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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锦歌来啦
民国十二年,深冬。京城前一天晚上才下过一场大雪,第二天清晨,空气里好像还凝着冰渣子。大宅门苏府却比平时早了一盏茶的功夫,提前拉响了门前的响铃。守门的年轻人打着哈气走出来,被风一灌,冷气在嗓子眼走了一通,惊得狠了,变成喷嚏打了出来,震得鼻头通红。
“懒驴,大清早儿的吓人,你作什么作!”守门人被人从后面踹了个趔趄,又听自己被骂,气的回头理论,却发现后面老神在在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府的副总管钱东。“董小子,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些事有些话你得好好的琢磨琢磨,别等天晴了、叶舒了,再想通,到时候吃屎都没你口热的。”董小子低头哈腰的点头答是,钱东阴阳怪气的哼笑:“你忙活你的吧,爷走了。”说着便哼着曲,大摇大摆的背着手走远了。
“呸~~两辈子的六畜!”董小子见人走远,朝着钱东的背影低声唾骂,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片刻失神,低声长叹后便进了门房对门的暖屋。屋里面坐着个老妇人,正是董小子的姨祖母――孙婆婆,孙婆婆不是别人,却是苏府内总管周建的表姨,关系听起来麻烦,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有了关系就了派系,孙婆婆手上缝着东西,也不看人,低着头道:“董斯,你年纪小,不经事,可别被人三两句的哄住了。”
董斯正倒茶的手抖了一下,将杯子亲手递给孙婆婆:“姨祖母,您老是看着我长大的,还能不知我的为人?”孙婆婆抬头看了看,叹道:“当初接你进府时,你才刚会走路,这一晃都十八年了。”董斯是个明白人,忙接口:“是老太太心善,姨祖母大恩,小子便是下辈子都不能忘的。”孙婆婆摇摇头:“有时候这人站的地方不是自己选得,有的人能退,有的人不能。即便你现在站的是悬崖,也好过转头的峭壁,谁知道看着稳的东西结不结实呢?”董斯想了想,问:“钱……”孙婆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这府里关系复杂,可谁又能真的瞒过谁?许是知道,也许是不知,下人自有下人的活法。好孩子,你是我养大的,可别真让我像老太太那般伤心。”董斯忙立誓说不能。孙婆婆点点头,拿着东西去了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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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慢慢升高,街上也渐渐热闹起来,董斯这里也开始忙活起来。一个穿着红纹棉袄的丫头走过来唤他:“董子,这几个是老太太让过来等着接人的老妈子,你帮忙安置下。”转头对那几人道:“你们几个可精心点,轿子过了二门再换,别冻着小姐少爷。”听几个人喏喏称是,又嘱咐董斯:“老太太吩咐了,咱们六爷的骨肉回家,得大开正门,你可别弄错了了。”董斯知道这个看上去老实秀气的丫鬟是老太太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人,不敢怠慢:“红绣姐姐尽管放心,小的一定让小姐少爷满意。”红绣点点头,从手帕里拿出两块大洋,“老太太赏的,一块儿赏给你,一块兑了铜钱,赏给大家伙儿吃酒,你去办吧。”董斯琢磨着,看来老太太是把这位孙小姐孙少爷放在心尖上了。
正午刚过,苏府大门前就站了乌泱泱的一队人,大总管苏恒训话:“老太太刚和咱们六爷通了电话,十小姐、十三少爷早就下了火车,怕是再有个把时辰的就能到家。各位打起精神来,丫头婆子的站前面,小子伙计站后头,虽说是民国了,现在不讲过去那套东西了,但大家心里也要有个计较,小姐少爷都是尊贵人,唐突了又能有谁的好果子吃?”见众人按安排齐齐站好,苏恒又安排下人做其他准备不提。
果然一个时辰之后,伴着一声鸣笛,一辆黑色亮漆汽车缓缓驶来。下人中不知是谁说了句“乖乖,这等老爷车很稀奇嘞”,让众人开始悄声讨论起来,苏恒咳了一声,这才安静下来,再抬头,车已到跟前。
司机下来打开车门,一个二十来岁的梳发女子下了车,冲着苏恒道:“大总管安好,咱们小姐少爷来了。”话音落,一个俏生生的姑娘从车里走出,手里还抱着个小男娃。苏恒定睛一瞧,这姑娘十二三岁的年纪,秀眉弯长而浓黑,琼鼻小巧却挺翘,一双凤眼里黑眸亮而有神,两只小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显得那樱桃般的小口更加秀气。心道,这便是六爷家的三小姐苏锦歌了,再看她手上白嫩嫩的小男孩,便知是苏锦歌的弟弟苏锦诺。当下十分殷勤的道:“向十小姐十三少爷问好,老太太盼您们盼一整天了,这天冷地冻的,想您们不太适应,不若赶紧上轿,快些到屋里暖暖,您看如何?”
