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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吹过的夏天(1)

    太阳很大,照得柏油马路快要融化一样,车轮子压上去,粘乎乎的。我的车停在建材市场的入口边,引擎开着,冷气里的风,稍微降了降身体里的火。远远看见晓风从里面小步跑出来,手里还是拎着那两大桶油漆。
“不给退。”他坐进来,很爽地吸了长长的一口冷气,“说是颜色都调出来,再卖不出去了。”
“告诉你退不了,偏不死心。”
我调整风窗,让冷气吹在他脸上,他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正在迅速风干,显得那片皮肤更加紧致明亮。
“你也是,当初买的时候不想好,还挑这么贵的牌子,几百块又白花了。”
晓风在“宁夏”已经小有名气,冯哥对他不薄,薪水比其他驻唱歌手高不少,可他对钱的态度一点没变,想必过去拮据的生活对他的影响还是挺大,或者,他根本没有什么安全感,才会那么不要命地攒钱。“星海人家”的新房,本来我是想自己买的,可他强调既然是同居,两个人对家的责任就是平等的,非要出一半的钱。那里是D市高档住宅区,我是这两年做物流赚了不少,才会建议在那里买房,可我没想到晓风竟也攒了这么多钱,一半的房款也是八十多万,他连哏都不打,看来这小子还挺有实力。
“一二百万的房子你都没心疼,两桶油漆你却唠叨个没完。”我发动汽车,开上长江路,下午两点多,路况不错,“请人装修多好,省时省力,不用操心。你非要亲力亲为,那么大的房子,你刷完还不得累死?”
我因为工作忙,新家的装修几乎都是晓风一个人在张落。心血来潮想帮他一把,找了个据说是颜色专家的人专门调的油漆,他却又说颜色不对。他只说在找绿色,要刷书房的一面墙。天知道那颜色专家弄出几百种绿色,我随便挑了两种,跟买彩票的手气一样,连末等奖都不擦边儿。
半天,也没听见他讲话,我有点心虚。这小子一生气就不吭声,忙着装修新房累得腰酸背疼,还给我这么念叨,该不会真生气了?我连忙扭头看过去。他似乎累了,歪在一边打盹儿,头随着车速的变化,一下下地点着,额发遮住了眼睛。晓风睡眠一直不好,所以只要他睡着,天大的事情我都不敢打扰。车子停在小区楼下的停车场,熄了火,稍微开了点窗。这里靠海,即使三伏天,风依旧略带清凉。
很想抽烟,烟卷在手里反复转了半天还是忍着没点。我侧头仔细观察着浅眠的晓风,他还是那么年轻得象个孩子,完全看不出二十五六的模样。他的皮肤一向很好,青春期也没长过痘,只要少量的光照在他脸上,总是会散着温润的光泽,光滑得瓷器一样。即使身上曾经给人折磨得体无完肤,经过了多年的恢复,伤疤已经浅得看不见,淡色皮肤包裹着薄而匀称的肌肉,那是一具充满诱惑的年轻而修长的身体。他的睫毛浓黑茂密,睡眠中也在轻轻颤动,竟让我想起第一次的相见,他从昏睡中睁开眼睛看着我,那一瞬间,好象是盛夏里忽然吹了一阵清凉的风,心肺间充盈着一种感动的喜悦。


“我叫杜长夏,从今天开始,就是你哥哥。”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我叫什么?”
“你叫杜晓风。”
“杜晓风?杜晓风。”

两个星期以后,我下班以后赶饭局,回到家已经快半夜。那天是星期三,晓风不去“宁夏”唱歌,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似乎睡着了。桔色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鼻子和嘴唇的弧线那么漂亮,我忍不住低头亲下去。
“嗯,这么大的酒味。”他醒了,却没躲开我满是酒臭的嘴,“喝多了吧?”
“怎么不到卧室去睡?等我呢?”
他坐起身,似乎是睡落枕了,歪头用手揉着酸痛的脖子:
“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不能等明天?”
“等不及了,来,快来!”
他拉着我进了书房。那里给他锁了几个星期了,一直不让我进。里面的家具家具和电脑是我们一起去买的,都不陌生,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靠南的一面墙,他并不是简单地刷成绿色,他在那里,画了一幅巨大的画:
翠绿柔软的草丛低垂着,起伏着,雀跃着,翻腾着……虽然没有具体描绘出来,却又如此清楚,那是一股风,正从夏日里吹过!

