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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缘起
新作《船帮老大》,我差不多已经酝酿筹谋了近16年了。
1998年的年底,我参加文联作协联合举办的一个笔会,其间,接触了一位写散文的朋友,他的爷爷曾经在汉江上跑船,为他讲述过太多关于汉江船帮的故事,类如仅凭一舟、一鱼叉,便可在江上叉鱼,一天时间,满载而归;类如每年桃花盛开,船帮举行开航仪式,大碗喝酒,高唱船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解缆开航,等等等等……
他为我转述这些细节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如今的汉江,因为下游兴建水电站,早已不再通航,我想用文字复原曾经繁盛的船帮景象。胸膛中跳动着的创作热情,蓬勃不止!于是,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走访了许多地方,探寻了诸多秘辛,从民国时期的江湖奇闻,到汉江沿岸的民俗文化,从贾平凹先生故乡的船帮会馆,到襄阳武汉的许多船帮故纸资料,从青帮、袍哥的帮派文化,到整个陕南鄂西的棒客传奇,从重庆纤夫的歌谣,到茶铺里打纸页牌的老人们口中的旧事典故……
2000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节,我曾在汉江边摆下三块圆溜溜的白色鹅卵石,在沙滩上写下“船帮老大”四个大字,面对滚滚东去的汉江水,俯身而跪,拱手以拜,决定要开始写这本书了……
然而,天地之间,万法随缘,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事,事与事,物与物,莫不如此!一切皆是缘分,一切终有定数!
我严重低估了创作的难度,同时,又严重高估了我的笔力。那时候,我还是用圆珠笔在纸上写作,在写完了两支圆珠笔,写废了一大堆用白纸线订的草稿本后,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怅然若失之中,写了撕,撕了写,始终感觉不对味道,尤其是主角的形象,始终是一片模糊,仿佛是一尊刚刚拓了形的石佛,虽然大体得出,但面目气质,神情细节,全然无痕无迹――这,怎么能写?怎么能写的下去?即便拼了命地写了,又如何能入读者法眼?
因为这一次的创作失败,我进入了一种“畏惧创作”的恶性循环当中,一年又一年过去,我结婚、生子,工作,生活,任时间将我一再雕琢,青涩已去,不再年轻……然而,对于《船帮老大》,拒心有不甘,但始终未能起笔。
我在无数次的审视反省中,探寻着许多创作的玄机,一本又一本地读书,一本又一本地写着读书笔记,渐渐发现――原来,我始终没有找到一种创作的角度,确切说,我没有将《船帮老大》的主角,想清楚,想透彻,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他的语调,他的身形,他的衣着,他的眼眸,他的方方面面,我都没有想到,我怎么能写?
有一个冬夜,我坐在被窝里,重读李渔的《闲情偶寄》,读到“结构第一”之“立主脑”――“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只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只为一事而设。引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
我几乎从被窝里跳了出来,一连抽了半包烟,终于向自己确认――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深受困惑的根源,这也正是我苦苦探寻的终极真髓,无边法门啊!
不再高估,不再低估,青涩早去,惟有淡然……当一切都过去,一切,都将衰朽,惟有那些文字,文字之下的情怀,永远鲜亮!
