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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军男(1)

    	

    	文案:

    	内容简介:

    	他说,他原本不爱军男,以后也不想再爱,但怎样才能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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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新泡上来的绿茶,他等不及的掺进冷水,一气喝下三杯。他一气喝下三杯这样寡淡的茶水,神色变得从容,舒展的靠着沙发,望着窗外。窗外是过了零点的长街,没有人,只有些晚归的车唰唰开过。他仍长久的看下去,看下去。那专注的样子,仿佛有谁正从这夜里朝他赶来。这自然是没可能的事。但不知不觉,真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开始蔓延。先还一丝半缕,若有似无。慢慢也变得确切,辨得出那里头的激动、安慰跟茫然。而在这静默与变化之间,有一些话来到嘴边。

    	他说,其实刚开始,他不爱军男。

    	他住在城市中心一所大学的家属区。母亲教附中,爷爷和父亲教大学。他在这样的家庭长成,是有些书卷气的。所以,刚开始,他不爱军男,相反,还有些厌恶。那是从学生时代的几次军训得来的印象,教官们总有些粗脖子、大嗓子的糙。而他更喜欢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男生。那么,又是怎么爱上军男的?说起来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的事。大四那年夏天,他早早做完毕业论文,只等读研。大学来到最后一个学期,大家不免都有些放肆。有的彻夜在外玩乐,天亮才回。有的干脆去旅行或者打工,许久都不见人。他仍算是最乖的,坚持把那可去可不去的一两门选修课念下去,课后还去自习。只晚上才偷个懒,跑回家里过夜。回家都干些什么呢,躲在自己房间,泡在本省的同志聊天室聊天。他新近发现有网站以省份为单位,划分出不同的聊天室,专供同志聊天交友。说是“交友”,绝大多数的结交却跟友谊无关。聊天室里的公开发言,一条追着一条,全是年龄、身高、体重这样指向明确的信息。甚至还有更加露骨的说辞。他看到这些发言的第一反应,他们怎么这样!又想,我绝对不这样。那么又该怎样?当然得先聊上数月,等各方面感觉都对了再见面。他抱着这近乎可笑的念头,开始在聊天室里碰壁。不是说他有些书卷气吗,书卷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除了书中得来的一知半解,性情的柔和,大抵就只剩下天真、固执,缺少常识。聊天室本就是一个泛滥的地方。你要么服从它,要么离开它,很难有别的选择。他却意识不到这些,只管一夜一夜在里头流连。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又或者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吧,本是没有指望的事情,聊着聊着,竟也给他聊出一个结果来。这个结果就叫“军男”。军男在一座顶偏远的县城做中学政治老师。距离上的遥远首先排除了速战速决的可能。也可能军男本来就只想找人说说话,打发一个无事的夜晚。总之,军男用在聊天室登台亮相的发言是一句古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短短一行字,刚发出来就被铺天盖地的交友信息推出屏幕,却给他及时抓住了。他回复的一句是:夜窗听雨话巴山,又入潇湘水竹间。意思不太对得上,全靠巴山夜雨这几个字搭上些干系。但是,会在聊天室做出对诗这种荒唐事的,除了他俩大概再没有别人。他们喜出望外,也是别无选择,立即开始了一段热烈的交谈。军男介绍自己的情况,自然不是那些阿拉伯数字。他说的是,每天早晨六点,他被早cao号催起,先跑步到cao场看学生做cao,再去食堂吃饭。饭毕,他还喜欢穿过乱哄哄的灶间,到食堂后面的小山呆一会。这时候,天是还刚刚亮开的粉红,树林里薄薄的雾,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啼,都是极新鲜的颜色。人搁这样的地方一站,也跟着焕然一新了,有机会你一定来看看。于是,他眼前浮现出一幅色调明快的水彩画,里头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军男说他做政治老师已经五年,瘦高的个子,戴着无框眼镜。这个人,这个军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与军男的聊天,让他在聊天室度过愉快的一晚。可惜十点刚过,军男就要离开。他急忙约军男明晚再聊。军男却说,只在周末上网。他心头一沉,料定这不过是对方拒绝的托词,便有些负气的抢先下了线。然而下个周末,他刚登陆聊天室就收到一条信息:怎么才来。他不由得一愣,跟着反应过来,居然是军男!经过接连七天的信息轰炸,他早已经忘记这个人。又似乎这七天来,他进出这个聊天室,全为了等他。这不期而遇,显然叫两方面都很欣喜。这欢喜,迅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头一周他们介绍了各自的工作和学习,这次则更进一步,聊起家庭跟童年。军男老家所在的小镇,明清时期曾是一处著名的年画产地。现在年画自然是衰败了,但自成一格的民居还在。每日由晨到昏,总有游客摩肩接踵的从玲珑小石桥上走过。水乡,石桥,还有画,他们的聊天,替他细细勾勒着军男的清俊模样。十点将至,军男发来“晚安”。他也回上一句晚安。两个人各自离开,都没说下周再见的话,却都知道他们将开始一个周末也不落下的约会。这样的默契正是他喜欢的。