苏锦歌微微一笑:“那就麻烦苏总管了。”苏恒连道不敢,又要命人接过锦诺,被锦歌拒绝,“没事儿,就我抱着吧,反正他也离不开我,左右当锻炼了。”底下人偷着往她们那里瞄了一眼,心道:乖乖,这十小姐可真有劲儿,小少爷胖嘟嘟的,她竟然抱着一点都不费力。上了轿子往院里面走,只听脆亮的女童声响起:“我和阿诺的排行是十和十三么?”旋即就有人答,“回十小姐,咱们府里子孙旺盛,小姐少爷各自排行,到您这里,正是为十。”接着便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那有比阿诺还小的么?”那人又笑着回:“回小少爷,咱们府里九爷家的十二小姐、十爷家的十四少爷都比您小个一岁左右。”锦歌见她口齿伶俐,便问姓名,那人说:“回十小姐,我是老太太屋里的红绣。……咱们到二门了,劳请十小姐十三少爷换轿。”锦歌看着红绣指了四个粗壮的婆子抬了顶绿呢子的轿子,看着比一般的还大些,心里清楚。
红绣待这姐弟二人上轿,方才又解释:“原本老太太吩咐备轿子,几位爷还笑老太太弄那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怪封建的。其实咱们府里少爷小姐们进出也不受拘束,只要禀了大人别过了门禁,一般是不限制的。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十小姐和十三少爷自小生在南地,恐不适应咱们北方的天气。”锦歌明白这是红绣怕她姐弟二人不适应拘束,心道这老太太怕是不难接触,嘴里也说:“这是老太太疼我们俩呢,这北地风光果然不同,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雪呢。”锦诺正是爱说话的年纪,也跟着嚷嚷:“姐姐答应我打雪仗呢。”红绣听了笑道:“这回怕是不行呢,十三少爷第一次来北方,还不适应,等在家里住惯了,再下雪时,便无大碍了。”轿子里没有声音,大家知道这是小孩子心里闹别扭,正想哄,却听锦歌说:“让夏湘她们堆个雪人,你在一旁看着也不错。”锦诺还是不应,锦歌的声音便有些严肃:“阿诺若是这般不听话,就静静吧。”就连红绣都以为锦诺要再讨价一番,谁想,小小的人也能发出谄媚的声音,隔着帘子听去,人就那么娇气得让人心怜:“好姐姐,阿诺很乖的,就听姐姐的。”红绣琢磨着,静静是什么意思呢。
又进了一重门,方进得正院,下了轿,锦歌对红绣说:“还是红绣姐姐先行一步,跟老太太禀报一声吧。我和阿诺这就过去。”红绣见锦歌放下弟弟,给彼此正了正衣袍,心中暗暗点头。
正厅此时已坐满人,听闻红绣来报,老太太忙不迭的让人进来,片刻,一个身着粉底儿银花对襟锦缎棉袍的俊俏女孩右手领着一身天蓝绣袍的男娃娃大大方方端端正正的站在了厅中央。在座的人心思各异,却有一点共鸣,那就是六爷这些年定发了不少的钱财,瞧着这小丫头梳着简单的麻花辫子,却不知辫子上缀的那一溜儿指甲大小亮兮兮的粉晶要闪了多少人的眼睛;便是那小娃子身上挂的佩饰也是老年间的东西。
那边众人品评着锦歌姐弟,这边锦歌姐弟也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众人。过来前,爹爹特意将她二人嘱咐了一天,对于府里的情形,她心中也有较量,总的来说,就是摆正心态,放手生活。(苏家六爷的原话是:“闺女,有你爹给你罩着,你就舒心的过日子,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跟在咱家里没有两样;有那不开眼的就尽管揍他丫的,不用给你爹省力气,尤其是行二的那一家子,他们想作死,就不用给他们惜命,你俩只管放心,别看你爹我离你们远着,他们照样不敢惹你。”苏锦歌:“……”)
