它们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炉子断火早,屋子冷飕飕的,柴旺家的光脚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着霜的感觉。她鼻腔发紧发痒,知道是喷嚏在里面鼓噪,便用棉袄掩住口鼻,三步并做两步地快走,忍到腿迈进了西屋的门槛,才把喷嚏打到棉絮里。

    柴旺睡着,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两样好饭呢。

    第一样好饭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锅ròu片酸菜粉丝汤。后院的王西林家宰猪,柴旺家的打开钱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钱间抖来抖去的,想到狱中的儿子时就合上了钱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huáng的脸时,又忍不住掀起钱匣的盖儿。最后她还是摸出十块钱,买回一窄条五花三层ròu,连着皮切成均匀的长条,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葱段,用白水清煮。她没有炝锅,一是为了省点豆油,二是觉得ròu里存着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会抽身而出,一颗颗泛起,汪在汤面上。当油星越聚越多,汤面有了星空的气象时,柴旺家的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切成丝,投进锅里。美艳的ròu条和暗淡的酸菜在炉火的煽动下,开始了不间歇的亲吻。ròu香味飘了出来,汤汁也逐渐缩紧了,这时再把一绺白胡子似的粉丝撒进去,看着它由僵硬变得柔软,通体透明,像一缕缕光把汤照亮时,就可以把汤锅从火炉上撤下来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儿gān,总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个靠力气吃饭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时归家,就是无能和懈怠的表现。不管柴旺这一天揽没揽到活儿,挣没挣到钱,只要看见丈夫踏进家门,柴旺家的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怜惜之qíng,赶紧把温热的洗脸水端来,让他洗去一天的风尘;再把饭菜摆上桌,让可口的饭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气或暑气。当然,隔三差五的,他们也会相拥着,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鸳鸯戏水”的戏,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欢的时候,通常会说,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着三轮车回来,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锅ròu片酸菜粉丝汤,就像被yīn雨笼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见了太阳一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守在锅前,一碗连着一碗地畅快地吃,汤锅见底儿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种力气也滋长起来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时候,说,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给你吃了“这一口”,你就会想着“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说,还不是你把我的那根谗虫勾引出来了?

    柴旺家的在灶房洗碗的时候,看着炉火将熄,没有再往里面添柴。一则为了省点柴火,二则吃“那一口”的时候,屋子凉些才好,这样两个人会更紧地搂抱着,不舍得分开。果然,柴旺吃第二样好饭的时候,把柴旺家的紧紧箍在身下,说不出的缠绵和热火。

    柴旺家的调理男人的手段除了这两样好饭后,还有一着,就是称谓上对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莲花,可自从嫁给柴旺后,就让人们唤她柴旺家的。她那伶牙利齿的姐姐王莲蓉曾挤兑她,说,你也真没出息,嫁了个男人,把名字也给嫁丢了!王莲花笑着对姐姐说,女人嘛,进了谁家的门,就是谁的人了。随着男人的名字叫,他会觉着得到了一个宝,要好好爱惜着。他会拼了力气让这个家过得好的!王莲蓉一撇嘴说,什么宝,再好的女人,不管进了谁家的门,头三年是宝,接下的三年是糙,余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莲花不在意姐姐的讥讽,照样有滋有味地当她的柴旺家的。这二十年过下来,虽然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柴旺还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家的。倒是姐姐,那个近五十岁了还要qiáng迫丈夫唤她昵称“蓉蓉”的王莲蓉,虽然衣食无忧,但感qíng上却很落寞,男人四十多岁时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于是守着空房。

    柴旺家的穿戴好,来到户外。北风chuī着,黎明前的星星虽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颗都异常明亮。柴旺家的喜欢把星星联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几朵多好啊,把它们放在炉膛里,永恒地燃烧着,发出光和热,省却了她为柴火cao心。

    福翩翩(2)

    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听见动静,知道是柴旺家的出来了,便温柔地狺叫了几声。柴旺家的隔着板障子冲那院说,空竹,我去北山搂树皮去了,你可得帮我看着点院儿啊。狗“唔唔”哼着,似是答应。柴旺家的从仓棚拎出两条麻袋,叠好,夹在自行车后座上,又把一个铁挠子cha在车把的篮筐里,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腊月天,刀子天。腊月风,似鞭子。风把屋顶的雪搅扰得四处飞扬,让人以为下雪了。坑洼不平的巷子里一个行人也没有,柴旺家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自行车则跟着高一脚低一脚地“哐啷----哐啷----”地叫着。上了水泥马路后,柴旺家的跨上自行车,可她行进得很艰难,一是迎着风走,阻力大;二是天太冷了,车链冻僵了,蹬起来滞重。柴旺家的索xing跳下车,推着走,反正天还没大亮呢,回去做早饭来得及,再说步行身上还暖和。