    	周末再见,他们争相汇报别后一周的长短。军男的中学举办了篮球比赛。他呢,跟同学去看了演唱会。军男如数家珍的说,第一场比赛他们74比58,他个人得37分。第二场比赛61比60险胜,他得28分。他也得意的告诉军男,他原本买的看台票,谁知演唱会上座不足五成,最后坐在内场席位看完表演。他们说着这样的琐事,不厌其烦。但其实,他是有些烦恼的。相比每周日常,他更想知道军男别的一些情况,也就是那些被他视为聊天室窠臼的个人信息。这才多久时间,他竟然就开始觉得聊天室的直接,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务实。可是怎么说呢,他们的聊天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些话题,还作出不屑一顾的姿态。现在彼此已经熟悉,又怎好再开口打听这些。不止自己开不了口,即使收到对方的暗示都要佯作不知。有一次,军男说学校发秋装,循例发给他大号,穿着竟有些紧,看来得注意饮食了。身高体重的话题眼看就到了嘴边,他却避重就轻的说,那你赶紧减肥。又有一次,他提到为毕业证书拍登记照,不幸给拍成了猪头。军男也不说发来瞧瞧的话,只回了句呵呵。隔着电脑屏幕,连他都察觉到了军男的言不由衷。原来他们都是害羞的人呢。他不由得想,干脆由我采取主动吧。但又迟迟没有行动。犹豫不决中,十点倒抢先到了。军男问,今晚到此为止?他立即回复晚安。军男也祝他好梦。他乖乖退出聊天室,对着空的电脑桌面发了好一会呆。

    	再下个周末,军男见面头一句话便是,你最近表现很好!他虽然不明就里,也羞红了脸。再三追问军男为什么这样说?军男总算揭晓答案。最近两周,在不是周末的晚上,军男曾用别的网名,偷偷进来聊天室“查岗”。军男说,上周的周二、周三你都在聊天室瞎闹,但是这周你一直不在,所以我才说……军男还在说着什么,他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那一句“查岗”令他羞愧得无以复加,也快乐得不能自持。查岗,查谁的岗?他的!谁来查岗?军男来查!他意识到“查岗”的背后,还有一句关键的话眼看又要被军男省略。他必须主动抓住它。他飞快敲打键盘,按下发送键后,才发现回复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良久,其实不过片刻,军男也发来一串数字。这真是他们聊天生涯里最激动的一刻。而交换手机号码也能这样郑重其事,人生之中恐怕也难得几回。

    	第二天早起,他收到军男在凌晨发来的三条短信,内容全面的自我介绍。他比照军男的短信,也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再额外添上一张照片,特意选的那张著名的猪头登记照――似乎是发照片的用心太昭然若揭,所以需要打着开玩笑的幌子。军男回复,这只猪头还不错。他当然也想要军男的照片,借口是看看你的加大号秋装。军男却说,十分钟后教导处见。这是玩笑话里的一句玩笑,四两拔千斤的一个回绝。他只得笑着作罢。不过,开玩笑就此成了他们的常态。他发短信告诉军男,有很多中学老师来他们学校考试,你在不在里头?军男回复,等会考完找你吃饭。他嗤的一笑。军男发短信告诉他,今天省里有领导过来视察,听他们用方言说话,你也是这样的口音吗?他回复,那个领导就是我假扮的。不用看见,也知道军男笑了。类似这样的玩笑话还有许多,主题都围绕一个“见面”展开。他们开着关于见面的玩笑,意思并不是真的要见面。他们的意思都不是真的要见面,心里呢,至少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军男。这天晚上,他正在宿舍洗漱,突然收到军男的短信,快出来,在你楼下。他正经提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住在宿舍。军男回答,神机妙算。他不服气的说,可惜我出不来,明天要早起毕业答辩。军男说,那我可走了。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当真,抓起手机就冲出宿舍楼。军男自然不在。军男连他住几号宿舍楼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在他楼下。他小声骂出一句骗子,慢腾腾踱回宿舍。临睡前却突发奇想,何不真的去找军男?这念头刚冒出头,立即吓了他一跳。那可是听都没有听过的偏远县城,军男的中学还在县城下面的乡镇,远得简直没了谱,怎么可能真的找去呢。但是转念又想,其实同在省内又能有多远呢,从此地去北京也不过一晚上的火车。他失了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再猛然记起明早的论文答辩,顿时急出一身热汗。他起床冲凉,重新躺好。为了尽快结束这胡思乱想,他决定,如果明天能在十点前完成答辩,就去找军男!如果不能,就算了。

    	答辩的第一道环节是抽签。他从老师手里抽出一张对折的纸条,打开一看――1号。他的心顿时别别的跳起来。他想,这下真的非去不可啦!不到九点,他就出了答辩会场。再一路小跑回家整理书包,收拾出门,下楼正好遇到一辆在卸客的出租。他略一迟疑,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过了早高峰的街道是这样畅通,再不给片刻喘息之机,就把他送到了长途汽车站。军男说过他所在的县城不通火车。等出租车师傅找零的时间,他又想,真的非去不可吗?他心头犹豫,脚下越发不敢停顿。步入车站,买好车票,只略等了等就检票上车。等候发车的时间,后排两个大婶一直叽叽咕咕的聊着天,讨论怎样安排每月菜金,花钱少还有肉有水果吃。那琐碎的对话完全不与他相干,却适时的安抚了他,叫他觉得去见军男也不过是买菜煮饭那样寻常的事情。他呼出一口长气,再一次的想,这下真是非去不可啦!但是另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着电话,在通知什么人他将于下午几点到达县城。他听见这样具体的时间,意识到接下来将是六七个小时的车程。距离的遥远一经确认,顿时凸显出这趟旅行的草率。他复又紧张起来,问自己,真的非去不可吗?他犹豫着,犹豫着,眼看就要起身逃下车去。车门外却冲上来一个人,两步迈进驾驶位,发动马达,关闭车门,调转车头驶离了车站。