我确信那天没有喝醉,却如堕云雾之端,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似乎入了梦境。晓风的手慢慢塞进我的手掌,轻轻地攥着:
“哥,十三年了。”他的声音象是遥远的音乐给风吹送到耳边,动听而隐约:“谢谢你们,让我做你们的晓风。我喜欢我的新生命,喜欢新生里,你肯陪我一起走,哥……”
他的声音消失在一个温柔如水的深深的亲吻里,象是雨后云雾消散的夜空,象是大雪初霁时一道炊烟,象是日光懒散柔和的冬季,象是被风吹过的,夏天……

一九九一年的夏天,我大学刚毕业,在晚报跑社会新闻。有一天总编让我追踪采访一桩“瘾君子虐童案”,说那小孩儿在二院住院,我阿姨正好是二院胸外科的大夫,于是当天下午,我就赶了过去。
阿姨把我介绍给小孩儿的主治医生,大夫姓徐,是个四十多岁斯文的中年人。他坦言,现在事情不好办,孩子是公安局送过来的,但没有家属来认,医药费成问题。
“孩子没说家长的联系方法?”
“小孩儿身上什么证件没有,送来的时候是昏迷的,醒了一句话也没说过。”
因为熟人的关系,徐大夫把孩子的验伤报告大概给我看了一下,身上虐待的烫伤鞭伤数不胜数,双腿分别有不同时期骨裂的情况,大概是逃跑的时候给抓回去被打的,最丧心病狂的是,这小孩被人长期鸡奸过。
这帮吸毒的真他妈的操蛋,都送去枪毙就对了!我心里顿时怒火翻天。徐大夫带我到了小孩儿的病房,是个六人合住的大病房,床铺都住满了。他睡在靠门的一张床上,浑身都缠着绷带,插着管。头发给剃了,显得小脑袋那么小,左脑和嘴角都有外伤,贴着药膏。旁边一床的家长对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小声地说:
“刚刚换了药,疼得死去活来的,好不容易睡着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点滴的液体顺着橡胶管,流进他细瘦如干柴的手臂,他睡得不太安稳,眼珠似乎一直在转,长而浓密的睫毛象扇子样在深陷的眼窝投下浓重的阴影。
“没人来看过他?”我把声音压到最低,问那家长。
那人摇摇头,问:“你是公安局的?”
“我是晚报的记者。”我把记者证给那人看了看。她指了指门外,于是我跟她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她说:
“这么下去可不行,他一身伤,虽然医院没有不管,可也不会给他用什么好药!我的孩子也跟他差不多大,看得我都心疼。你们记者能不能把这事情曝光,呼吁些社会捐款什么的,我看他八成是给人拐骗过来的,家人在哪儿都不好说呢!”
“他一句话都没说?”
“没说,换药的时候疼成那样,连吭都没吭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中似乎给压了块巨大的石,正义感忽然跟氢汽球一样膨胀起来,几乎立刻把帮助这个孩子回到父母的身边当成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如何,我不能看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孤身寡人地遭罪。回到病房的时候他还没醒,我立刻赶回报社,跟主编简单汇报了一下,并主动请缨,希望负责整件事情的全程报道。

之后的两个星期,我推掉其他的采访工作,专心跟踪这个案子,每天奔波在公安局,二院和民政局之间。公安局那里已经有了头绪,几个吸毒的供认不诲,他们说小孩的继母也是吸毒的,三年前为了点粉,把孩子卖给他们的,当时孩子是十岁,叫方岩。吸毒的人在毒瘾上来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是几乎丧失理智,极度狂乱残忍的。这个圈子里大概有十几个人折磨过这孩子,却没人承认鸡奸过他。我对那些丧心病狂的歹徒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希望将他们绳之于法,加以重裁。根据公安局那里提供的线索,利用记者的身份终于在民政局的档案里找到方岩的资料,他的亲生母亲多年前就出国,父亲带着他续娶,不到两年就死于车祸。公公外婆都在海外,根本联系不到,唯一的亲人,孩子的奶奶,也在前年去世了。也就是说,这个叫方岩的孩子,在这世界上是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忽然想起他睁开眼睛,注视着我的目光里,那浓重的不属于同龄人的,恐慌和绝望。天地之间若真有神明,又怎会舍得把这样一个孩子扔在狼群之间,任其嘶咬?每想到此,我的心都如同经历撕扯,疼痛难当。好在消息见报以后,在社会上引起很大的反响,很多好心人自发捐款,支付方岩的医疗费,也有人送来生活的必需品,书本,礼物。而这其中最积极的,要属我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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