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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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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越过云层的晴朗》作者:迟子建【完结】

    内容简介:

    本书用第一人称生动地讲述了一条惹人喜爱的大huáng狗涅的故事。它跟随过六个平凡而奇特的主人:在人前从不说话却喜欢与狗说话的勤杂工小哑巴、年复一年含泪给陌生男人生孩子的上海女子梅红、只身从大城市躲到偏僻的大烟坡擅长做变相术的文医生、对水xing杨花的母亲恨之入骨的酒馆女老板赵李红……它通晓人xing,与人产生了深厚的感qíng。直至它拍电影死去时,仍深深怀念着第一个它深爱的人。

    小说用狗的眼睛观察世态人生,构思新颖独特。寓重大时代冲突于日常生活中,在散漫、松驰、美妙的讲述中,展现了东北金顶镇一带的巨大变迁和风土人qíng。没有剑拔弩张的冲突,却包含了伤痕文学以来最动人的悲喜剧因素。用轻灵的笔调把意识形态和人xing的尖锐冲突,重举若轻地化解在jīng彩的细节描写中。含义隽永、抒qíng淡雅、饱含诗意、技巧高超、笔笔有力,qiáng烈地震撼着国内外读者的心。作者荣获澳大利亚杰姆斯·乔伊斯基金会2003年度“悬念句子文学奖”。

    作者简介: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 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以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huáng昏》、《伪满洲国》,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清水洗尘》、《雾月牛栏》,以及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听时光飞舞》、《迟子建随笔自选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和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jīng华》。曾获得鲁迅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文等出版。

    第一章 青瓦酒馆

    1

    不到下雪的时节,我却开始贪恋炉火了,赵李红很不高兴。她一边往炉膛填柴火,一边朝我软塌塌的肚子踹了一脚,说:”废物!”

    外面在下雨,秋天的雨太冷了。我闻到灶房有香味,又有炉火的气息,就溜了进来。赵李红一定是没睡好,她睡好了,是不和我发脾气的。

    我年轻的时候,若是主人数落了我,我会夹起尾巴溜走。那时我很自尊,谁往我身上吐口痰,谁故意踩了我的爪子,谁拉完屎后吆喝我去吃,都能让我气得竖起毛发,掉头而去 。如今我老了,腿脚发软,眼神发虚,听力不济了,别人如何呵斥我,也激不起我的愤怒了 。我就像落在河水中的一片叶子,水怎么托着我,我就怎么走。它用波làngchuī打我,我就摇摆 身子;它让我平静地顺流而下,我就躺在水面一动不动。

    赵李红是我的第六个主人了。我想我不会有第七个主人了。人们见了我脸上都现出嫌恶 的表qíng,好像我败坏了所有人的胃口似的。我年轻的时候身姿挺拔,毛发油光滑亮,身手敏 捷,猫捉不住的狡猾老鼠,我却能把它们拿下。我捉了老鼠后,喜欢把它们放在猫食盆前, 我并不是炫耀自己的本事,只不过想让猫饱餐一顿,可猫并不领qíng,它气势汹汹地把死老鼠 叼到猪食槽子,对它不闻不碰。猪也不吃老鼠,它号叫着抗议,主人便骂猫不仁义。猫受到 奚落后,对我更加怒目而视,我撒尿的时候,猫就扎煞着胡子怪叫,刺激得我尿得极不痛快 ,沥沥拉拉的。在我的一生中,最不喜欢的就是猫。它们甚至不如鹅对主人忠诚。家里来了 生人,鹅都会叫上一阵,可猫照旧蜷在热炕头上睡觉。猫很馋,它们一旦在主人的餐桌旁发 现了鱼,就媚态百出地讨好主人,直到把鱼给引诱到自己的肚子里去。我从不挑食,他们给 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当然,我也知道ròu骨头比霉烂了的窝头好吃。可我从不为了吃的东 西而摇尾乞怜。

    青瓦酒馆一到了有风的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赵李红在屋檐下吊了九串风铃。那风铃的 形态像蛇,风一chuī弯它的腰,它就叫。它一叫,青瓦酒馆就成了个活物,让我觉得这房子是 个巨shòu,张着嘴吼。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一到了有风的日子我就胆战心惊的,生怕青瓦酒 馆吃了我。