    	车子先用了很长的时间出城。因为临近午间,几个惯常的堵点全都出现拥堵。这糟糕的交通突然也变得可亲,仿佛在安慰他事情还有余地回旋。然后车上高速,窗外的景致又是他熟悉的。每年春节阖家老小驱车回乡下祭祖,以及记忆里可数的几次去机场搭乘飞机,都是由这条高速路进出。车子稳当又快速的跑着,身前身后的乘客渐渐都止了声息。只一个小婴孩偶尔啼闹两下,然后母亲诺诺的安抚声再响上一会儿。他在这酣甜的空气里也盹着了。睡梦中感到车子停了下来,睁眼瞧瞧,原来是某个服务区。其他乘客都下车去找洗手间。他略动了动身子,又阖上了眼睛。昨晚失眠跟今早情绪紧张的疲惫似乎都在这会显现了出来,他只想这么忘乎所以的睡下去。再醒来,车进另一个服务区。他总算随着大家下车。时间已过下午五点,大家都去餐厅买饭,唯独他只要了一瓶水。一天过去,他却丝毫不觉得肚饥。为什么会没有胃口呢,可见这一路上他其实是很忐忑的。他知道,他应该尽快给军男去一条短信,或者打一个电话,却有意无意的拖延着。甚至异想天开的希望,不必他开口,军男就能预感到他的到来。

    	再次出发后,车子开始在一条接一条的过山隧道里穿行。呼的一声,车子钻出隧道,就看见山谷里淌着一条恬静的翠绿色河流。再钻出隧道,又看见山腰的稻田金黄,农舍屋顶飘着白色的炊烟。他想,这里真是美啊。他又想,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拍几张照片。他还想,他需要买一支更好的镜头。他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全为了不去想某件迫在眉睫的大事。那便是,他正在走进山的深处,离军男越来越近。最后,车子穿过一条颇长的隧道,前方已看得见高速路的出口。车里的气氛变得雀跃。前排的年轻女孩掏出镜子开始补妆。更多的人则打起电话,询问谁来接站,或者家里准备了什么好菜。车子为这欢快的背景声催促,缴费出站,驶下匝道,来到一条空旷的长街。街边是簇新的高楼,蒙着绿纱的工地。他只来得及想到这大约是县城的新区,车子就十分突然的停在了一栋建筑旁。车门噗的打开,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外涌。眼看只剩下他一人了,他才几步追下去。其他乘客已不知去向。身后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跟着车子也开进了那建筑旁边的拉闸门。他看一眼建筑前方凌空悬着的红色大字,某某汽车站。某某正是军男的县城,未卜先知的奇迹终归没有发生。再回头,恰好看见街边的路灯刷刷亮起,一下子分隔开昼夜。他再不敢耽搁时间,掏出手机径直打给军男。电话响了好一会才有人接听,迟疑的问出一句,喂?他立即大声的说下去,我来了,在你们县城的汽车站。他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毕竟,不请自来是太尴尬的一件事情。出乎预料,电话那头也沉默着。可是,军男怎么会沉默?军男怎么能沉默呢?他心头一惊,几乎要挂掉电话。那头终于开口,你怎么不提前通知,我只能明早……军男的话很在理,明知道军男在乡下又不提前通知,这会天都黑了,叫军男怎么赶得过来呢。他却没来由的认定,军男并不想跟他见面!他是这样的失望跟委屈,换在平时一定会扭头走掉。但眼下,在这完全陌生的县城,心头的胆怯战胜了自尊。他乖乖记下军男交代的机关招待所,拦一辆出租车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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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军男(2)

    	

    	

    	  ☆、2

    	

    	这自然是严重失眠的一夜。他几次躺下,又几次爬起来冲凉,反复折腾到很晚。最后是给擂门的声音惊醒,才发现自己浅浅的睡了一觉。半掩的窗帘外面,天还没有完全亮开。而这震天动地的擂门声又是谁呢?反正一定不会是军男。军男不可能这样早到,更不可能拿拳头擂门。他这样想着,十分放心的过去开门。门打开,外头站一个个子高高,脸庞黝黑,穿蓝色军装的男人。男人笑道,你睡得可真沉。他顿时一个激灵,认出军男来。原来军男根本不是什么中学政治老师,而是当地一处雷达连的指导员――所以说,“军男”这个名字是军队男人的意思。他听着军男的介绍,不禁有一时的走神。军男几句话说完,也停了下来,笔直的站在那里,用俯视的眼色望着他。他不免有些慌,眼睛只敢搁在军男的肩膀。但是很快,他从军男的注视里察觉到等待――差点忘了他们都是害羞的人,心下就从容了。他说,原来加大号的秋装是军装。军男忙问,你生气了吗?他回答没有,又强调是真没有。至于为什么没有,他也说不清。对于军男的实情,他感到一种事情原该如此的踏实。军男笑了,说那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回雷达连。他转身进卫生间洗漱,刷牙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是一张笑脸。