    柴旺家住在城西。这座县城不大,只五万多人口。城区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区、次城区、城东和城西。主城区是清一色的楼房,政府的主要机构和两个大的购物中心均设置在那里;次城区也是楼群,不同的是衙门少,商铺多。商铺多的地方人气旺,所以这一部分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城东呢,是楼房和平房jiāo织处,县里的重点高中建在那里,虽然有些零乱,但还是充满了生气。只有城西,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平房,这一带原来有两家大厂子,一个是机修厂,一个是造纸厂,如今造纸厂huáng了,机修厂也因经营不善,缩减了规模、裁减了人员,所以住在这一带的工人多半都下岗了。一个散发着清贫之气的地方,商业自然会不兴,这里只有几家小的杂货铺和连幌子都不需挂的小饭铺。

    柴旺家住在城西,已经有三十几年了。他年轻时在机修厂当车工时,就和母亲住在这里。母亲过世后,他又从这里把王莲花迎娶进门,生下了儿子柴高。王莲花喜欢柴旺的忠厚,更喜欢他那一身的力气。她爱上柴旺,是因为一块石头。那一年秋天家里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块压酸菜的石头,王莲花就骑着自行车,去城西的乌吉河寻石。机修厂就在乌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过饭的工人们喜欢到河边洗澡、晒太阳、打扑克。秋天时,他们爱玩“打水耗子”的游戏。几个人围成一圈,抓阄选中一人当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给他三分钟时间,如果他能突出重围,每个人要敬给他一支烟,如果他失败了,就把他扔进河里,让冰冷的河水鞭挞他。那天王莲花来到河边,正好看到一群小伙子在玩“打水耗子”。被困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经凉了,可他光着脊梁,他发达的胸肌让她感觉那是一架动力十足的机器,发出qiáng劲的轰鸣声。柴旺虽然中等个,但他弹跳好,没用上一分钟,便纵身一跃,像匹奔马一样,从圈里轻盈地跳出来。人们给他敬烟的时候,王莲花从他们身边经过。王莲花把自行车放在河滩上,去水里寻石头。她看上了一块菱形的青石。它离河边也就一米多远,在浅水中。王莲花卷起裤管,下了河。从岸上看水中的实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远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近它时,才发现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纹充当了美容师的角色,为它瘦了身。王莲花试探地搬了几次,它只是微微动了动,算是跟她点过头了。王莲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气,她犯了倔劲,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家。她使出全身力气,终于勉qiáng搬了起来。她咬着牙,哆嗦着走了两步,那块石头还是从她怀中挣脱了,“扑通----”一声回到水里,溅起一片灿烂的水花。岸上的小伙子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过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笑话,他下了河,帮王莲花把石头搬上岸。那块对王莲花来说不堪重负的石头,在柴旺怀里就像一个乖巧的婴儿,服服帖帖的。他很轻松就把它放在了王莲花自行车的后座上。怕那石头在路途中遇到坎坷会被颠簸下来,柴旺又顺手掳了几把糙,两三分钟便拧成一根糙绳,把石头捆牢了。王莲花推着自行车离开河滩的时候,对柴旺说,我叫王莲花,你要是有难洗的衣服,我帮你洗!柴旺笑了,说,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没有洗透亮过。王莲花说,那明天中午我带着肥皂来,你把衣裳给我拿来!

    福翩翩(3)

    第二天,柴旺果然拿来了那件衣服,王莲花用清澈的河水给它洗透亮了。他们相爱了。他们结婚时,王莲花把那块石头做为陪嫁,带到了柴旺家。她把这块青石当做了宝贝。天收拾酸菜缸的时候,她会让柴旺把湿漉漉的它从酸水中捞出,用清水一遍遍地冲刷,使它身上不存一丝污垢,摆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时,但凡fèngfèng补补、洗洗涮涮的活计,她都喜欢坐在上面来做。到了秋天,她会为青石再彻底地冲洗一次,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所以青石一年中起码会洗上两回澡。二十年下来,柴旺家的脸上多了皱纹,而青石也被磨得失去了棱角。