    赵李红骂完我,把一块风gān了的牛ròu撇给我。那ròu跟gān柴棒一样难嚼。但为了讨主人欢 心,我还是把它糙糙吃掉。我的牙齿松动了,嚼这么硬的牛ròu对我来说跟对付石头一样艰难 。牛ròu被我硬咽进肚子,我觉得喉咙疼。

    灶房的门开着,它正对着长长的甬道。甬道上铺着平滑的石头。客人说这石头是彩色的 ,可在我眼里,它却是黑白色的。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看到的世界就只有黑白两色。人们 到了天会说树绿了,天蓝了,说花开成红色、huáng色或者粉色了,可我却看不到这些颜色。 我只知道天时树又变得肥壮了,因为它长叶子了;知道大地又长出形形色色的植物了。我 的鼻子比眼睛好使,我能闻到芍药和百合的气味。芍药花的气味最冲,百合花的香味就温和 多了。至于那些细碎的党参花,它是没什么香气的。到了秋天,人们会说山成了五花山,霜 把树叶染成了huáng色和红色,来金顶镇看山的人就多了,可我在他们的啧啧称赞声中却看不到 山的颜色有什么变化,它永远都是一座一座灰白的山。太阳也是灰白的,不过那是一种明亮 的灰白。

    雨一来,太阳就不出来了;太阳一不出来,住在青瓦酒馆的客人就起来得晚了。这酒馆 是金顶镇最好的,说它好,是因为它的位置和形态与众不同。它的西北面靠着山,东面是镇 子的一片老房子,而南面是一片白桦林,在白桦林的尽头,才是金顶镇的新房子。青瓦酒馆 是一座木质酒馆,一共有三层,一层是灶房、餐厅、储藏室和我主人及伙计的住处,二三层 是客房。酒馆的屋檐雕着一些像蛇不像蛇、像鸟又不像鸟的东西,人们说那是龙。屋顶的瓦 油光锃亮的,阳光一照,那屋顶就一闪一闪的。在金顶镇,只有这座房子的瓦会发光。

    青瓦酒馆有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三个圆形石桌和十几个石凳。石桌旁竖着木格 架子,上面爬满了藤萝。那些藤萝的叶子长得就像猫耳朵一样。院子里还栽着一些小树和花 糙。天气热的时候,一些客人喜欢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还有的人在此下棋。我觉得人下棋 是件很有趣的事,为了一个方方正正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两个人会常常闹意见。刚开始下棋 时他们是和颜悦色的,一旦分出了输赢,有一方脸上的表qíng就难看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在 玩一堆圆木块,人跟木块生气是愚蠢的。

    在青瓦酒馆,你随时随地可以听到鸟叫声。西北面的山上有鸟叫,白桦林里也有鸟叫。 它们的嗓子就仿佛是太阳给的,太阳一出,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睡不了懒觉。酒馆 的伙计赵李财最烦的就是鸟叫。赵李财是赵李红的哥哥,可我从来没听她叫过”哥哥”。她 叫赵李财的时候总是”哎--”一声,至多不过像周围的人一样叫他一声”大财”。大财在 酒馆里gān活,赵李红对他是亲兄弟明算账,从不多给他钱。他要是gān活出了差错,会像别的 伙计一样挨罚。大财对赵李红不满,我多次听到他背地里骂她”臭德行”。酒馆有两个厨子 ,一个叫红厨子,一个叫白厨子,各管一摊儿。红厨子姓红么?想必有姓红的就得有姓绿的 和姓紫的。姓蓝姓huáng的我见过,我的第一个主人就姓huáng。

    我说到哪儿了?对,是红厨子,他管的是菜墩上的活儿,咣咣地大块大块地卸ròu,再把 ròu改刀成形形色色的小块。他用刀轻快,那刀在ròu上就像跳舞一样灵便。他喜欢我,常拿ròu 给我吃。有时是生ròu,有时是熟ròu。红厨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闲暇时爱抽烟。有一次他 也给我点了一棵,塞到我嘴里让我抽。我不抽,他就说:”电视上的猴子会钻火圈,会往篮 筐里投球,还会抽烟和剥香蕉皮。你怎么比猴子笨那么多呢?”肥胖的白厨子在一旁撇着嘴 cha话说:”猴子当然比狗高级了,人是猿猴变的,所以猴子的智商低不了!狗除了吃屎,还 能懂什么?“白厨子管的是面案上的活儿,只因为他爱嘲笑我,我有好几次趁他不备时,给 他制造麻烦。我曾叼过石子吐在他刚刚做成等待上笼屉的花卷上,还往他拌的饺子馅里吐过 涎水。白厨子牢骚多,呼噜重,大财说他的呼噜能把青瓦酒馆的风铃给震响。