    	他们去街边的小面馆吃早餐。盛面条的粗瓷碗喜气洋洋的大着,牛肉很好,面很好,大麦茶是新泡的。然后坐军男的吉普车出城。他认出那正是昨天来时的长街,原本叫他生怯的街道,此刻老朋友似的迎他。他们没有上高速,而是走一条不那么平整的县道,在村庄跟田野之间穿行。车热闹的颠簸着,稻田生机勃勃,广播报着皆大欢喜的好消息。有一阵,他们争先恐后搜罗着网上讨论过的话题。他们的本意是想拉近距离,可因为重复,又来得刻意了些,反倒觉着了生分。后来,军男说要吸烟,打火机在他跟前的小屉子里。他找到打火机,有些别扭的帮军男点烟。烟点着,军男很痛快的吸一大口,目视前方,吐出这样一句话:真的好神奇!他当然懂得军男的意思,自己也是同感。可是这样稚气的话从黝黑高大的军男嘴里说出,总觉得滑稽。他忍不住偷笑了。军男作出生气的表情,伸肘尖捅了捅他的肩膀。他微微一愣,只觉得这陌生的触感把隔在他们中间的什么东西温柔的一掀,军男十分真切的来到他的世界。他开车,他看车外的山水,他们舒服的静默着。

    	车过一个小镇,军男突然开口,快到了。他忙问军男待会怎么说,他是他的谁。两人便开始对词,从同学、战友、亲戚,再到别的。先还一本正经,很快就天花乱坠了。车子在他们的说笑声里开进一条盘山路,跟着又开进路边的岔道。岔道口立一块绿底白字的告示牌,醒目的写着“军事禁地”几个大字。再往上,道路明显变窄,车子要么紧贴路的边沿开过,要么就擦到内侧的枝桠啪啪作响。他紧张的住了嘴,只用力抓着车顶的扶手。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军男天刚亮就到了招待所,岂不是摸黑从这样危险的岔道下山!他负疚的看一眼军男。又徒的想起,他们还没得出结论,他到底是他的谁?但是再来不及跟军男确认,路的尽头出现一道铁门。门前设有岗亭,亭内却不见人。军男停车下去推开铁门,再返回来驱车冲上门内的斜坡。于是,他迎面看见一栋白色的三层小楼,刷着红色的木头窗框,以及政治合格军事过硬的红色标语。楼前的cao场上,几个兵正热火朝天的打着篮球。军男把车开进小楼侧边的车库,然后他们下车。那边的球也停了,兵们齐唰唰的望过来。其中一位,手里拿着篮球的,憨憨笑道,指导员,你表弟和你一点也不像。军男不搭理对方,语气严厉的质问,谁的哨!队伍那头就有人做出夸张的惧怕表情,一溜烟的往铁门处跑了。哄笑声过去,其他人继续打球。他由军男引着去接待室休息。

    	接待室在三楼。军男帮他打开门,主动留在了走廊上。他顿时也有些脸红,几步躲进房间。军男的郑重对待,叫他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其实是有点“动机不纯”!接待室内靠门的墙角搁着一溜铁皮衣柜,临窗的一边放钢管床和条桌,很清爽整洁的样子。他略站了站就转身退出,生怕耽搁久了军男已不知去向。步出房间,才发现军男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等着他。他不由得呆呆的看了军男好几眼,然后才朝他走去。军男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笑,说怎么没把书包放在房间,连队很安全的。他仍旧背着书包完全是因为紧张,想不到,听了这话又急忙回接待室放书包。这次军男也跟了进来,指给他床下的脸盆,衣柜里的棉被。虽然是夏天,山里的晚上也要盖棉被的。话说到这,两个人都顿了顿。然后军男话锋一转,提议带他去参观连队。两个人便一本正经的下楼。一楼大厅的墙上设有橱窗。他找到军男的登记照跟名字,想说原来你叫……话说到一半却打住了,因为看见大厅门外有人在画板报。对方主动招呼,指导员好,表弟好。他束手束脚的躲在军男身后,都忘了回一句你好。步出楼外,军男指着cao场对面的红砖房,说给他,那是食堂,后面山上还有雷达天线和机房。话外的一句,那里便是跟你提过的山头,他自然是收到了。但来不及有所表示,又看见两个兵迎面走来。这次他自然了些,主动跟他们问了好。再回头,却发现军男已经自顾自走开。他急忙追过去,跟着军男走下食堂旁边的台阶,来到一处菜园。趁着四下无人,他没头没脑的开口,我这样跑来很不好吧。军男宽厚的笑了,怎么会,昨晚得知你要来,大家都抢着帮你收拾房间。又补充,只管放轻松,他们不会多想的――而他们不会多想什么呢,自然是他和军男的“亲密”。他不再说话,转身观赏菜园。菜园不大,但十分繁荣的种着卷心菜、西红柿、黄瓜、南瓜,以及叫不出名的菜蔬。得知菜园也是雷达连的,他很意外,你们怎么还自己种菜?这才晓得,雷达连不止自己种菜,还自己砍柴,还养着猪呢。于是又去菜园尽头的猪舍看猪。军男从地里摘来两片菜叶,教他往猪舍里扔。他很没经验的拿着叶子往猪嘴边凑,马上给甩了一手的口水。他吓得惨叫一声,把军男都逗笑了。他自己也笑起来,再去找水洗手。然后就好回食堂吃午饭了。

