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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槐树

    即使在许多年以后，英莲依然不由想起她在冯家的那五年生活，那是她最温暖的回忆。

    英莲自小瘦弱，尤其冬天经常生病。冯大娘便会搬把小椅放在火炉边，让穿得厚厚的英莲坐在火炉旁。火炉中蓝幽幽的火苗上，往往会煮着米粥，或煨着洋芋，甚至烤着只金黄的大梨。

    英莲就会在氤氲的香气中，托着腮，烤着手，或慢慢地吃着什么，望着窗外的枯树和灰白的天空发呆。

    冯大娘不时走到她身旁摸摸英莲的额头，然后轻轻叹口气。

    听到叹气声，那盘坐在炕上的皮肤略黑男孩便从书本上抬起黑亮灵动的眼睛，注视着英莲。他是冯大娘唯一的儿子，比英莲大六岁，现年十二岁了。他看着穿着半新红棉袄的女孩低着头，乌黑的齐腰长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背后，脸愈发黄瘦，更加突出了眉心的一点红痣和两只深潭似的眼睛，心中和冯大娘一样的泛起阵阵心疼。

    这女孩已到他家近两年了，已完全融入了相依为命的母子二人的生活，她已不象是买来的使女，更象是他的妹妹。她初来时胆怯的目光也变得象小鹿般活泼，小溪般的声音让这原本沉寂的家也欢快起来。而冯紫英每当听到英莲细细的声音叫他“哥哥”，看到她含着笑望着他的眼睛，就禁不住想为她做些什么。

    冯紫英关切地说道：“英莲，喝些水罢。”

    英莲轻声答应着，听话地拿起火炉边上小小的白杯子呡了口水，回头望着冯紫英绽开了笑脸。同时，她也不再安分了，走在炕边，头依着男孩的胳膊歪歪坐着，依然望着窗外的大槐树。

    那棵槐树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夏夜，被雷几乎劈掉了整个树冠，只有三分之一还连着主干。第二天一早，当英莲看到象巨人般半倒的槐树树冠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槐花散落一地，被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冯紫英象个英雄般扶起树冠，用长长的布条在树的断口处紧紧的缠合起来，并在其倾斜的部位下面支上一根粗粗的木棍。

    当英莲看到他手上被树枝划的几道血印落下眼泪，他笑着说：“傻丫头，哭什么。保证明年你还能吃上槐花。”

    这会，英莲指着窗外碗口粗的槐树问道：“紫英哥哥，你说那棵接上的槐树，明年春天还能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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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秦钟

    冯紫英轻轻揉着英莲的头顶，无声地笑了：“要好生养病，再不长高些，春天还够不着槐花。”

    英莲听了，笑道：“我一向是爬梯子够的，或者干脆用长长的竹竿够也不错的。”

    正说话间，屋外传来腾腾脚步声，进来的是十来岁的两个少年，皆是冯紫英学堂中的同学。穿蓝衣的略胖些，虎头虎脑，是陈月生。穿白衣的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却是半月前省城来此借读的秦钟。

    冯大娘忙着招呼二人，二人见礼后，说道：“英莲妹妹也在，病可好些了。“

    英莲早已站起身见礼，回道好多了。

    陈月生兴致勃勃地向冯紫英说：“还有一月就到年了，我们不如扎些灯笼吧，早为十五准备。二来，秦钟也没见过，一起扎着玩，倒是有趣。”

    陈月生自管说，没见得这边英莲的脸色已白了，手直发抖。

    冯紫英紧紧地握住英莲一只手，安抚似的轻拍着，一面止住陈月生：“咱们一会商量。”一面便向英莲说：“看这里冷些，进里屋去吧。”

    秦钟早将英莲的异常看在眼里，待英莲进去后，低声问：“英莲妹妹怎么忽然这样了？”

    冯紫英叹气道：“英莲妹妹怯弱些，听得火啦灯笼什么的，就莫名心悸，娘说是不是小时候在这些上受过惊吓，所以我们在她面前一般很小心地不提这些。”

    秦钟不免叹息伤感道：“如此一个女孩，生得又是这般模样，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有这样的可怜身世。幸而得遇冯大娘及冯兄，也是她的造化了。”

    那陈月生早已不敢做声，站在那里直吐舌头。

    冯紫英道：“母亲常说，可怜娘不在身边的孩子，不免也娇惯些。”

    陈月生说：“英莲妹妹真是有颗玲珑的心，只凭冯兄教她，便读通了大半《三字经》，比我认字还多。三年后大考，我看她可做书童伴冯兄去考试了。”

    冯紫英与秦钟都笑称是个好主意。里屋的英莲听到，心中不免欢喜，生出许多遐想。

    冯紫英想不到，陈月生的玩笑以后会真的成为现实，也成为他痛悔一生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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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秀才

    展眼冬雪消融，大地回春，英莲退去怯弱，也似枝头桃花般，日渐露出明妍的脸色。

    因一直缠着冯紫英一起去学堂，紫英拗不过，便让她妆成书童时常去学堂伴读，早晚空闲时帮着冯大娘料理家务，学些女红针织。

    初时只当英莲为去新鲜玩耍，谁知英莲聪慧异常，博闻强记，喜看书文，还每每在理解上有独特的见识。那紫英已是聪俊灵秀之人，年纪轻轻已中秀才，却也常纳罕不已，心中感叹书香门第之女确与一般乡野之女根基不同。

    傍晚掌灯后，常是大娘盘腿坐在炕上，手中忙些绩线、缝补，英莲同紫英围坐灯下的方桌旁读书或练字，有时为一个题目争论几句。

    大娘笑眯眯地抬头，常带有几分骄傲地说：“紫英这样刻苦，才中秀才，英莲可是想成女秀才？”

    英莲便飞红了两颊，嘻嘻直笑。

    秦钟照例会在盛夏避暑时，及年前父亲下乡置办年货时，在学堂借读几月。他与紫英说话投机，最相契合，常登门与紫英谈笑，同时不免带给英莲几件省城时下的手帕、珠花之类，三人闲谈一阵。

    年轻人的时光总是在懵懂中过得飞快，已渐渐有人给冯大娘提起应为紫英提亲的事了，大娘也隐约问紫英，紫英一味含糊，仍旧只与英莲、秦钟玩笑。

    中原人向来不乏捕风捉影、举一反三的长舌闲人，同时也妒嫉秦钟那样省城人物，生得又灵秀，偏与紫英如此相投，不免就生出龙阳之流的难听话来，紫英自恃清高，只是不理会。

    秦钟每闲谈起省城的新闻事物，是紫英与英莲最感兴趣的。一日，说道：“近日，省城流行一句话，叫男人是泥土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你们可听说了？”

    他看两人俱摇头，兴致更浓，不仅眉飞色舞，说道：“这话原是知名的贾府中贾宝玉公子说的。他说见了女孩，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是不是非常特别？”

    紫英有些不屑，道：“大家公子好色些，倒是常见，说话如此露骨，也有些贻笑大方了吧。”

    那英莲却正色道：“这却不是色鬼说的话，只象是个。。。。。情痴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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