望眼过去,正堂坐着的两位老人,便是苏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太。苏老太爷一身浅褐色棉服,头发夹杂着几丝银白,国字脸上既无深刻的皱纹,也无甚么斑点,就是皮肤稍显黑些。一旁的老太太身上穿的是宝蓝色的汉式华服,这件衣服她认识,正是她娘苏六夫人找的苏绣师傅成就的佳品,当初作为生辰贺礼送来京城的。老太太是圆脸,面颊丰腴,眉淡眼长,肌肤白皙,盘着的头上只戴着凤钗配金篦,正和耳朵上的金?,脖颈上金珠镶翠链以及手腕上的万福双镯、手指上的镶玉指环配成一整套。老太太虽显年轻,却能看出姿容普通,远不若坐在老太爷右下方那个一脸病容的女人看着出众。只是老太太慈眉善目,一身的气派和通透倒是那女人所不能及。锦歌想,要是爹爹所言不虚,这位老太太可就是个聪明人呢。
老太太左边,一排三人锦歌在照片里见过,分别是嫡出的大爷、九爷和十爷夫妇,再右边只一个妇人,却是六爷的双胞胎哥哥的遗孀――苏五夫人。大爷早年过继给了老太爷的亲弟弟,已不算是这一枝的人;九爷继承了老太太娘家的家业,自改了姓氏,说是要给冯氏一族传宗接代,方不负外祖家一片真心相待,因此九爷一家平素并不住苏府,用老太爷的话讲“那个孽子已算不得我苏家人,苏某人百年后,必不会给他产业相继。”家中嫡子一系,只剩五爷、六爷和十爷;六爷,也就是她爹,不用说,刚刚成人,便忤逆了他爹,自出门户,要不是老太太拦着,也早早的自改了姓氏,就是未改名换姓,却已三十载未归家,平时联系的,不过是自己的老娘和自家嫡亲的兄弟而已;五爷倒是高才,人也忠厚规矩,像足了大哥,性子和双胞胎弟弟却是南辕北辙,按嫡庶也是合该他来承袭家中产业,便是素来偏心的老太爷,也是对这个五儿子极为看重,家业也在族里提前做了交接,只等着享儿子的福,谁承想五爷这么个老实人,那几年里竟给革命党偷偷运输物资药品,结果被洋人抓住直接给害了。
老太爷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悲恸难当,又不料最小的儿子竟然扛起枪,跑到主战派那里请命退敌,甚至带着军队跑到山东那里和洋人的队伍对抗,这一打就是三年,等洋人提出和谈,并退出京城,总统府又要给他做财政长官时,这位十爷自己却收拾包袱回了家,表示从此远离政治、军队。老太太以为他要继承苏府,心中甚慰,却不想这家伙自己拿着这几年收缴的财物,做起了洋人的买卖,很是赚了一笔,好好的发了家。在老太太面前的说辞是“只有儿子不靠苏家,自己有了权势,才能给嫂子侄儿们撑腰。”几年过去了,老太太也淡了让小儿子承家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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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府旧事(上)
老太太姓冯,出自世家名门,族谱上第一笔记录乃是初唐时期,至今下来已有千年之久。老太太的父亲是家族中的嫡枝一脉,家有兄弟六人,早年因为世道艰辛,老太太的祖父,便让她大伯带着一房人避世留存,其二伯更是远走海外,三伯四伯入世救民,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终究双双牺牲在洋人的枪炮下。五伯著书立传,望唤民众以觉醒,后弃笔从商,苦苦辗转于列强诸国,希冀吸取洋夷之工艺,成就中华之铁骑,只留下老太太的父亲,以幼子之名供养父母。可惜其父子嗣单薄,只有一子一女于膝下。
