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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嫡阴谋下婢女的爱情秘事:鹤唳华亭 作者:雪满梁园

    第一章 念吾一身(1)

    阿宝总是记得靖宁元年的那个初夏,自己一袭细布青衫,头绾双鬟,手中携着一只小小的包裹,从后头的角门走进了当朝太子的府邸。那年的夏天仿佛来得格外早。五月方过,天气却已经热得叫人难耐。角门口的那棵槐树上,蝉声嘶到精疲力竭。阿宝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又回首看了一眼府门外的青天,京城的天澄净得没有半点杂尘,于是靖宁元年在阿宝的记忆中就永远是那样干净澄澈。

    阿宝起初不过是负责浣洗府中下人的衣物,活计并不算轻,食俸亦谈不上丰厚。但不久管事的李嬷嬷和共事的姐妹便都知道了她是个没嘴葫芦,平素话极少,只会埋头做活,做人处事又和气温顺,便不由心上有了三分喜欢。若做完了手中差事,浣衣房的侍婢聚在一处闲话的时候,阿宝便也在一旁默默听着。侍婢们的话题无外乎府内的蜚短流长,自家的婚丧嫁娶,只是每每说到最后,便总会说起府中年轻的主人——当朝的太子。每到此时,她们中间的一人便满怀欢欣地讲起,自己那一次到中庭交送浆洗好的衣物,远远地看见过太子一眼;旁人便会艳羡地讲几句毫无新意的话,反反复复地问个不住:“他生得黑还是白?”“他穿什么衣服?”“他瞧见你了吗?”在如此问问答答中,阿宝渐渐也就知道了太子的相貌是如何的英俊。侍婢们满目放光地讲,生为女子,如果能同太子那样的男子同眠一夜,此生便再无他求。当然,阿宝也渐渐地知道了太子的乖戾,太子的喜怒无常,太子殿下的严苛,还有太子似乎并不被皇上宠爱,因此没有住在宫内,只是在京中建府,而太子异母兄长齐王的圣恩眷宠却是何等浓厚云云。然而她们说到这里,总是话锋一拐,叹息道:“可是殿下生得那样俊。”

    当然浣衣的婢女们只能在脑海中想一想,她们中间大多数都没有亲眼见过太子,她们也清楚自己的一生与那样一个坐在云端的人物不会有半分干系。但是流云般的绮梦依旧浸润到了府内的每个角落,安慰着每颗青春的孤独的心。人无论贵贱,只有这颗寂寞的心是一样的吧?阿宝也就这般在太子府的一角洗了整整一夏的衣服。

    立秋的一日,阿宝正要将刚洗好的衣服晾起来,李嬷嬷忽然走进跨院,四顾一下,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阿宝抬头答道:“琼姐姐去了南院,别人都吃饭去了。”李嬷嬷见一时找不到人,想了一下,吩咐道:“那你跟我来,到上头送趟衣服去。”阿宝答应了一声,擦干净了双手,将一篓收拾好的衣物接了过来。

    阿宝自入府以来,还未曾到过前庭,一路上看着两旁的景致,亦只觉巍峨堂皇。走到中庭交前庭的角门外,李嬷嬷嘱咐道:“我先把这里的衣服送到李孺人那边去,你不必跟过去了,就在此处等着我吧。”阿宝答应了一声,看着李嬷嬷走远了。

    李嬷嬷将衣物交给了太子侧妃李孺人的贴身大丫头,二人又说了片刻闲话。待回到角门,看见衣篓仍在,却不见了阿宝,心中正在奇怪,四下里张望,忽见沿墙跑出一个小侍,劈头便问道:“那个白净丫头是你管的吗?”李嬷嬷忙点头道:“你是说阿宝吗,她怎么了?”那小侍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她闯下大祸了,她惊了殿下的驾。”李嬷嬷闻言,急得要发疯了,赶忙问道:“小倌,这是怎么回事?我只走开了片刻,她如何会冲撞殿下?”那小侍怒道:“什么片刻不片刻?真是你的手下人,你也脱不了干系,随我来吧。”李嬷嬷一时心急如焚,一脚深一脚浅跟着那小侍绕到了不远的一处假山前,果然看见阿宝跪在地下,前面的石凳上坐着的,正是当朝的太子萧定权。