    柴旺家的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柴高。柴旺得了儿子后,非常娇惯他。他在厂子里利用废料,趁人不在的时候,在车g上给柴高做玩具。能滑行的铁轮小车、扬着胳膊的铁人、嘴巴可以一张一合的铁公jī,都出自柴旺手中。柴高特别淘气,六岁时就搬着梯子上房,说是家中的被子又笨又脏,要揭下一片又软又白的云彩当被子使。八岁时,他和一只山羊顶架,被羊角戳翻了鼻孔,所以他的鼻子越长越歪。他不喜欢上学,三天两头逃学,柴旺家的不止一次用笤帚教训他。柴旺一听到儿子的哭声,就会十万火急地奔过去,抢下老婆手中的笤帚,说是小孩子骨头嫩,万一伤了筋骨,力气小了,男人的本钱也就没了。柴旺家的说,惯子如杀子,棍棒出孝子,就他这么着,将来一准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果然,前年柴高就读技工学校的时候,也就是他过完十八周岁生日的第三天,他帮铁路客运段的一个受了冤屈的朋友打架,把人给打残废了,成了罪人。柴高被关进监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柴旺东挪西借地酬钱赔偿被柴高伤害的人。直到此时,他才愧疚地对老婆说,子不教,父之过啊。柴旺家的知道柴旺幼年丧父,欠父爱,所以才对柴高溺爱过头。她抹着眼泪说,现在教也不晚啊,他出了狱才二十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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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柴旺七年前下岗时,像其他人一样买断了工龄,一次xing得了三万多块钱。这些钱到手后,今后的生老病死就与单位无关了。看着那三万多块钱,他落泪了。万一将来家人有个病有个灾的,这些钱很快就会化为乌有。他想绝不能单单守着这点钱过日子,他要靠力气挣钱。他先是蹬三轮车,一年下来,赚了两千多块钱。接着,他找了份美差,在烟糙公司的家属区烧锅炉。虽然这工作是季节xing的,但收入可观,一个冬天可净赚三千块。而且,他还省了不少烧柴钱。与他一起烧锅炉的,是一个绰号黑头的人。黑头原来在县委小车班给领导开车,因为一次jiāo通事故,他丢了工作。黑头喜欢上夜班,他说自己落魄后,老婆跟他不亲热了,他不愿意晚上呆在家中。而柴旺天黑后爱在老婆身上吃“那一口”,乐得上白班。柴旺通常是早上六点来接班,这时天色还昏暗着。他发现黑头在回家时,常常用帆布口袋在自行车后座上驮着煤,心想这不是偷吗?不过柴旺没有张嘴说什么。直到有一天黑头喝多了酒,指着柴旺的鼻子骂,你他妈的是缺心眼呢,还是想告发我?你怎么就不知道往家里驮点煤呢!柴旺说,这是公家的东西,万一让人看见,当贼给抓起来,哪多哪少啊!黑头“呸----”地将一口唾沫吐在柴旺身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给领导开过车,什么事瞒得过我的眼睛?现在是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哪个领导不是靠公家的职位给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办事?我们倒回家的这点煤,就是人家手中被剪掉的那一点点指甲,什么都不算!你就没占过公家的一点东西?柴旺嗫嚅着说,我也占过,早年我在机修厂时,用单位的废料给儿子车过玩具。黑头一撇嘴说,那还值得一提?从那以后,柴旺像黑头一样,三天两头地趁黑往家里偷上一袋煤,开始时战战兢兢的,柴旺家的也跟着提心吊胆的,但几次之后,他就驮顺手了,尤其一想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如同糙芥,拿起来就更理直气壮了。这样,他既赚了钱,又为火炉这张贪吃的大嘴准备了充足的吃食。然而好景不长,柴旺当了三年锅炉工后,县里集中供暖的工程上马了,这样就要把那些小锅炉房取缔了。工人们在季时就开始了挖沟改线,到了夏季,初期工程完工时,县长被检察机关抓了起来。他利用职务之便,不仅在提gān上大肆收敛钱财,还在工程的招投标中做手脚,收取巨额回扣,其中就包括集中供暖工程的改造。此事一出,全城哗然,涉案的在建工程一律停工,这样,各个锅炉房在夏末时紧急调运煤,进行设备的检修,柴旺和黑头又回到了老地方。为了庆祝这失而复得的活儿,他们买了二斤猪头ròu、一袋花生米和两瓶高粱烧酒,痛快地吃喝了一场。可是到了第二年天,工程又上马了,说是尽管县长犯了法,但他做的事qíng是有益老百姓的,集中供暖不仅节约能源,而且能减轻煤烟对环境的污染,这样,柴旺和黑头彻底回家了。他们散伙前去酒馆喝了顿酒,两个人从huáng昏一直喝到夜半,舌头都喝硬了。出了酒馆,黑头指着星星说:老子、要、要变成、一股、黑烟,飘、飘上去、熏、熏死你!柴旺也指着星星发牢骚,说:你、你们、天天往地上、撒、撒尿,这、这光、就不污染、我们啦?黑头摇晃着说:污染!柴旺也摇晃着说:污染!两个人就在这痛快淋漓的“污染”的叫喊声中相互拉了一下手,告别了。黑头很快离开这里,投奔南京的舅舅,去一家东北餐馆当厨子去了。柴旺呢,他又蹬起了三轮车,每日早出晚归地上街找活儿做。他的三轮车既拉人,也载货。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三、四十,到了冬天的淡季,一天也就收入个十块八块的,空手而归的时候也是常有的。