一年当中,最热的时间,我终于开始了。
在键盘的噼啪声里,汗流浃背,内心时常冲荡着一种莫名的沧桑和悲壮,但转而,却是欣然,亦是浑化。
这便是那种缘分,归宿感,宿命感,自此之后,一直在我指尖闪烁,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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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饿殍
陈叫山跪在祖屋门前,顶着炎炎烈日,磕了三个响头。
门框上的对联,是爹用锅灰蘸水写的,贴对联的浆糊,是娘用苞谷面熬的,陈叫山搭着高板凳,朝门梁上贴横批“风调雨顺”时,是妹妹为他将板凳腿扶稳的。
如今,对联由红褪白,絮絮吊吊,破损得不成样,好歹还在。可是,爹没了,娘没了,妹妹也没了。整个陈家庄,现在还喘着活气儿的,星星落落。
陈叫山站起身,从褡裢里摸出房门钥匙,在手里攥了几攥,咬咬牙,扬手一丢,汗津津的铜钥匙,划出一道金色流线,翻了两翻,砸在房顶的屋脊兽上,“叮啷”一响,再无声息。
裤腰带朝紧处一勒,褡裢往肩上一甩,陈叫山转身将祖屋甩在背后,不再回头,一步紧着一步,踏出阵阵黄烟。
村庄渐渐远去,故土渐渐远去,老坟新坟渐渐远去了。
枯草红日掩映间,陈叫山肚皮贴着脊梁骨,却扯开嗓子,吼起了一段秦腔――
曹贼休要将我瞒
五关六将草芥般
百万大军奈我何
青龙偃月一刀斩……
出关隘,越山川,翻丘陵,过平原,渴了咂草根,饿了嚼树皮,停停歇歇,走了十余天,陈叫山来到一座城前。
城墙不高,城门亦不大,青砖垒就,砖线白净,城门楼子上嵌着“乐州”二字,气势非凡。三五只麻雀,在城墙垛口上跳跳啄啄,整个城,却显得愈发静寂。
入得城去,陈叫山才发现:密麻麻,黑压压,到处都是人,但没人出声,或蹲,或坐,或蜷着,脸上皆是菜色。
四面八方讨活口的流民,全都涌到乐州了。
据老辈人讲,这一年的旱情,翻遍所有老黄历,也是前所未见:春播尚未开始,老天爷矫情一回,淌了点吧点眼泪,连土皮都未打湿。自这以后,几乎天天大太阳,偶尔有云罩罩脸,但再未下过半滴雨。惊蛰过了,春分过了,清明、谷雨都过了……可老天爷就像块干巴许久的破抹布,甭管是揉、掐、团、拧,硬是挤不住丁点儿雨水。
起初里,没人心慌,人们吃着缸里的余粮,该刨地便刨地,该整垄便整垄,该下种便下种,该施肥便施肥。后来,渐渐才发现了不对劲:莫说是庄稼,即便那钻天高的大树,也日渐蔫巴了起来;再后来,小溪断了,小河干了,池塘见底了,塘底的鱼虾、螺蛳,生生卡在龟裂的土缝间,朽木一般;许多庄稼老把式,跪在田地里哭鼻子,无论啥庄稼苗,在手里一捻,“噗”地一吹,干如灰粉。
缸里的粮吃完了,就吃窖里的,窖里吃完了,就吃晒在房檐、院场、墙头上的干菜,等干菜吃完了,就忍痛杀牲口,牲口吃没了,就剜野菜,捋树叶,扒树皮……耐不住年馑的人,一个个都死了。最初死去的,亲人含泪为其置棺,挖坑,有模有样地下了葬。人死的越来越多,改成篾席麻布裹身,刨坑浅埋,再往后,力气、精力、人手都不济,拖至荒野处,无力处置了。死人一多,瘟疫便起,瘟疫四起,死人愈多……
乐州,倚临虚水、凌江两条河流的夹抱之处,自古物华天宝。而今虽受旱情所害,但饿死的人,较之他乡,已然算少。
接连走了十余天,没吃没喝没住的,陈叫山被糟践得不成人样:头发枯涩干结,硬撑撑,一绺一股的,像豪猪刺;眼窝子仿佛被人用小勺掏过一般,眼皮一薄,就似乎愈包不住眼珠子,凸鼓外顶,将眼皮顶成了好几褶;两瓣嘴皮,早没了润活气,跟他家祖屋门梁上的横批“风调雨顺”,近乎一色了。
陈叫山沿街而走,腿脚时而飘忽,时而沉滞,像是他小时候,过春节,耍社火,被大人用布带拴缚在社火上,高高擎着的感觉。
街角躺着的一些人,苍蝇在其脸上绕来飞去,也不抬手赶赶,不晓得是没了抬手的气力,或是已经饿死了。只是,这年馑岁月,饿死了人,实在稀罕不起来,没人讶异,没人惊惧,皆是一种置若罔闻的神色――天知道下一刻,自己能不能捱过去呢?