    第一章 念吾一身(2)

    那萧定权此刻手中正把着一柄折扇,抬起头来懒懒地望了那小侍一眼,问道:“找着人了?”那小侍答道:“是,是后头浣衣房里的。”太子咯咯一笑,道:“如今这府内真了不得了,一个洗衣裳的丫头都敢犯上了。”那萧定权却正如侍婢们素日传言,果真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张面孔生得便若美玉碾就,此刻微微一笑,那面上真如流光溢彩一般。李嬷嬷却素知这位主人的脾气,吓得赶忙跪倒,连连叩头道:“这丫头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这都是老奴管教不严,还请殿下恕罪。”一旁的阿宝却突然插话道:“不干嬷嬷的事,我一人做事便一人承当。”急得李嬷嬷扭头怒斥道:“贱人,这儿哪里有你说话的分儿?还不闭嘴,求殿下开恩恕罪。”定权闻言,倒是笑道:“这丫头还真有几分骨气。算了,带下去打二十板子,孤这次就不计较了。”

    李嬷嬷心知太子此刻定是心情甚好,故而大发慈悲,急忙对阿宝道:“还不快快向殿下谢恩?”阿宝却跪在一旁,任李嬷嬷几次三番地催促,只是不肯张口。定权微微笑道:“你心里定是在想,我既要打你,你又为何要谢我,是不是?”阿宝还是不肯做声,李嬷嬷忙描补道:“殿下,她这是吓傻了。”定权却转眼间沉了脸,怒道:“去把杖子拿了过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无尊卑的奴婢。”那小侍擦了一把冷汗,连忙答应着过去了,片刻便带了两人过来,手中皆捧着竹杖。定权立起身来,慢慢踱到阿宝身边,用手中的折扇托起了阿宝的下颌,打量了她片刻,忽用拇指轻轻摸了摸阿宝颌下雪白的肌肤。阿宝不意他会如此举动,想着适才看到的模样,一张粉面顿时涨得通红。定权嘴角微微一牵,放了手道:“这丫头不知是傻,还是真有两根傲骨。若是如此,只怕打了她,她未必心下就服气。”又笑问阿宝道:“是不是?”亦不待阿宝回答,定权复又坐了,淡淡下令道:“下了她的衣裳,杖她。”两旁侍者答应一声,便走上前来拉扯阿宝。阿宝刚刚恢复的脸色一时又是血红,挣扎了两下,眼中泪下,低声道:“奴婢知道错了,殿下恕罪。”定权见她连耳根脖颈都红得厉害,心中也觉好笑,问道:“当真?”阿宝泣道:“是。奴婢知罪,以后再不敢犯了。”这本是一桩小事,定权亦不再深究,起身挥挥手道:“杖四十,逐出府去吧。”

    阿宝却只是哭泣,李嬷嬷生怕太子再怒,忙扯她衣袖道:“阿宝,快谢恩。”定权听到这话,转过身,突兀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阿宝迟疑片刻,低声答道:“奴婢叫做阿宝。”定权愣了片刻,又问道:“姓什么?”阿宝答道:“姓顾。”定权道:“你抬起头来。”阿宝依言抬头,隔了眼中的薄泪和初秋灿灿暖阳,只见身着北紫襕袍,头束莲花玉冠的太子1,周身如罩了一层光晕一般,俊美得便不似尘世中人。定权沉默了片刻,吩咐身边人道:“去叫周午过来,查查她是谁带进来的,好生调教一下,今后让她伺候我来吧。”

    待太子一行人走远,李嬷嬷方暗舒了口气,爬起身来,又扶起了阿宝,忽而怒道:“是怎么回事?”阿宝泣道:“我在门口等了多时,也不见嬷嬷回来,见四下无人,就想过去看看那边亭子。谁知刚走过来,就看见殿下在此处和一个女子……”支吾半晌,又接着说道,“我,我不知他是殿下,又怕又羞,转身就跑,先是被那个小侍喝住了,问我是什么人。我怕责罚不肯说,回了一句他管不着,殿下听见就怒了。”

    第一章 念吾一身(3)