    青瓦酒馆一年四季客人不断。如今,这里住着一伙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人喜欢有太阳 的日子。一到了雨天,他们就不出工了。金顶镇来了拍电影的人以后,青瓦酒馆比以往更热 闹了,来看演员的人一批跟着一批。在拍电影的人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最牛气了,人们 都叫他”导演”。他住单间,而别的男人都住两人间和五人间。有个女演员又年轻又漂亮, 有天早晨他们洗脸时,我见导演拧女演员的脸蛋玩,女演员咯咯地笑。导演说:”晚上到我 房间来。”导演毕竟是外来的,他和女人调qíng拧的是脸蛋,而金顶镇的男人喜欢拧的是女人 的屁股。看来女人的脸蛋和屁股都能让男人起兴。我呢,在调qíng上和导演的胃口一样,我喜 欢的是母狗的脸蛋。脸蛋挨着脸蛋蹭来蹭去的感觉可真美啊!如今我老了,那些漂亮年轻的 母狗见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明白,用不了几年,它们也会老得 没有再追逐它们的狗了。

    2

    我昏昏沉沉的老是想打盹。生人来了,我无动于衷,谁爱来就来。

    我想念我的老主人文医生。文医生死在大烟坡了。大烟坡在青瓦酒馆西北面的山里。以 前,太阳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往大烟坡走,到日头落山前肯定能到。我去那里时总是和小哑 巴一起,我们送的是两种人:要做变相术的人和跟文医生睡觉的女人。小唱片陪文缴?的次数多。小唱片就是一只鸟,她一进了山林,就要唱一路。唉,如今文医生没了,他种的 那些纸球一样软的花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想起文医生,我就想掉眼泪。

    赵李红嫌我一天到晚老是没jīng打采的,她又踹了我一脚,说:”你不出去看门,就知道 蜷在这里烤火,我真是不该收留你,你原来的威风都哪儿去了?!”

    她这么数落我,我如果还赖在灶房的话,就太不知趣了。我努力站了起来。我的头很沉 ,腿打着战,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嘣咔嘣”地响, 我老朽了。也许这场雨过去后,我就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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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一出灶房,陈shòu医就来了。陈shòu医这一段穿着长袍,使我觉得他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 人,因为我见那些挺了尸的人才穿长袍。陈shòu医脸上到处是皱纹,可他腰板很直,能挺起长 袍。长袍裹着瘦瘦的他,使他看上去像是一杆蜡烛。我跟梅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咬过两 次陈shòu医,一次咬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一次咬在他的屁股上。陈shòu医为此一直憎恨我,他见 了我总是”呸”一口。

    ”呸!”陈shòu医冲我说,”我看你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我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长袍。我的尾巴很脏,我想悄悄弄污他的长袍。陈shòu医没有察觉 ,他挺着胸通过甬道,直接进酒馆了。

    自从来了拍电影的人,陈shòu医不但穿起了长袍,而且他一天三顿饭都要来酒馆吃了。大 财说陈shòu医穿长袍是想在电影中谋一个角色。从我来到金顶镇的时候起,他就在这里当shòu医 。他给牛马猪羊、猫狗jī鸭看病。他救过一匹遭毒蛇咬的老马的命,这老马感激他,一旦秋 收了,它拉着主人家收获的菜蔬,总要在陈shòu医的门前停一下。这样,老马的主人就得给陈 shòu医卸下一点吃的。陈shòu医始终一个人过,我听人们议论他,说他小抠,不舍得花钱娶媳妇 ,所以别的男人身边都有老婆孩子,他没有。人们当面叫他陈shòu医,背地都喊他”陈光棍” 。梅主人曾对我说过,陈光棍要是死了,如果没人愿意发送他,就得给他的身上绑上一圈馒 头,让狗给拖到深山里。我想他果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也不会去拖他的。陈shòu医恨我,我也 不喜欢他。他一见了我眼里就闪出凶光,我想我就是病得走不动路了,也不能让主人把我送 到陈shòu医那里,他要是给我治病,一准得把我给治死。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可我不想死 在陈shòu医手上。