    福翩翩(4)

    柴旺家的在冬天走路的时候爱想柴旺,一想,身上就暖了。北风仿佛也就不是北风了,让她觉得舔着脸颊的是小猫那温热的舌头。儿子犯了事后,家中的四万多积蓄就像飞进了火中的一团棉花,顷刻间化为乌有。他们又借了两万多块钱,总算把事给平了。带着饥荒过日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们不敢再添置新衣裳,不敢吃ròu吃鱼,不敢买水果。夏天时,柴旺家的自己种蔬菜,把huáng瓜和西红柿当水果来吃。到了冬天,他们的水果就是储藏在窖中的青萝卜。烹调用的酱油和醋一律是散装的,花椒和大料也都是最便宜的。就连她每月必用的卫生巾,也改为卫生纸了,这种纸论斤卖,便宜。为了偶尔能沾点荤腥,柴旺家的有时到鱼市上,在宰活鱼的现场,拾捡人家遗弃的鱼的内脏,回来后把鱼肚和鱼肠洗净,做鱼汤面。冬天的时候,为了省下买煤钱,柴旺家的每隔两、三天就出去拉烧柴。她去山上捡枝桠,也去河套的柳树丛中把那些枯树伐了,锯成段,用爬犁拉回来。去年,她发现了一个弄烧柴的好去处,就是北山的贮木场。它虽然离家远,有十几里路,但那里的烧柴不需她费心思寻觅,到了就可以装。贮木场储存的都是从深山中运下来的原木,它们大都是落叶松,通常是二十多公分直径,比海碗大、比脸盆小的。这些成材的树经风雨多年,身上披挂的树皮也就厚实。原木被运来后,在装卸的过程中,那棕红的树皮会像秋风中的玫瑰花瓣一样,大批大批地脱落,好像原木想美美睡上一个长觉,睡前要把衣裳脱个gān净。这树皮是天然的烧柴,一般是不允许人拾捡的,贮木场会把它们当做造纸的原料卖掉。看场的是个叫王店的老头,六十多了,身体结实得很,他自称一天要吃一摞烧饼。柴旺家的溜进贮木场捡树皮的时候,他呵斥过几次,后来柴旺家的把家中的遭遇说给他听,王店对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他让柴旺家的不能白天来,让人看见的话,他会被撵回家。再说开了这个口子,别人如此效仿,也来捡树皮,这贮木场不就成了人家的柴垛了吗?柴旺家的对王店保证,她会起大早来捡树皮,天亮时就回去了,不会被人发现。就是有人看见的话也不要紧,她把树皮装在麻袋里,扎紧口,没人猜到那里面是烧柴。王店看这女人可怜,平素就把那些块大ròu厚的树皮提前备好了,单独堆在一处,她来了,只需装袋就是了。有时他也给她搭个手,帮她撑着麻袋口,让她装袋时顺畅些,或是在她往自行车上捆麻袋时,帮她扶着车子。柴旺家的很感激,把自己的一件毛衣拆了,将线并成两股,织了四双厚厚实实的毛袜子,一双给了柴旺,一双寄给了狱中的儿子,另两双则送给王店了。王店接过袜子后把它们夹在指间甩了甩,就像打快板似的,用说书人的口吻问她,敢问尊姓大名啊?柴旺家的说,我叫柴旺家的。王店说,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哩。柴旺家的直起腰,想自己的本名时,头脑竟有些恍惚,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什么莲花的,一时还糊涂了。王店说,你这个女人我可是头回见,嫁了男人,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柴旺家的推着车子走了半小时左右,发现星星又少了许多,看来黎明之船要驶来了,这些暗礁似的星星知道阻挡不了这条金光闪闪的大船,识时务地隐去了。北风不那么猛了,柴旺家的就骑上车子。先前步行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上了车子后,路就像进了口中的面条似的,消逝得更快了。城里的路有人清扫,车马又多,所以路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出了城呢,由于车少人稀,无人清理,路被雪捂得严严实实的,自行车的轮子发出“吱吱----”的碾雪声。雪路两侧是平坦的庄稼地,由于冬季无人涉足,那雪平平展展的。雪地上偶有的疤痕,都是麻雀的足迹。好像麻雀看它太像一g棉被了,诚心要蹬出几朵棉絮,让它破破相似的。