    李嬷嬷抚抚心口,念叨着:“你真把我的老命都吓掉大半条,素日见你这孩子最是温顺乖巧的,今天怎么如此的不识好歹?亏得殿下今日高兴,不然你不死也要脱身皮。”忽而想起一事,又奇道,“殿下本说要逐你出府,怎么一下子就改了口,竟还让你去上殿服侍?”阿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嬷嬷,我不愿去。”李嬷嬷叹道:“傻丫头,是你家祖坟上冒烟才有了这般泼天的福气,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难道你要洗一辈子衣服不成?跟着殿下几年,将来出息了,手头有了些体己,也好为下半生作打算,你不是说不想靠你那哥吗?只是阖府皆知,咱们殿下的规矩大得很,你可千万要知道眉高眼低,凡事多留几个心眼儿。”又一路向她絮叨了许多好话,回到浣衣房,众人知她要去服侍太子,都是又羡又妒,平素颇为要好的几个姐妹也不肯再与她多话。

    近身服侍太子在外人看起来虽然荣光,阿宝却觉得还不如洗浣衣服自在。太子的规矩果然多得紧,头一件便是极爱洁净,不但自家一身装束衣痕崭崭,纤尘不染,更要几上案上,凡他看得到的地方,都不许着一粒灰。平素众人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见缝插针不停地到处擦抹。再则太子的脾气确乎不好,众人镇日里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多透一口,生怕一不留神,便惹到了这个玉魔罗。阿宝一次为他奉茶,不慎溅了一点在书案上,太子正在写字,忽将手中的笔狠狠一掷,一幅快写好的字纸瞬时一塌糊涂。这本是他自己的事情,却一叠声便叫内侍将阿宝拖到屋外,打了二十竹篦。阿宝挨了打,忍痛依旧上去帮太子铺了新纸,开始磨墨。太子却又似并不生气了,只是含笑望着她,口中轻轻叫道:“阿宝,阿宝。”声音温柔,喃喃便如梦呓一般。阿宝并不敢应声,只是听了这声音,心中却是一酸。

    如是挨过了秋冬,眼见着年关已近,府中的下人也轮番回到家中休假。府内总管周午不由问阿宝道:“这府中的人都轮了几遭,怎么你不回家?”阿宝答道:“我家里人不在京中。”周午拍了拍头道:“是了,我竟不记得了,你是河间府的人。”阿宝道:“是。”周总管亦不再多说,转身便做旁的事情去了。只是如此,因为众人轮休,阿宝当差的日子却排得比从前多了。

    眼见到了腊月双二,定权正在书房内写上报给皇帝的请安奏呈,忽闻内侍进来报道:“殿下,张大人来了。”定权急忙撂下了笔,道:“快请进来。”又吩咐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阿宝等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出到书房门口,便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了进去。阿宝悄悄问道:“姐姐,这个人是谁?殿下待他怎么这般客气?”一旁的侍婢蔻珠向她卖弄,低声答道:“这是吏部尚书张大人,殿下平素和他最好。”见阿宝只是点点头,便不再多问,倒是有两分失望。

    定权将那张尚书让进了书房,宾主见礼后坐定,定权开口问道:“如何?”张尚书知他所问何事,答道:“二殿下又往户部荐了一人,兵部两人。臣同左侍郎力争,终是压掉了兵部那两个。”定权点了点头道:“张大人费心。”又叹口气道,“齐王仗着圣上一向宠他,这些年愈发不将孤放在眼里了。先前母后在时还好,如今怕是皇上早存了易储这个念头,孤的日子也是愈发的难过了。”张尚书劝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殿下毕竟是先皇最看重的嫡长孙,陛下就是不想旁的,这一点总是还要顾及的。”定权闻言冷笑道:“孤当这储君,不过也是仗着祖父当年说过的话——且我也一向没有大罪过。至于什么嫡长,恐怕也未必。如今齐王的生母是中宫,他才是皇上心里头的嫡长,谁还会想着我这先皇后的儿子?”张尚书见他又出此语,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陛下与殿下终是父子同体,也必会存几分舐犊之情的。”自己也觉这话说着无味无聊,便又道,“臣等也誓死拥戴殿下。”定权倒似颇有两三分动容,唤他道:“孟直,我总是相信你的。”顿了顿又道,“只是父子不父子的话,今后就不要再提了。”张孟直不知道他是不是这几日入宫又受了气,只得应道:“是。”定权又问道:“那李柏舟空出来的位置,齐王可是有什么动作?”张孟直想了一下答道:“陛下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臣听朱大人说,齐王那边倒是荐过两个。”定权点头道:“我总还是要想办法推你上去的。”张孟急忙答道:“谢殿下,只是此事不宜过急,如今那位子正是在风口浪尖上呢。”定权点头道:“你放心,孤省得的。”二人又说了些旁的,张孟直这才告辞了出去。