冯门一氏祖上有谕:冯氏子终生不得纳妾,反之,弃。又留书于祠堂,言:冯氏子孙娶妻嫁女不看门户,只取德才。冯氏妇,不懂孝悌者,出;不仁不慈者,出;不义不法者,出;贪墨狠毒者,出。余者,其夫不得轻弃之;弃,偿良田千亩、田庄两个,铺面三家、别院一处,黄金百两,白银一万,以供其存活于世。冯氏子终身不得纳妾,反之,弃于全族。冯氏女,无辜而受怨于别姓,族中兄弟皆有救其出之责,后可供养于家族,再嫁与否,凭其心愿,族中子弟不得冷眼冷遇,有之,则罚。……天佑冯氏得存于魏晋,发迹于隋唐,冯氏一族得天之幸,族中子弟尽皆惜之,子孙有不德者,初犯皆严惩不贷,再犯者弃出于族,非日后有大德则不续入。族之延续,皆看天意,烟火之续不能强求,遂,族之重乃育子孙之才德而非数之,今留书于此,以望族人谨记!日后子孙作恶、不仁不义、坏民族之根者,族弃之;若冯氏一族尽恶,则……天弃之!
以上是冯氏家规的一部分,也由此大概看出冯门一派的行事品格。这也是老太太的父亲在幼子夭折之后,只有老太太一个姑娘的原因。老太太是让其祖父充作男孩养大的,见识手段不输男儿,她父亲原本想招个女婿入赘,当然也是这么做的,谁想到早年定亲的苏家唯二的小儿子没有了,冯家厚道,冯老太爷做主,招赘一事权当没有,唯一的条件,便是苏家大爷终身不得纳妾,若是自家孙女经年无子,苏大爷三十岁之后,可酌情纳之以留子孙,苏家十分爽快的答应此事。因此,冯老太爷在两年之后,便将养了十八年的孙女嫁到了苏家。
老太太心眼活,是个有主意的,在父母想将家业给她带过去时,便拦阻下来,理由只是四个字:人心难测。刚嫁到苏家,老太太和苏大爷,也就是现在的苏老太爷倒也琴瑟和鸣了一阵子,也是,当时的苏老太爷虽不是貌比潘安,却也是风度翩翩、行止卓端、身躯伟岸的一个年轻人,其才学见识更是远超一般的富家子弟,虽然那时的苏家已经落败,但苏老太爷却靠着自己的本事渐渐的挽回了家族?倾之势,因此身上带着一股子成熟庄重的贵气,很是有让女子倾心的资本。更何况,他待妻子温柔体贴,对家中一众丫鬟侍女不假辞色,由此使得老太太对丈夫渐生爱慕。
老太太人争气,嫁过去的第一年,就有了苏家大少爷苏怀清。可惜,生活中总有人让你不如意:苏老太太的婆母苏老夫人,想让大孙子过继给早夭的幼子,让幼子一脉不致断绝。老太太不愿意,苏老太爷不愿意妻子和母亲产生龃龉,便许诺妻子,日后他们有了其他孩子,便过继一个给冯氏,老太太琢磨了一整晚,晓得事已至此,有婆婆压着,她又刚在苏府立足,再闹下去,怕是丈夫也要恼了,便忍着心痛,终是借着这个梯子下了台。好在苏老夫人想补偿媳妇,苏怀清仍旧在老太太膝下生活。
到了苏怀清三岁,熬过了天花,苏老夫人便带着孙子回老家改族谱去了,她也不是糊涂人,知晓过继之后名分到底不一样了,日后儿子媳妇必定会再生子嗣,这个大孙子处境就有点尴尬,所以为了保障孙子日后的生活,出行前便和儿子商议,做主将家中产业一分为二,一半归苏老太爷,另一半给苏怀清。对此,老太太自是心甘情愿,苏老太爷倒是有些犹疑,但终归是同意了,苏老夫人怕儿子反悔,连夜准备,第二天就将事情过了明路,再无更改。又自己出钱,在苏府旁边另建了宅院,说是将来给苏怀清娶妻生子用的。理由也很简单,苏家向来是幼子养老,因此老夫人将来是要跟着孙子苏怀清生活的。