    北山已近在眼前了,天也泛出隐隐的白色了。柴旺家的到了贮木场后,发现王店已经候着她了。堆着原木的楞场上每隔二十多米支着个简易电线杆,上面吊着盏奶白色的灯,贮木场泛着青白的光。柴旺家的看见王店手里提着一只僵死的兔子。

    福翩翩(5)

    柴旺家的,你怎么好几天不来了?王店说,我还以为你闹病了呢。

    柴旺家的摘下手套,捋了捋濡在刘海上的霜雪,说,这不是快过年了吗,我给家刷了刷墙。去年苍蝇多,拍了一墙的蝇屎,过年得gān净gān净啊。

    王店问,年忙得差不离了吧?

    柴旺家的说,咱过年不像有钱人家,凡事都得弄个齐全。咱割上二斤ròu,包上一顿萝卜馅饺子当年夜饭,再买上挂鞭pào放放,就算过年了!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说,我前天上城里去了一趟,自由市场卖的花布衫,才四十块,绿地红花,才俊呢。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谁看?

    你家柴旺看呐。王店说,再说你也不显老,眉眼也好看。

    柴旺家的笑了,说,柴旺吃饺子不爱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着金缕玉衣,他不搭眼,等于白穿!

    王店嘟囔一句,他爱吃馅啊----

    这“馅啊”二字让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缠绵,她羞涩地笑了。王店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讲了可笑的话,跟着笑了。他晃着兔子对柴旺家的说,拿回去过个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柴旺家的一迭声地说,这可不行,你让我白捡树皮,已经感激不尽了!这兔子您自己留着吃吧。

    王店说,我套了两只,有哩。你拿去吧。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绝了。她在接过兔子的时候,心想这种野味咱可不舍得吃,让柴旺悄悄卖到饭店去,得来的钱一半自己留着,一半给老人买点吃食。

    王店早已把树皮堆在一处了,这样柴旺家的带来的铁挠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她很快装满了两麻袋树皮,把它们搭在车上。自行车的后轮被这一左一右两个麻袋夹击着,就好像丢了一只轮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进蓝筐,柴旺家的道着谢,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好像刚刚打过一个喷嚏,看上去神清气朗,透出活泼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见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qíng很好,她想趁着腊月天多捡点树皮回来,这样,正月就可以睡上几个懒觉了。城外的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着车把,小心看着路。口中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聚合后,很快又给她的刘海和睫毛溽上白霜。霜越积越厚,不久便把眼帘遮盖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来。她边清理霜边对它说,你个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亏不亏啊,你要落脚就到树枝上去,起码还能活半冬呢。兴许是跟霜说了俏皮话的缘故,她再次骑上车后,觉得身上力气足了,她拼命蹬着车子,很快就进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烟升起了。

    太阳还没出来,柴旺家的已经gān完了一件活儿,她很愉快。她推着车子走进院门的时候,听见邻居刘老师家的狗“唔唔”叫着,知道它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说,空竹,我回来了,谢谢你帮我看门啊,过年时我赏你个ròu包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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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柴旺家的把树皮倒在院墙下,将空麻袋放进仓棚,拍打掉身上沾着的木屑,提着兔子进了门。柴旺刚起炕,正睡眼惺忪穿棉裤呢。他见老婆提着只毛茸茸的兔子进来,惊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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