    第一章 念吾一身(4)

    次日卯时未到,定权便要进宫去向皇帝请安。阿宝服侍他穿戴紫色公服,见他端着一脸不悦之色。阿宝到他身旁亦是三月有余,知道他平素最不愿意进宫,手脚也不免比往日轻了许多。定权在宫门下了轺车,入了前廷交中廷的永安门,便见从旁走过两个也是穿紫衣的人来。前头的一个国字脸,吊梢眉,眉宇之间颇有英气,正是定权的异母兄长齐王萧定棠。一旁同行的皇五子定楷,却是年内新封的赵王,亦是当今皇后的嫡出。当下兄弟三人见过礼,定棠笑问道:“殿下可是要去给父皇请安?”定权答道:“正是,既遇到了二哥五弟,你我兄弟不妨同去。”定棠道:“如此再好不过。”一路上三人低声说笑,倒是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

    到得皇帝所居的晏安宫外,兄弟三人整肃仪容,恭立檐下。少顷,便有内监出来通报说皇帝召见,便将三人引入了内殿。因为今日是冬至,按制贺冬1,并不设早朝,皇帝起的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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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比平素晚了些,此时正在用早膳。见定权等进来请安,笑道:“起来吧。你们都还没用过早膳吧,过来陪朕一起吃吧。”定权三人谢恩后坐定,方要举箸,忽见珠帘一动,一个身着大红上襦,碧色销金长裙的女子含笑转进帘内,高髻上一转儿插着十数只花头金钗,左右一顾盼,只觉脂荣粉艳,明丽照人,这正是当今的皇后赵氏。太子三人复又起来见礼,皇帝见她笑道:“你总算是插戴好了,我们都不等你了。”

    赵皇后睨他一眼,朝他虚虚一拜,笑道:“臣妾老了,不这般严妆,哪还入得了陛下的眼啊。”皇帝笑道:“却又来,朕的梓童哪里会老。”皇后微微红了脸,嗔道:“陛下,孩子们都在这跟前呢。”皇帝只是笑而不语,待皇后入座后,定权三人方又坐下。定权知道昨夜皇后定是一同宿在这晏安宫中,一时不知为何,只觉喉头微微发堵。皇后悄悄看了他一眼,笑问道:“太子一早从府中过来,可是辛苦了。”定权忙躬身道:“儿臣不敢。”皇后又向齐王赵王二人笑道:“你们也是,难为一大早就起来,多吃些吧。”定楷笑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母后,昨夜在宫内多耽了会儿,结果宫门下匙,儿臣就宿在宫内了,还请父皇恕罪。”皇帝闻言皱眉笑骂道:“真是愈大愈没规矩了,如果不是今日过节,看朕怎么教训你。你就不会学学你二哥?”定楷只是涎皮赖脸笑道:“儿臣知错了。”

    皇帝复问了定棠前日去南郊犒军的事情,又问定楷近来读书可好。定权见他们夫妻父子,一派雍雍睦睦,反衬得自己如外人一般,直觉骨鲠在喉,嘴中亦是如同嚼蜡。皇后笑着转了一眼席上,给定权布了一箸菜,道:“太子多吃些。”定权起身道:“谢娘娘。”皇帝闻言,却顿时把脸一沉,怒道:“母后便是母后,你只该打嘴!”定权赶忙垂首肃立,并不说话。皇后笑劝道:“陛下,今日过节,您就别吓唬他们了。”皇帝将手中牙箸啪的一声撂在桌上,道:“你既不饿,便先出去吧。”定权躬身恭谨答道:“是,儿臣告退。”转身出了殿门。皇后将筷子捡起,重新放入皇帝手中,道:“陛下这又是何必,太子又不是有心,不过是转不过口而已。”皇帝怒道:“你不必替他说话,你瞧他那张脸,一副天下人都亏欠了他的样子,他眼里可还有朕?”皇后叹了口气,亦不再多劝。四人仍旧接着用膳,一时间默默无话,只是定棠定楷偷偷互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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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岁暮阴阳(1)