老夫人带着孙子回老家去了,老太太再度有了身孕,按说生活又平静下来,老太太可以舒心下来,可哪想到更沉重的打击还在后面。老太太这一胎怀得不稳,冯家不放心,便将孙女接回家中调养,终归是世家,好的方子自是有的,三个月后,老太太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被养的健健康康的。娘家不是久居之所,老太太带着冯家送的满满一车的礼物回到苏府时,苏家多了个姨太太。老太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把苏老太爷吓个够呛,再等听完丈夫的解释,她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无论苏老太爷说的多么好听,一个姨奶奶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都说明了问题。老太太给自己关在佛堂一天一夜,再出来之后,仿若一切都很正常,什么也没发生,问过了下人,知晓那个男婴,也就是苏家二少爷,名叫苏怀生。
苏老太爷当时忐忑了一段日子,发现妻子和平时并无两样,当然前提是那个姨奶奶别在她面前出现就行,这个不难,苏府到底是有些底蕴的家宅,别的不说,就是府院够大。当然,他知不知晓自己的妻子将那个姨娘的底细早已查清就难说了。
老太太听过冯家给的信,长叹一声,心底明白自己娘家不想让这不干不净的事影响自己和孩子,可到底意难平。青梅竹马的追到这里,怪难得啊,老太太心底嘲讽,面上不显,她们冯家自来不是那种没有爱情就不能过活的人家,即便不是苏家主母,她也照样是顶门而立的冯家千金。
事情转变是在苏老夫人带着苏怀清回来之后,时间已过了一年,老太太的二女儿苏怀冰百岁儿刚过,苏府里人称三小姐。提起排行,还有一段古要讲。在苏家,因为开创家业的是位女户,男主人是入赘进苏府的,所以,苏家的女儿很是贵重,地位待遇与男孩儿一般,便是出生时赏给稳婆的赏钱都是一样的。又因为苏家子嗣艰难,所以一直到老太太嫁进苏家,女孩和男孩还都是一起排行的。
苏老夫人一辈子刚强,之所以以妇人之身顶住门户靠的都是个信与义;昔时入赘之事,若不是冯老太爷主动解除,硬着头皮她也不会反悔,只是会给小儿子要个承继香火之人。她应诺冯家自己儿子终身不纳妾,今日却被打嘴,老夫人怒气难当,见了儿子二话不讲,搬出家法立时惩戒一番。苏老太爷倒真是对那个姨娘上了心,死活非要留下,只说是姨娘又有身孕,不能始乱终弃。老太太叫人唤来姨娘一看,登时气晕过去,原来这个女人姓佟,和苏老夫人丈夫最爱的妾室是姑侄,和苏老太爷倒真是“青梅竹马”。
苏老夫人心中憋屈,想当初与冯家娃娃亲是尚且活着的苏老爷干的好事。将她生的儿子“许给”冯家当上门女婿,为的不就是给他心里那个贱人的儿子让路么?好在她争气,不久又怀上小儿子,才守住她在苏家的地位。也是那贱人的孩子命不好,没躲过天花,倒让那贱人和苏老爷一起赴黄梁。可惜她婆婆非但目不识丁无法守住家业还常常将苏老爷之事迁怒于她,可怜她怀着遗腹子既要看家护业,又要照顾长子,时常还得应付婆婆的刁难,使得幼子不足月便降生,先天不足,也早早的去了。在苏老夫人心中,苏老爷干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与冯家结亲,若不是冯家明里暗里多多照顾,恐她母子三人早就无处安身、无业立命了,这也是她感念冯家,信守当初苏老爷承诺的缘由。
想起当初的苦日子,想起离开自己的幼子,苏老夫人老泪横流,指着长子痛骂,苏老太爷到底是像了父亲,沾上佟姨娘就挪不动步,始终不退让,老夫人灰了心,亲自去冯家请罪,回来之后便将家业全部交给儿媳,至于佟姨娘,则是在生下一个女儿后,被老夫人让人灌下碗药水,从此不准她出所住的冬园一步,而苏老太爷也不再被允许过问家中产业。佟姨娘的两个孩子,儿子苏怀生,就放在儿媳身边,后来生的女儿苏四小姐苏怀晶因为和三小姐只差一岁,便放在老夫人自己身边看着。