    我的窝在大门口里。窝里原来有gān糙,后来我里出外进时身上老是沾着糙屑,赵李红嫌 我脏,就让大财把gān糙给收走了。大财本来要给我垫一块毡子的,可赵李红反对,她说:” 哪有狗还睡褥子的?狗长了一身的毛,它怎么还会害冷?”她说得也对,早些年,我在狂风 chuī拂的雪地上都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可现在不同了,我特别地怕冷。我想偎在文主人怀里, 我也想念梅主人。一想起梅主人,我就仿佛看到了她耳朵下吊着的大耳环。我从来没有见女 人戴过那么大的耳环。青瓦酒馆的风铃,常让我想起梅主人的大耳环,风铃和耳环遇见风都 响。风铃是酒馆的耳环吧?

    我趴在窝里睡了一觉。我的觉老是被噩梦给打断。我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有一 群láng冲我嗥叫,它们的眼里发出凶恶的光,就像陈shòu医的眼睛一样。后来是一只乌鸦把我救 了。它叼着一块ròu把láng群引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用嘴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我掉到地上的 那一刻,就醒来了。我觉得很难受,望望天,雨还在下,空气中有股腥味,看来大财正在刮 鱼鳞。这伙拍电影的人顿顿都要吃鱼,大财就得天天去鱼市。鱼市在金顶镇南面的新房子区 ,在一条狭长的巷子的尽头。离它很远,就能闻到腥气。由于这腥气,鱼市上的猫特别多。 金顶镇的人家若是有谁丢了猫,去鱼市找,一准能找到。

    陈shòu医没有离开酒馆。我听见他在跟人说话。他说话时爱抽鼻子,好像他用鼻子说话似 的。我对他不满,还因为他在背地诋毁文主人。我记得有一天他吃饱了喝足了,坐在石桌旁 跟大财说,文医生那点本事算什么?不过是把人给改头换面了,这手术连傻瓜都会做!他声 称他不但能给人改变面貌,还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大财当时撇着嘴对陈shòu医 说:”你说能把男人变成女人我相信,把男人的jī巴割了,再开个沟;你说把女人变成男人 可就是chuī牛了,你把女人的沟fèng死了,怎么给她竖个撒尿撒种的玩意?!”陈shòu医急赤白脸 地说:”我给她安个狗的!”大财哈哈笑着说:”你自己的就是狗的吧?要不你怎么一辈子 不结婚?”陈shòu医愤怒了,他边解裤腰带边对大财吼道:”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玩意,看看 它是狗的还是人的?!”大财从石凳上蹦下来,他摆着手说:”我又不是同xing恋,不想看你 那玩意!”大财溜进灶房了,陈shòu医只得骂骂咧咧地系上裤腰带。红厨子从灶房出来,看陈 shòu医在摆弄裤腰带,就吆喝他:”哎,这院子可不能撒尿!”陈shòu医说:”谁往院子撒尿了 ?”红厨子高声大气地说:”你不撒尿摆弄裤腰带gān什么,有毛病啊?”