    定权退到外殿,知道晚上宫中有宴,并不敢出宫。又怕留在晏安宫中复惹皇帝生气,便到了本该是东宫所在的延祚宫。这延祚宫在晏安宫的东南边,挨着宫墙,又正夹在内廷和外廷之间。他自七岁出阁,一直到十六岁元服大婚之前俱是住在其中,此后虽出宫建府,这东宫倒也并没有改作他用,就此空了出来。定权今日确是起得早了些,适才又没有吃好,此刻便唤了一个内监过来,叫他随便弄了点点心,吃过后倚在椅上歇息,迷迷糊糊地也便睡了过去。因为平素没有人住,殿内并不拢火,定权睡梦中只是觉得寒冷。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悉面庞,臻首娥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点翠的花钿,怀中抱了一个小小孩童,望着他展唇一笑,那靥上的花钿随那笑容幽幽一明,旋即又灭了。定权急得只是要去寻,却觉得四顾茫茫,再不见人影,只觉得又是孤单又是失望。待得怔忡睁开眼睛,方发觉浑身已冻得冰凉,四肢也坐得木了,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见天上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只是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初睡起身,只觉得心惊肉跳,头脑也是昏昏沉沉,想起适才梦境,心内又复怅怅。

    方欲开口吩咐内侍倒茶进来,忽闻殿外有人问道:“殿下可是在此?”守殿门的黄门答道:“是,殿下此刻正在殿中。”话音一落,便听橐橐脚步声渐近,入得殿内,却是皇帝身边的常侍王慎。那王慎见了他,忙上前道:“殿下可叫老奴好找。殿下快去晏安宫,陛下叫您呢。”定权忙问道:“可知是为了什么事?”王慎看他一眼,作难道:“这老奴却不甚清楚,殿下去了不就知道了?”定权无法,只得随着王慎去了。一路望天,却是铁青之色,那霭霭层云压在头顶,更似添了几分阴冷,只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定权忽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王慎答道:“回殿下,已经快交未时了。”定权不知自己一觉竟睡到了这个时候,一时只觉得头疼,又问道:“齐王现在何处?”王慎一愣,方道:“齐王和赵王在皇后那里。”走了两步,想了想终是又道:“殿下到时总是顺着陛下的意思回话,节下千万不要置气就是了。”定权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却是一沉,也不复多问,只是默默前行。

    清远殿的侧殿便是皇帝的御书房所在,定权肃了肃仪容,入到殿内,朝皇帝跪倒报道:“儿臣给父皇请安。”皇帝手中正抓着一份奏呈,并不理会他。定权半日不闻皇帝叫起,抬首又叫了一声:“父皇。”皇帝手一扬,那奏呈滴溜溜地便横飞了下来,啪的一声撞在定权右颧上,接着又是几本,扔到了御案底下。皇帝冷笑道:“太子自己看吧。”定权拾起那奏本,打开略略一看,却都是左右都御史佥同参劾自己的,为的也皆是数日前决狱时赦了几名罪员的事情。定权心中一凛,这时才觉得颊上星星作痛。方欲分辩,忽见那奏呈内一句写道:“东宫仰庇于先帝爱幸,不肯稍加自点,擅权预政,去岁以严刑律之由,罪李氏一门。今复纵其私党,弄三尺于股掌之中。如是种种,唯愿陛下明察之,匡导之,则此社稷之幸也。”又瞧了瞧折下署名,略一思忖,心下已然明了,不由暗里冷笑一声,合上了本子,低头不语。只闻头顶皇帝森严发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答道:“儿臣知罪。”只是语气漠然,眼睛也只索平平望着那案前帷幄,一动不动。皇帝平素最厌恶他这副样子,怒道:“怎么?你若觉得委屈,不妨爽爽利利说了出来。”定权只是淡淡道:“儿臣不敢。”王慎亦是瞧着定权从小长大之人,知他愈是如此,皇帝怒气愈盛。偷眼瞧向皇帝,果见他嘴角抽动,显然是已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僵持,殿内诸人也皆噤若寒蝉,只听得雪粒子打在檐上砰砰有声,檐下铁马也叮咚作响,雪下得愈大了。书包网 bookbao8.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二章 岁暮阴阳(2)