老太太有了娘家和婆婆的双重支持和丈夫的愧疚,开始了当家主母的日子。长子七岁入学那年,她又一次生下自己的儿子,一对双胞胎,苏府的五少爷苏怀铮和六少爷苏怀鸣。彼时,苏怀生在她那里已经生活将近三年。老太太不是个狠心的人,这位二少爷的吃穿用度皆是和她的长子苏怀清相若,府中上下无人敢欺凌。到双胞胎抓周过后,苏怀生感染天花,要按苏老夫人的说法,便是让那庶子好好的去了,省得将来平白生出事端。可老太太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想着他好歹在自己身边生活三年,还是个小孩子,让她看着他消失,心里的坎她迈不过去。老太太手里握着药方,挣扎几番,终究还是命人准备药材。苏老夫人知晓之后摇摇头,却也没再说任何话。
时间就那么不咸不淡的过着,老太太时隔三年再诞双胎,正好是一对千金,分别是七小姐苏怀娉和八小姐苏怀凝,喜得老夫人直道凑成了一双“好”字。老太太也挺高兴,只是始终惦记着给娘家过继子嗣之事,老夫人找她谈过,不希望将双胞胎拆单,那为今之计只有继续生子,虽然看着苏老太爷膈应,可老夫人活一日,她的子女一日未成人,她就只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随着时间的雕刻,却将老太太琢出另外一番风骨,而这番风骨竟被她的所有儿女皆继承了去,苏老太太后来一直庆幸,她所出的儿女终究没有继承苏家的劣性。
老太太在双胞胎儿子六岁入学时,给他们添了一个弟弟作为贺仪,就是苏家九少爷――苏怀承。六年之后,再添一子,苏十少爷苏怀兴。至此,老太太的孩子们算是齐了。苏怀承出生之时,老太太就想将孩子过给娘家,老夫人也默认了,却是苏老太爷不知是想给他亲娘添别扭,还是给他媳妇找麻烦,竟然不同意了,还径自给孩子取了名,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这孩子的名字根本就没进族谱。冯老太爷也不搭理那个不着调的孙女婿,给这个过继来的孙儿取名冯亦知,待得过了天花,看过天性,便加进族谱,只作老太太父亲这一支的延续,严格来说,却没有入嫡支的资格。当然,作为给孙女的补偿,这孩子冯亦知将继承的不仅是老太太父亲的家业,连冯老太爷的私房也一并得了去。
苏家十少爷出生时,过继出去的大少爷苏怀清也已经19岁,到了该定亲的时候,待其娶妻之日,便是他出府另过之时。想到自己生的儿子,自己养大大孩子,成亲不能拜自己,老太太心里难受,苏怀清为人忠厚孝顺,知道母亲心思,时常哄老太太开心。最终,老夫人给孙子订下了自己娘家侄女的嫡女儿沈盈。沈盈出自江南望族,父亲是江南布政使司布政使,哥哥是杭州的知府,正因为她是家中的老来女,十分受宠,才被许给姑祖母家的孙儿,为的是嫁过去不受欺负。双方皆有意成好事,遂订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初十迎娶。
本来该是喜洋洋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光绪二十年八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到了11月21日,日寇攻占旅顺进行了4天3夜的大屠杀,这便是惨绝人寰的“旅顺大屠杀”。消息传遍全国,百姓无不愤恨,在广东更有人一个名叫杨凯的年轻人带领一队壮汉猎杀了一支日本商队,并喊出“活扒日寇,踏平东瀛”的口号。如果锦歌在这里,一定会大呼一声:历史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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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府旧事(中)