    	雷达连统共只十几号人在岗,食堂就不大像食堂,而是很家常的样子。大家紧挨着围坐在一张圆桌前,菜有番茄鸡蛋、清炒菠菜跟南瓜汤,都是自己菜园出产。今天额外添了道卤牛肉,牛肉是军男早晨在县城买下,现在以“表弟”的名义请客给大家。大家便跟他道谢,又问这问那的。他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彻底放下心来。期间,有兵十分充大的问他,表弟今年几岁。他照实答了。对方立即捂脸跑开。兵们看着老成,实际比他还小两岁呢。这也就难怪他们会欢迎他的到来,在最爱热闹的年纪,却长久守在这山中,他们的日子实在太寂寞了。饭后是雷达连的午休时间。他在房间磨蹭了一会才睡,不料刚躺下就听见号声,急促的脚步声。他赶紧起床追下楼。军男他们已经在cao场集合完毕。军男远远的看他一眼,意思是怎么不多睡会?他笑了笑,杵在旁边大家cao练。先是练某种军姿,队伍分作两人一组,手把手互相纠正动作,很其乐融融的场景。中途休息,大家立即围过来找他聊天。接下来的体能训练,就有人串掇着让他参加,非要帮他压腿,教他做仰卧起坐。他脸红耳热的卧到地上,刚做了几个就要放弃。对方不答应,督促他继续。又有人过来给他加油。想是他们的声音太吵,立即招来军男的训斥。兵们吐吐舌头,丢下他跳深蹲去了。几组深蹲跳完,还有五公里长跑。不知何时,太阳从山的一侧赶了过来,把雷达连染成金黄。军男领着队伍跑出cao场,钻进这金光里头,一下子消失不见了。他孤零零留在原地,不免有些寂寞。但是,食堂那边米饭酸甜的气味传来了,似乎在贴心的告诉他,这里也是他的家。然后军男他们也从那金光的另一头钻出来,来接他回去。他不禁问自己,我真的来了吗,和军男一起?他人还在雷达连,已经开始怀念这地方。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晚饭的时候,大家提议夜里上山捉山蛙给表弟吃。兵们自豪的说给他,这里的山蛙又肥又嫩。他赶紧说不用。他怎么能让大家对他这样好呢?军男安慰他,这帮小子是打着你的幌子自己想去玩呢。他这才不再推辞。然后,可以上山的人,各自准备,天刚擦黑就出发了。他们由食堂背后上山,穿过树林,来到一条机耕道。这段路很好走,大家都轻松的开着玩笑。当中说得最多的,是关于某个兵同镇上一个女孩的暧昧。大家揶揄他,悠着点,别搞大了人家肚子。那兵不服的回嘴,搞大就搞大,明年退伍娶她就是。这些话自然要背着军男说,大家却完全不防着他。甚至有人悄悄说给他,女孩是镇上发廊的……他吃惊不小。随之而来的,却是肃然起敬。一句退伍娶她,叫他忧心,也向往之。他抬头找到队伍最前面的军男,想起这一路上都没有跟军男说上话,便尽量自然的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却发现军男不知何时掉到了队伍的尾巴。他再放慢速度,等着军男赶上来。最后上来和他说话又是另外的人。他有点无奈也有点甜蜜的偷笑了。走完机耕道,再走进一片树林,山路变得难行。大家的速度却不放慢。他就感到了吃力,时刻小心脚下,又伸手去抓路边的枝桠给自己壮胆。但是路的艰难远不止于此。很快,他们来到一面悬崖。大家鼓励他,很好爬,别往下看就行。他作出不害怕的样子,伸手攀上岩石。刚攀上去,就踩到松动的石块,险些跌跤。正惊魂未定的,又听见军男在下面吼,你们怎么把他带上去了,快给老子滚下来!明知军男不是在凶他,他竟然也有些惧怕,好像他也变成了他的兵。大家都退下平地来。有人提议,表弟上不去,我陪他在下面等吧。又有人站出来说他来陪,你们直管上去玩。他急忙说,你们都上去,我自己在这里等。军男一个停顿,十分意外的决定,全体带回。空手下山的时候,一行人都静默着。月亮倒越来越好,映出白色的机耕道、黑色的树,轮廓分明。大家都熄了手电。他满心愧疚的想着,奶奶的生日恰好是中秋呢。一个印象模糊的兵,突然念起了徐志摩的诗。他还清楚记得那人带着安徽口音的普通话,“我轻轻的来,正如我轻轻的走,挥一挥手……”一片哄笑声在寂静的山中炸开。大家又恢复了热闹。他和军男仍沉默着。他敏感的觉得,军男在跟自己生气!可是为什么生气呢,他却不去多想。军男显然也意识到失态,回到雷达连就从自己房间找来香肠,又差人去菜园摘菜,在食堂开电炉烤烧烤。大家你洗我切,七手八脚的迅速烤好,再每人吃上三两串就宣告解散。因为熄灯时间就要到了。说到熄灯,他才想起来自己身在连队。而这之前,他以为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呢?一个村庄,类似小学夏令营去过的地方,在那里放牛,喂鸡,剥玉米,还拿竹竿捅树上的李子吃。雷达连带给他的,便是这样因陋就简的快乐。

    	第二天早晨,他给早cao号惊醒,身体仍困顿着,只来得及想到这就是早cao号吗,就又睡了过去。再醒来,雷达连悄无声息的安静着。他蹑手蹑脚的下楼。原来大家都在二楼会议室学习。有人发现了他,追出来告给他,在大厅自卫哨那里给他留着早餐。原来大家都料到他起不来的。他不慌不忙的去洗漱。洗漱间白色瓷砖的墙上搁着一溜一模一样的绿色钢杯跟牙具,杯身印着各人编号,叫他印象深刻。再去吃早餐,馒头跟鸡蛋,放在一只小木桌的抽屉里。他留意到桌上的软皮抄夹着一张小纸条,抽出来一看,上头写着两个字:瓦解。他想,为什么要写着“瓦解”呢?这疑窦一闪而过,竟长久的留了下来。很久很久以后,每每想到雷达连,回忆总给这两个字弹开。连带的,这一段好时光也变得有些黯然。军男他们还未结束学习,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家里见他整个周末都没有回家,打来过问情况。他解释,去了同学的乡下老家。家里更加不放心了,怎么不说一声就跑那么远呢。爸爸、妈妈和爷爷轮番催促他立刻回家。他顿时着急起来。终于等到军男他们下楼,便一刻也不能留的要走。吉普车跑在长长的下坡路上,路旁茂密的树和青灰色岩石飞快的从眼前略过。耳边,风很大,军男说着,你看我们还来不及好好说几句话……雷达连就远了。