    如是对峙了半晌,才闻皇帝吩咐道:“备杖。”王慎一惊,语中求乞道:“陛下?”皇帝冷冷道:“他既认了罪,自然便有罚他的规矩。去传杖来!”王慎道:“陛下,今日节庆,陛下就是要责罚,也不妨过了今日再说。”皇帝怒喝道:“下去!此处可有你置喙的地方?”王慎无法,偷偷望了定权一眼,只得匆匆去了。定权跪在地上,一双眸子垂着,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仿似此处便根本没有自己的干系一般。不过片刻,掌刑的内监便排好了刑杖。定权见来的都是宫正司的人,却知宫正司离这晏安宫并不算近,看来今日这排场是早已预备下的。想到此处,不由轻轻一哂,心底却是一脉冰凉。

    因定权今日着的是公服,照着本朝家法,却不能穿着朝服官服受杖。此刻便有内侍托了鎏金漆盘上来,要帮定权除冠。定权面露嫌恶之色,侧首避了过去,自己动手将头上戴的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放入了盘中。又伸手去除腰上玉璧,却觉今日的佩璧钩得甚紧,两次都没能解下来。定权忽然想起,这本是阿宝为他系的,阿宝一向如此,自己还曾因这事呵斥过她,此刻思及却无由地觉得有些好笑。想着默默解了通犀金玉束带,又除了外服,两旁执杖的内监见他预备停当,欲上前来搀扶,定权扬手避了过去,朝皇帝叩首问道:“父皇赐杖,儿臣恭领。只是儿臣愚钝,不敢请教父皇,今日杖责儿臣,用的是国法?还是家法?”

    众人皆是一愣,皇帝闻他诘问,本是大怒,一只手便欲攥拳拍到案上。一转念,却又慢慢撒开了手,道:“你若定想知道——既是没有去宗正寺,便算是家法吧。”定权微微一笑道:“谢父皇体恤垂怜。”这才站起身走到刑凳前。他素###洁,又极修边幅,此刻只着了一袭中单,也是浆洗得雪白挺括。王慎却知道太子问话的意思,年底决狱时赦个把无大罪的官员,本是他权限内的事情,虽若是认真追究起来与律不符,但却早已是朝中私下的成例,众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本就是皇帝发难,若算是按律治他,则齐王往素亦有此例,皇帝却并未深究过。若是按私治他,就只能算他个不经上报,僭越逾矩,则杖责过后便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想来皇帝亦是思及此处,才作了如是答复。王慎想得明白,看着这父子二人,不免也暗暗觉得心寒。

    定权走上前去,伸手抹了抹那黑色刑凳,又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这才俯身下去。那内监向前跪倒问道:“请皇上的旨,杖多少?”皇帝淡淡哼道:“只管打就是了,打到他肯真心知罪为止。”后头一句却是说给定权听的。那内监答应一声,着人压了定权双肩双足,定权心中只觉厌恶非常,索性闭起了眼睛。只闻身后刑杖夹了呼呼风声,便重重挞落。本朝的标准常行杖皆是荆木所制,围本应是三分二厘,责罚宗室时用的却是二分二厘杖。饶是如此,定权依旧痛得浑身一颤,只听那掌刑内监悠悠报出了一声数来,声音甫落,第二杖便紧接着击了下来。