    大多的人话我都能听懂,我听了很多年的人话了。但也有听不懂的,比如大财说?“同 xing恋”,再比如赵李红说的”敲竹杠””吃软饭””骗三张”等等。这次拍电影的人来了, 我去过现场两回,一回在山坡上,女演员披头散发地哭,她的衣服故意被人撕烂了,露着胸 。导演喊了声”开始”,她就呜呜哇哇乜蓿薜镁拖衩ń写核频摹5佳菀缓?“停”,她就 笑着站了起来。我很少听金顶镇的人说”开始”和”停”,那场戏看下来,我以为”开始” 的意思就是哭,”停”的意思就是不哭。可是隔几天我又看了怀∠泛螅叶哉饬礁龃实囊?思又糊涂了。那天有一个人被雨淋着在山上挖坑。拍之前,那坑已经有脸盆那样大了。那是 个大晴天,我能感觉到太阳落脚到我身上的那种温暖。我喜欢阳光的小手小脚,软软的,温 温的,很舒服。那天没有雨,可他们却调来了一辆水车,往这个人身上喷水。我听旁边的人 说,这是拍下雨。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有雨他们不用真的雨,要用水车来造雨?那水车平时 是用来救火的。我还记得王连家着火时,是这水车来给浇灭的。这水车跑起来嗷嗷地叫, 非常难听。我一听它叫,就想撒尿。那天导演也是喊了一声”开始”,水车就哗哗哗地往那 男人身上浇水了。他用铁锹使劲地挖坑,像挖坟似的。后来导演喊了一声”停”,他就撇下 铁锹,拍拍手过来朝别人要烟抽。我就琢磨,这”开始”的意思是下雨呢还是挖坑,这”停 ”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人说的话太多了,比河岸的石头还多,比山中的树还多,比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朵还 多,我根本记不住那些话。对于听不懂的话,我又不能问,只能自己慢慢地想,这让我很受 折磨,因为我的脑子不如从前好使了。我经常想着想着什么事qíng,脑子就”嗡嗡”地像蜜蜂 一样叫,叫得我心慌,想着的事qíng就全忘了。有时我还糊涂得把g和冬天的事qíng掺 和到一块想,比如我就想到人光着身子在雪地上跑,这怎么可能呢。傻子也知道冷,都不会 这么gān吧。我还想过冬天的树开了香喷喷的花,那花朵个个都跟人头那般大。拍电影的人一 来,我听不懂的人话就更多了。比如”镜头追着他”,比如”清场”,再比如”ok”。我发 现越是从远方来的人,说的话我越听不懂。就像赵李红,只因为她离开过金顶镇,她说的一 些话我就听不明白,比如”款爷””小蜜””呼机””电子合成器”等,这些词都是她在跟 别人讲她在城市的经历时所蹦出来的。一遇到我听不懂的生词,我就口gān舌燥,似乎不喝点 水,我就会断气似的。这些听不懂的话就像天那些长了芽的土豆似的,闻了极不舒服。

    拍电影的人有起g的了。我听见有人在打打闹闹了。这伙人很爱打打闹闹。下雨的天气 ,他们还不得把酒馆给闹翻天了啊,他们别把屋檐下的风铃给闹下来就好。要是风铃坠下来 了,风没有地方可以扑,还不得呜呜地哭啊?

    3

    我有好几个名字。我的第一个主人叫我”阿huáng”,因为据说我是条huáng狗,他又姓huáng。他 叫我”阿huáng”的时候,目光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柔和。不过,我不知道huáng色是什么。我不 太爱看自己。有时在河水上我看到我的影子,也不过是一个灰白的轮廓。我不明白人为什么 那么讲究颜色,整天听他们讲衣服是什么色,板凳是什么色,花盆是什么色,窗帘是什么色 的,我都听厌了。人家说我的huáng毛很漂亮,我也不知道怎么个漂亮。我就是第一个主人把我 从城里带来的,我落脚到金顶镇,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把我留下后,我就永远与他 失去了联系。唉!

    梅主人管我叫”旋风”,因为我跑得快。我要是跟同伴往一个地方跑,最先到达的肯定 是我。一跑起来,我就觉得周围的景物在飞,房子在飞,树木在飞,路也在飞。梅主人一叫 我”旋风”,哪怕我安静地趴在窝里,也有一种要奔跑的yù望。能够自由自在跑起来的感觉 可真好啊!现在,我却跑不起来了,多走一会儿都气喘吁吁的,我感觉自己就像开鞋铺的老 柴,整天佝偻着腰喘,老是上不来气的样子。以前我见老柴那模样老是瞧不起他,现在我和 他一样了,就觉得他是可怜的。我可怜他,就是可怜我自己。