    	

    	

    	  ☆、3

    	

    	他人已经离开,心却在雷达连留了下来。步出空荡荡的汽车站,他简直凄惶的想,昨晚这个时间,我还和军男走在下山的路上……早起听见雨声,又想,下雨雷达连就不用出cao了吧?和中学同学聚会吃火锅,他拿起菜单就点,牛蛙。其他人惊呼,你居然吃这样恶心的东西。陪爷爷去医院取药,排队缴费时前面恰好有一个军人。他盯着那背影看了又看的。军人觉察到他的注视,回过头来瞄了瞄。看见对方陌生脸庞的一刹,他突然觉得军男跟雷达连也变得遥远。他追悔莫及的发现,离开雷达连容易,再想回去可就难了!毕竟,哪有表弟总往表哥单位跑的道理?军男显然也是同感,所以电话里总安慰他说一有机会就来省城,却不邀他趁暑假再去雷达连。于是他对军男也有了不满,以为说来省城的话不过是敷衍他。然而八月的一天,军男竟真的告诉他,马上来省城!他不敢相信的再三确认,然后才放肆的欢呼了。不止因为这意外之喜,更为了一份确信。军男的不期而至,看在他眼里便是命中注定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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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军男(3)

    	那时候很傻吧,他自嘲的笑着说下去。

    	军男这趟是来进修,为期两个月。报到这天,他早早赶到城郊军男的学校。校门不大,但门禁森严的立着两个哨兵。他不远不近的等在门外。身后的街边有餐厅、面馆、杂货店,可供他一会去买水一会去吃面,打发时间。下午的时候,军男总算来了。和几个军官一块,坐在一辆茶色的小巴里。军男不知是换了新的军装还是怎么,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军男也发现了他,满目惊喜的望过来。他却害羞的转过身去。再回头,车子正好进校门。他仍站在原地,看陆续到来的军官,进进出出的家属,各式各样的军牌车。军男的匆匆一瞥,是这一日的极乐,他有些不舍。

    	他自然要为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好好作一番计划,逛街,看电影,以及去新开业的游乐园。不想军男回复短信说,出不来。军校的管理出乎预料的严格。军男不仅不能外出,手机也总是关机。一条短信发过去,第二天能收到简单的几个字都算好运气。军男人是来了,他们的接触反倒更少了。他几次跑去军男的学校,无所事事的在校门外消磨整个下午。最后一次去,他忍不住跟哨兵开口,能不能放他进去?哨兵说,没人来领你吗,那不行!这天,坐车回学校时,他突然感到了灰心。就算进去了军男的学校,也未必见得着军男。就算见着了军男,又有什么意思。他这样跑来跑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他决定不再等军男的消息,径直回学校收拾宿舍。开学将近一个月,他居然还没有住到宿舍去。同室的几个舍友都是从外地考来,对他这个东道主格外欢迎,纷纷说着终于等到他的话。几天相处下来,他也开朗了些,趁着国庆长假前的周末,还请大家去市区的几个景点玩了一天。返回学校的公车上,他正打着盹,十分意外的接到军男电话――原来是国庆到了,军男有半天假期,约他见面呢。他非常非常不争气的笑了。

    	军男需要买一本参考书,约他在市里最大的一家书城见面。他早早出发,下了公交就守在站台等。等不多时,就有从军男学校过来的车到站。明知道这时候军男还在学校,或者刚刚出发,他还是紧张的把下车的乘客盯了个遍。里头自然没有军男。同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次,约定的时间才真的近了。他意识到军男或许就在下一趟车里,却临时决定要进书城看书。刚走到服务台的位置,电话响起来。军男说,我都看到你了,你怎么跑了?他赶紧又跑出书城,正好撞见军男从出租车里下来。军男今天穿了白衬衣配军裤。他起初还有点遗憾,后来又暗暗庆幸,还好军男没有穿军装,否则就太打眼了。他们去餐厅吃饺子。等餐的时候,他瞥见不远处的两个男生在偷偷打量他们。他说给军男。军男笑了笑,小声道,他刚进来就发现了。两人不免拘束起来。好不容易等来东西,草草吃完,赶紧退到街上。一时间又不晓得做什么好,就茫然的沿着步行街走下去。这时候太阳正厉害,刚刚又吃得急,他们马上都汗流浃背了。步行街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叫人心烦。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群,密密匝匝挡在前头,又叫人不安。他焦急的思索,应该带军男去哪里、做什么,才不会浪费这宝贵的时间。这束手无策的感觉,令他第一次对这个城市感到了陌生。最后,是军男提议,再找个地方坐坐吧。他们又进了另一家快餐厅。餐厅的冷气开得很足,令他们感到焕然一新的舒服。谢天谢地,虽然是拥挤的假期,也刚好空出一对单独的座位。他们面对面坐好,各自握一杯可乐。周围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肆意的说笑声,为他们筑起一道屏障似的,让他们放松。他们聊起雷达连。他还在为上次捉蛙的事内疚。军男说,没关系,我们后来又去了一次,不是告诉过你吗。他又说起他们在电炉上烤的香肠。军男说,你走后,我们再没动过那炉子。他还说起那天晚上的月亮,那么好,去菜园摘茄子时,看见地上的卷心菜一朵一朵清清楚楚。军男问,那里有卷心菜吗,哦,有的有的。就这样,雷达连在他们的交谈声里悠然来到身后,有过去,有后来,又等着他们接下去的姿态。他暗暗的激动着,几乎已经看见自己在去往雷达连的路上来来回回的模样。