不管世道多么艰辛,日子总要过下去。老太太三伯家的堂哥赶在苏怀清大婚的日子来到京城,兄妹二人叙过旧,老太太瞒过众人,从娘家给的银楼里暗中支了两万两银票,兑了银子,悄悄的运到远郊的一家田庄,第二天堂兄告辞,老太太便回了娘家,此后十几载冯家再无儿孙归来。
苏怀清大婚当晚,老太爷倒喝了酩酊大醉,老太太的丫鬟碧淑悄悄地请老太太去到书房,进门竟发现本应在新房的苏怀清夫妇正在里面。怀清夫妻双双向老太太行礼,算是补上心中那份遗憾。这使老太太欣慰之极,但终归于礼不合,被人发现便不美了,便急忙赶着二人速速归去。到底是热闹之际,有心人算无心人,此时苏府的三个主人谁也不知道后面又将再起风波。
三天回门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便到了苏怀清搬进当初另建的宅院之日,当天一早老夫人将一家人叫到内厅,指着苏怀生让他跪下。原来,苏家的祖产是在白山黑水之地,苏老太爷这一支搬到京城,除去老宅、田地,只留下一家书院,田产所出除用以供奉祠堂祖先、维护宅田外,均用以周济族人、书生。本来苏家家大业大不靠这一点,只是祖宗留话,此算为功德,后世子孙不得免除,因此,苏老夫人虽然远居京城,平素里仍旧精心关注老家的产业,时常命心腹之人奔波两地,于短短几十年间,又添布坊、绸庄各一座,又扩大书院规模使得苏家在老家善名远播,便是苏氏嫡枝也很看重。因此,苏老夫人嫡孙大婚,苏家族长便派人观礼庆贺。可惜,所来之人道贺之后,带来的消息让老夫人气闷不已。
原来,苏家老家正是旗人的发家之地。半年前,一个宗室的王孙子弟跑到苏家书院里和里面的一个书生大打出手,而后,苏家的田庄、布坊、绸庄连连被官府拿捏,苏家族长一脉也受到牵连,族长派人使钱打听,却原来此事和京城的苏家二少爷苏怀生有莫大关系,再细细打听,竟又扯上了宗室格格。这毕竟是旗人的天下,事关重大,族长不敢耽搁,又恰赶上苏怀清大婚,便连夜派人找到老夫人商议此事。
老夫人一听便明白其中的弯弯绕,苏家男儿每到十六岁时,便要亲自到祖宗跟前上香,嫡子嫡孙更要亲手在祠堂后的林子里种上一株常青树,以示子孙繁盛。半年前,正是苏怀生前去老家之时,只是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竟和一个格格扯上关联。老夫人想过,也不由得给苏怀生叫声好,关外不比京城,那些格格宗女叫着好听,规矩礼仪仍旧给人化外之感,老夫人在那里还见过光天化日之下策马驰骋的王府格格呢,说来苏怀生能和其中有所关联不是难事。若是说老太太所出的子女个个容貌不凡是因为他们像足了老太太和苏老太爷的优点,那么苏怀生则是完全继承了佟姨娘的美貌,加之十几年来老太太从未打压,养出的气度竟比关外的大多宗室子弟还好,他倒是有折腾的本钱。现在,老夫人要确定的是,苏怀生想做什么。
当然,这事要是苏怀生故意所为,那么很快便会给出他想要的结果,不到半月,老夫人便接到那个宗室的管家带来的信件,信中明确告知苏府,要他家二少爷亲自去关外提亲,否则苏氏族群便做好滚出老家的准备。老夫人心中可惜这个格格还有兄弟,否则让苏怀生入赘滚出苏家,倒也落个清静。于是,便有了苏府一家齐聚内厅之事。