    我最喜欢的自己的一个名字,是文医生给起的,他叫我”夕阳”。我知道”夕阳”的意 思,就是太阳落山时的样子。我觉得夕阳很美,它光明又温暖。他叫我”夕阳”的时候,我 就很自豪,因为夕阳是天上的东西。梅主人跟我说过,凡是天上的东西都很了不起。太阳、 月亮、星星和云,它们都只是让人看、却不能让人摸的东西。看来能够看得见却摸不着的东 西都很不一般。不过,现在文主人死了,没人叫我夕阳了。天上的夕阳还在,可我的名字却 丢了。可见天上的夕阳是真的,我的”夕阳”是假的。我很怀念这个名字。如果现在听谁叫 我一声”夕阳”,我也许会落泪的。我老了以后,特别爱落泪。那天早晨我到白桦林去,听 着鸟儿叽叽喳喳地叫,我很感动,就落泪了。老柴说,一条狗爱落泪了,离死就不远了。死 我是不怕的。我一把一把地掉毛,掉得身上斑斑驳驳的,赵李红说我看上去更像一条癞皮狗 。她说什么我都不反感,谁让她是我的主人呢!以往也有主人冤枉了我而惩罚我的时候,我 虽然委屈,但绝不大喊大叫地抗议。主人就是主人!我得对每一个收留过我的主人忠诚。尤 其是赵李红,她可能是我最后一个主人了。她长得不难看,就是太瘦了。她喜欢穿花衣服, 一天就要换一件。她的脸不知抹了什么香东西,老是有花的气味。她一般不叫我的名字,要 是偶尔叫一回,就叫我”来福”,她希望我给青呔乒荽锤f透移鹆苏飧黾榈拿?字。不过很少有人叫我”来福”,酒馆人跟我说话通常是有啥说啥,至多不过对我”哎-- ”一声,就算是打过了招呼。”来福”这个名字我也就不太喜欢。不过,它还比”柿饼”要 好听一些。在我所有的名字中,”柿饼”是最难听的了。这是小哑巴给我起的名字。小哑巴 在人前从不说话,人们就叫他小哑巴。只有我知道他是爱说话的,他和我在一起,总有说不 完的话。小哑巴被人给领走了,他再也不会回到金顶镇了。有时我听着风声,就会想起他来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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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爱的主人大都死的死、散的散。虽然他们离我远去了,但我还能记得他们身上的气味 。我最喜欢梅主人身上的气味,就像芍药花的香气一样。我记得每个男人去找她,走前都会 夸她:”你身上的气味真好闻。”梅主人活着就是生孩子,她生过的孩子,最后又都让人给 抱走了。每次孩子被抱走的时候,梅主人都要哭上一夜。她哭的时候抽动着肩膀,那肩上的 耳环就摇晃着发出响声,好像耳环也跟着哭。

    陈shòu医被人从青瓦酒馆叫走了。走时他耸着肩膀,神气活现的样子。一有人来找他去给 牲畜看病,他就趾高气扬的。这一点他不如文医生。谁求到文医生,他都不摆架子。文医生 总是那么沉静,他很少笑,也从来不哭。他的额头有三道深深的印痕,那不是他自己长的皱 纹,而是刀痕。梅主人对我说过,文医生给自己的脸改换了个模样。梅主人很喜欢文医生, 可文医生睡的最多的女人是小唱片。拍电影的人来之前,小唱片病了。我记得那天她被人给 扶到汽车上。小唱片苍老了,瘦得像根烧火棍,不住地咳嗽。她咳嗽起来脑袋一顿一顿的, 就像jī啄米一样。她的瘸腿丈夫拄着支拐,也跟着上了汽车。小唱片上车前发现了我,还吃 力地俯下身抚摩了一下我的耳朵。她一定是想起了我和小哑巴送她去大烟坡的日子。那时的 小唱片年轻、水灵,活跃得就像水里的一条鱼,老是给人一种摇头摆尾的感觉。她抚摩我的 时候,眼里闪着泪花,她的瘸腿丈夫很不高兴。他趁小唱片摸我的时候,暗暗用拐杖杵了我 一下。我想他的腿如果好使的话,他一定会狠狠踢我一脚的。老天真长眼睛,让他少了一条 腿。他只有一条好腿,就得时刻不离地了。他要是用好腿踢我,就得摔倒了。为了小唱片, 我没有教训这个瘸子,我怕他路上让小唱片受气,否则我会用嘴撕烂他的裤脚的。那天他穿 的可是过年时才舍得穿的发着亮光而没有补丁的裤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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