    定权虽素来不为皇帝宠爱,却也一向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此刻吃了不到十杖便痛到汗流浃背。他却要顾全脸面,不肯呼痛出声,死死咬住了嘴唇。一时之间,殿内充斥着刑杖击打在皮肉上的沉沉闷响。定权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耳中闻得滴答几声小小清响,睁眼去瞧时,只见水磨金砖地上已落了数滴汗珠,接着一滴滑入眼角,便是一阵蛰痛。定权只想伸手去抹,却又动弹不得分毫,忽而一杖狠狠击落,不由痛呼一声,终于又死命忍住,那雪白中衣之上已绽出了一道血痕。如是反复箠楚,那杖痕一道道都透出了中衣,初时还能辨得出经纬,最后亦渐渐模糊成一片。辖制定权的内监只觉他方才一身还颤抖得厉害,若不用全力压服,便要跌下凳去,这时却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定权双手原是死死扣住那刑凳的边缘,指节都挣得雪白,此刻也不由缓缓松落。迷迷糊糊再听那杖声,只觉是从极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半分都不似是击打在自己的皮肉之上,一时心中只是觉得怪异非常。那荆杖再落下时,亦并不如先前一般痛到难耐,倒是胸口闷得发慌,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第二章 岁暮阴阳(3)

    王慎见定权一张俊秀面孔,此刻已成青白之色,连五官都已扭曲,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央告皇帝道:“陛下,不能再打了。”又转头对定权道,“殿下,殿下你说句话呀,老奴求你了。”见父子二人皆不为所动,终是咬了咬牙,低声说道,“殿下,你想想娘娘吧。”定权影影绰绰地听到,已近昏迷的神志忽而激灵一凛,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如电光石火,顿时蹿进了头脑之中,难道父亲今日真想将自己打死不成?一念及此,忽觉浑身又哆嗦到不得自控,终是拼了最后一丝气力,咬牙几次,方才发出了声音,求告道:“父皇,儿臣知罪,儿今后再不敢了。”只是那嗓音早已走调。定权终是听见了自己的哀恳,初时不过皮肉之痛,此刻却五内如沸,翻江倒海般觉得恶心。

    皇帝终于抬了抬手,那内侍停了刑杖,向皇帝报道:“启禀陛下,共是六十四杖。”皇帝冷笑道:“朕瞧你也只有这么硬的骨头。回去写个谢罪的奏呈朕看,你这两月也不必进宫了,在你府中好好闭门思过吧。”复又吩咐王慎道,“送他回去。今晚的宴就说太子病了,叫齐王主持吧。”说罢拂袖而去。定权伏在凳上,只是想抬头看看,却分毫都动弹不得。耳边王慎的话语也似越来越远,最终遥不可闻。

    王慎唤了一顶暖轿,又给定权披上了他的衣服,吩咐内侍速速将太子送回府邸,又急着去寻太医。如是一番折腾,待得定权回府的时候,街上已有零零星星的爆竹之声了。周午等人慌忙将太子抬回寝室安置好,因为太子元妃去岁殁了,此时只能唤来了几位侧妃,一时之间,整间屋里只有一片哭嚷之声。

    定权悠悠醒转,听那嗡嗡哭声,心中愈发觉得烦躁不安。几位侧妃见他醒来,立时凑到了床前,定权一时里也分辨不出她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鼓了半晌的气力,哆嗦着咬牙骂道:“孤还没死呢!都滚出去!”几位侧妃愕然,互看了两眼,只得哭哭啼啼去了。太医院的院判随后便到了,一进门便吩咐府中的人去取热水,复察看太子伤势,只见中衣上血渍已成赭色,早与伤口凝结在一处,叹气道:“殿下权且忍耐一下。”给定权喂了几口参汤,这才用剪子慢慢将中衣剪开,又在热水中调了药酒,缓缓将凝结的血块拭净。定权早已疼得拧眉咂舌,只是一手狠狠扣住了枕头一角。太医反复几次,才将那中衣揭了下来,伤口复又迸裂,定权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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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面色煞白,狠狠透了几口粗气,勉强问道:“可有事吗?”太医见他两股之上,皆是青紫杖痕,层层累累,皮开肉裂,竟寻不出半寸完好肌肤,心底里不由叹了口气,只得宽慰他道:“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幸而没有伤及经络,殿下放心便是。”见一侍婢侍立一旁,吩咐道:“再去取干净热水过来。”阿宝答应了一声,俯身端起地下铜盆,见盆中之水已被染做暗红色,心下也暗暗骇然。太医又细细为定权拭净伤口,敷上了棒疮药,开了些散热清毒的方子,这才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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