老夫人让苏怀生跪下,将他所为一一道来,气得苏老太爷要拿出家法,好好惩治。苏怀生面无惧色,坚决否认自己与宗室之女有过牵连,并拒绝迎娶。老太爷被气的发抖,骂他要害苏府全族。倒是老夫人直言,问他只管开出条件,苏怀生待要否认,老夫人冷笑说她本要佩服自己这个孙子的谋算,只是敢做不敢当就没有意思了。苏怀生咬咬牙,要求老夫人承认佟姨娘的身份,允他们母子团聚。本来咬牙切齿的苏老太爷听了他的话,也有些许动容,因此沉默下来。老夫人指着苏怀生的鼻子问,这府中可有对他不起的地方,老太太那个嫡母待他是否有差。苏怀生一脸恭敬说府里待他深厚,嫡母尽职尽责,只是嫡母再好,终究不是生母。老太太叹口气,看着老太太说,记住吧,这回知道什么叫养不熟的白眼狼了么?老太太淡淡一笑说自己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苏家,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就够了。老夫人点点头,又问苏怀生,佟姨娘放出来,他以后便是真正的庶子待遇,可认?苏怀生倒是痛快的认下。老太太莫测一笑,看着他眼睛讲明她不是开玩笑的,不过也未多做解释,只告诉他若是摆平了那糟心事,佟姨娘自会在他成亲那日出现,苏怀生有些犹疑,老夫人嘲弄着言明她不至于为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而失了自己的信誉。……苏怀生去摆平老家的事了,而苏老太爷却被亲母单独叫到内院,一谈便是整整一天,而后出来时他面色苍白,可惜苏府上下无人知道苏老夫人母子谈了什么。
苏怀生一十六岁成婚,一个月后苏怀清搬到隔壁,本来该接祖母一同前去,可惜苏老夫人拉着长孙媳妇的手道不是时候,因为她不能看着佟姨娘一房势大,她倒要看看她们还能闹出什么。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不久之后,留在老夫人身边的苏怀晶,也折腾出不小的动静。
苏怀晶自出生起,便养在老夫人跟前,不知是天性还是老夫人纵容,竟然养成了鹌鹑性子。不过毕竟是苏府的小姐,老夫人自认为一不短她吃穿,二不短她教养,三无人敢欺凌,已是足够。到了苏怀生大婚,娶了爱新觉罗拉云,这个嫂子倒是喜欢和苏怀晶走动,话里话外是怜惜她身世凄苦,老夫人见这个孙女从不否认,便在一个全家都在的早晨,笑着说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个孙女像足了佟姨娘,想是将来不会吃亏,倒是她这个做人家祖母的妄作小人,从即刻起,便回佟姨娘身边吧。老夫人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在府里也有威信,不管下面的人是否心甘情愿,大都要听从的。但说那苏怀晶一回到冬园,便有些后悔,庶女的待遇自然要差上许多,由于差落感太大,加之她自来生性敏感,又多年在府中地位尴尬,竟渐渐养成了欺软怕硬、自私犹疑的性子。
苏府的嫡小姐苏怀冰十六岁订亲给京城一医药世家何家的嫡幼子何子英。说来这何家代代出名医,世代讲仁心,而且家风严谨明理,对女子亦为宽容,有一点和老太太的娘家极像,便是这何氏一门极其厌恶妾室,族中子弟纳妾者极为罕见,便是有之,其在族中都低人一等。除此之外,让老夫人和老太太满意的,便是何府与苏家只一街之隔,自家女儿嫁过去,好歹有个念想,想回娘家时也容易,更是让何家有些顾忌。苏怀冰为人天真娇憨,既没有七妹妹苏怀娉的精明,也没有八妹妹苏怀凝的泼辣,别说老太太,便是老夫人亦对这个孙女又怜又爱、放心不下,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安在眼皮底下,左右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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