    	他们走回书城去买书。军男需要的参考书,光听名字就很冷门。用书城电脑查询,所幸还剩下一本。但是去到对应的书架上找,找来找去都没有发现。又折回服务台询问,这才晓得库存登记为一本的书实际已经售罄。这样大规模的书城尚且缺货,再去别的书店只怕也希望渺茫。军男便说,算了。他自然不答应,让军男放心返校,他来负责找书。送走军男,他先用手机检索几家书店电话,挨个打过去询问,果然都说没有。或者可以试着订购,但需要至少一周时间。他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便直扑学校图书馆。一查书目,果然有这本藏书,偏偏又在远郊新校区的分馆。第二天一早,他搭校车赶到分馆,借出书来就去翻印。不巧书本很厚,翻印的效果就很糟糕,页面歪斜,还立着难看的黑道道。所以,他只能拿给军男这个鬼东西吗?他一咬牙,转身回图书馆报失。管理书库的老师是个负责的老太太,很不信任的瞄了他几眼,质问怎么才借的书就丢了。他的脸唰的红了,答不出一个字来。老师更有话说了,非要他再出去找找看。这书图书馆也只有一本,你随随便便就弄丢,以后其他同学需要借阅怎么办,还有没有点公德心。他哪里挨过这样重的训斥,羞愧之中手已经伸进书包,眼看就要掏出书来承认错误。老师却丢出张表格,没好气的说,办手续吧!他填好表格,缴清罚金,赶紧逃离分馆。怀揣着参考书去往军男学校的路上,心里一点也不快乐。到了校门口,把书丢在哨兵那里请求转交就径直离开。军男当晚回复短信,书拿到了。他看见短信,总算感到稍许安慰。他对着静默的手机说,军男,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国庆节后,他的学习也紧张起来,几门专业课都布置下论文作业。论文分数计入期末成绩,期末成绩则关系到下一学年的奖学金评选。所以大家都不敢马虎,没课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查资料、拟提纲。迫切想要跟军男见面的热念淡去了,在图书馆、教室忙进忙出的时候,他常常会突然觉得很快乐。因为知道军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和他一样忙碌着,用着他给他的书。