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草灰味儿,火纸味儿,腐尸的味儿,酸醋的味儿,土地焦干的味儿。陈叫山在一棵苦楝树旁坐下,用手提着肚子上的一层松皮,吸吸鼻息,却似乎闻到了面糊糊的味儿,洋芋拌汤的味儿,葱花酥饼的味儿,花卷馍馍的味儿,甚至,白菜帮子的味儿,胡豆酱的味儿,烩腊肉的味儿,烧鸡的味儿……
忽地有人高喊一句“放粥了――”所有人的眸子,都如启明星一般,猛地亮了,跳起身子,飞奔起来,边跑边才摸索着瓷碗、瓷缸、竹筒,甚至个别人连摔烂的陶盆、夜壶、香炉,都拎在了手中。
前方有一座石牌楼,“井”字形矗立,放粥的大锅,便支在石牌楼下,热烟袅袅,直升上空,楼顶的蝙蝠牡丹镂雕石刻,萦萦在一股子热乎气里,似也清丽许多。一位嘴唇厚实,肚子圆滚的老者,身系一条刺着“卢”字的大围裙,将一把大铁勺,高高举着,时而又落下来,敲敲锅沿,边跺脚边喊:“抢抢抢,抢个啥?人人都有哩,谁也空不着……”三五个年轻伙计,一溜也系着“卢”字围裙,手提大木桶,一趟趟穿梭于石牌楼与粮栈之间,摇摇摆摆地,将一桶桶滚烫的热粥倒入大锅,跳溅而起的热粥星子,粘在他们胳膊上,烫得一个个龇牙咧嘴。
陈叫山飞步朝石牌楼跑去,跑了两步,一摸身子:糟了,自己没碗啊,咋吃粥?连续十余天奔波,饿得晕晕乎乎,迷迷瞪瞪,褡裢里带着的那只耀州大海碗,天晓得丢到哪个鬼旮旯去了。
路过一个巷子口,陈叫山见地上码着一堆陈年砖瓦,挑出一块筒瓦,用袖子胡乱擦擦,抱着筒瓦去盛粥。
热粥是用苞谷渣渣和少量白米熬的,尽管稀得一吹便能见窝,但陈叫山多少天也没闻见过这纯正的粮食气味了,没有筷勺,便大口大口地朝嘴巴里吸溜,舌头烫得火燎火辣,也全然不顾。一筒瓦热粥吃完,赶忙又去盛。倒粥的伙计,见又是这拿筒瓦的后生,一脸不悦,硬要把陈叫山推走。掌勺的胖老汉,将铁勺搭在锅沿上,叹了口气,说:“算啦,没饿到这掉命的份儿上,谁他娘的用这个吃饭?”
连着吃了两筒瓦热粥,陈叫山还是觉着饿,但见还有许多老幼病残者,正源源不断朝石牌楼走来,便将筒瓦夹在腋下,对着胖老汉,跪下,磕头。胖老汉腾出手,在大围裙上蹭了蹭,拍拍陈叫山肩膀,“行了行了,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
卢家乃乐州城的顶级大户,每天傍晚时分,在城中放粥一次。尽管热粥熬得不咋地,尽管大多人依旧饥肠辘辘,但此般善举,不知从阎王殿拉回了多少人。可是,涌入乐州城的流民,源源不断,越来越多,老天爷也不开眼,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热粥也就越熬越稀,吃到每个人肚里的,也越来越少。
照此下去,鬼知道能捱多久……
傍晚吃了热粥,天还没完全黑下来,陈叫山肚子又叫得欢实了,似乎比之前所有时候都饿。那种饿意,几欲疯狂,近乎魔幻,好似一座房子,一棵树,一个人,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去,只要能压住胃里的那种虚空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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