    	第二次和军男碰面,是在一个月以后。军男没有进城,约他去爬军男学校后面的小山。他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不只节省了军男往返的时间,还因为他总觉得军男应该和山在一起才自然。莆一见面,两人都换上了秋装,陌生又熟悉的样子。沿着小路上山的时候,军男走前面,不时回头朝他递递手,意思要拉他一把。他赶紧说不用,还故意把腰挺得笔直。途中,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小情侣过来问路。他正要说不晓得,军男就指起路来。他笑了笑,独自走到前面去。再回头,军男却不见了。他飞快的跑回,迎面撞见军男正举着一枝野山楂朝他赶来。红色的小果实,十分可喜的在枝条上簇拥着。军男把礼物递给他。两人都有些害羞,好象这才想起他们是在约会。登上山顶,他们找了处僻静的草地休息。他又说起雷达连,说的是把雷达连比作村庄的那些话。这印象历来已久,却是头一次说给军男听。军男听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过一会,说起学校最近组织的一次打靶,不在这城市军训惯常去的靶场,而是远郊的军区训练中心。军男幽幽的说,上次去那个靶场,是十年前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我趴的靶位,没想到我会在十年后再来这个地方,十年,感觉像做梦一样……他沉默下来,军男却有点收不拢,说了自己的很多事。军校同宿舍的八个同学,有两个已经调入军区机关,其余也都转业去了地方政府部门。另一个在基层连队的,前年因为车祸死在了四川的凉山。再有便是军男,在雷达连一呆五六年。可是,雷达连有什么好的呢?军男反问。春秋两季的大雾,能见度不足十米,闷得人心发慌,洗过的衣裤永远都别想晾干。夏天的大雷雨接二连三,再遇到设备故障,必须立即出门检修。一次,他们蹲在地上,顶着大风,刚摸索到设备跟前,一道闪电忽然照亮苍茫的群山,随即巨雷在头顶炸开,把不远处的大树顷刻劈作两半。然后冬天到了,大雪封山。但是军男必须下山,给轮胎绑上铁链,然后从那条岔道下山去请地方的官员吃饭,疏通关系。雷达连这才陆续翻修了cao场,有了自来水和洗澡间。军男说得很慢,时断时续。他安静的听,眼睛望向远处。山不够高,不能极目,只能看见山脚破旧的楼房和街道,罩在灰色的尘埃里面。军男的话,打碎了一些什么,又建立了一些什么。他不免失望,但更多的是感动。得知雷达连艰苦的一面,他反而坚定了决心,甚至有了毕业后也当一名军人,陪着军男守在那里的觉悟。军男说了一阵,总结式的对他笑笑,低头掏出烟来。他坚持要帮他点烟。烟没点着,军男抓住了他的手。两人就这样有些好笑的,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他察觉到军男的激动,透过掌心的茧,硬硬的蹭着他的手背。他主动朝军男靠近一些,眼里涌起酸涩。突然,不知谁的手机响了起来。军男立即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又走出去好几步才押着嗓子接听。他迟疑片刻,跟着站起来,又站远些。只等军男那边结束通话,立即带头往山下走。他负气的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眼看就要走到山脚,突然给人拉住了肩膀。一回头,军男吻了他的脸。军男的唇很软,刚触到他的脸颊就心虚的弹开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辨识出军男这吻里的心虚。由此及彼的,还联想到军男或许曾想在山上发生点什么!他得出这么个荒唐的结论。更加荒唐的是,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忐忑的想着,军男这一个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连续几个晚上,他从睡梦里惊醒,总要迫不及待的欠起身来看点什么。他看见黑夜在窗外淌着幽光,对面床上的舍友熟睡,床下书桌的电源插座亮着红色的指示灯。然后楼下大院的铁门吱呀一响,又有人晚归了。一切是这样的熟悉、平常,叫他无法相信,军男会悄无声息的消失。他替他想了许多原因,学习太忙,丢了手机,雷达连有急事召回,或者别的什么都行啊――除非,山脚那个吻原来是军男的道别!他赶紧摇摇头,拂去这结论。他安慰自己,如果军男真要离开,总得发生点什么吧,哪怕是那个“已关机”的手机号码变成空号呢。可它只是关机,所以,他们还有机会!他跑回家,守在聊天室里等军男。聊天室一如往常的沸腾着。等不来军男,他也试着找别人说话。但说不了几句就急不可耐的退出了。他变得易怒,动辄为一点小事就要发一通脾气,嘭的摔上自己房间的门。再登陆聊天室一看,军男果然还是不在,又把键盘啪的往地上一推。他眼含热泪的在心里大喊,军男,你到底去哪里了啊!家里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几次追问他怎么回事。于是家里也待不得了。他住回宿舍,开始彻夜的失眠。每晚揣着手机,睁着眼,直到天明。然后听舍友们起床洗漱,进进出出,终于关门离开。宿舍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起身去卫生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变得漆黑。他吓得几乎叫出声,好在仅几秒时间视力又慢慢恢复,背上淌出冷汗。他感到不能再这样下去,挣扎着去校医院要求开安眠药吃。谁知医生只肯开给他调节睡眠的维生素,那能有什么用呢。他重新挂号,换一间诊室,乞怜的说给医生,哪怕只开一粒也行啊。医生还是拒绝,长篇大论说起年轻人服用安定的危害。他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扭头离开。他原本已经绝望,决定回宿舍等死。走着走着想起来,还有校外的私人诊所可以试试。于是又调头出了学校。私人诊所果然通融许多,一说便开给他三粒。他拿到药,当即就着口水吞下。也不知是药效,还是心理暗示,回到宿舍便沉沉睡去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久的梦,在梦里去了多年前夏令营的村子,同去的有本科同学,也有现在的舍友。一行人到了村子便开始劳动。具体做什么呢,摘卷心菜,一颗一颗的从地里抱出来,集中放在路边。然后等人来收菜,好拿去喂猪。来人是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辆三轮车。女孩见面就说,我认识你,你是指导员的表弟。他大惊,问你是谁?但是不等女孩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女孩正是镇上发廊的……他忙不迭的追问她,指导员去哪里了?女孩说,指导员不是去你家了吗。他疑惑着,我家?女孩笑道,对啊,他说去你家找你去了。他顿时急了,军男都不晓得他家住在哪一栋教工宿舍,怎么能找得到呢。他努力回想他是怎么来的村子,又应该去哪里坐长途汽车回家。还没理清楚头绪就已经出发,坐的却是熟悉的公交车。车子经过一个堵点,停了下来。远远的,他看见军男就在街边,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急忙找司机开门放行。司机坚决不肯,还说起中途下车的危害。他又急又气,推开车窗喊,军男!他在梦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其实就已经醒了。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只想再回到梦里去,去找到军男。可是,哪里还回得去呢。不止回不去,连闭着眼睛都感觉困难。他这一觉实在睡得太久了。他起身下床,呆呆的坐在桌前。桌上的电子钟亮了一下,整好六点。有一个念头闪过,雷达连正在出早cao呢。跟着眼泪就下来了。他一面不出声的哭,一面提防着舍友。舍友们十分配合的熟睡,由着他哭饱哭足,自己恢复了平静。他打开手机找到军男的号码,果断一删。又出门把手机丢进楼道的垃圾桶,就下楼去食堂吃早餐。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口气点下面窝、豆皮跟牛肉粉,还要了蛋酒,有咸有甜,慢条斯理的吃着。食物的饱足感让他感到久违的放松。可是,接下来做什么去呢?他离开食堂,沿着林荫道散步,不觉来到了图书馆。于是就去图书馆前的报栏读报。太阳出来了,在玻璃橱窗上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他垂下眼睛不看自己的脸,只把报纸一张张的读下去。渐渐觉出了腿乏,才决定回宿舍休息。宿舍里,另外几人,有的穿戴整齐正要出门,有的目不转睛的打着电脑游戏。他这才想起,刚才读过的报纸上有写今天星期六。再走到自己桌前,立即愣住了。他的手机好好放在桌上。他扭头看他们,一定是他们。他们都不理他,作出毫不知情的样子。他赶紧捏着手机爬上床去,因为他又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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