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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建南侯府

    大楚承庆元年,老建南侯赵柱忽然急病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

    说起这位老建南侯,那名号可是响当当的,别说京城中人,就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位开国英雄,两朝元老。

    想当年清兵入关,攻入北京城,大败李闯,又要挥兵南下的时候,太祖皇帝高融正在山东做一个五品守备,老建南侯赵柱那时是他手下的把总,只是个小小的七品武官,因太祖皇帝出身嘉定,而赵柱却是奉贤人,两地相隔不过百多里路,算是同乡,两人又同在异地,因此格外亲厚些。太祖皇帝见清兵来势汹汹,不忍见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便联合山东官军奋起抵抗,从第一场跟清兵的交战开始,赵柱就一直追随在他身边,可谓亲信。

    太祖皇帝乃是奉上天钦命拯救天下百姓之人,于梦中受西王母三十三卷神兵天书,早在任职守备时,就已训练出一支人人夸赞的铁军,又借天书上所记载之秘法,制出神兵天火,清兵来袭者皆被炸为血雨,带兵的将领更是无论官位高低,身居何处,哪怕是在万人之中,都会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死状均是眉间一个血洞,行刺者却无影无踪,清军由此大乱。太祖大军将清军赶出山东后,就接到了南明弘光帝的旨意,受封为平北大将军,需得奉旨北征,夺回北京城。朝中大臣为了让平北大将军安心打仗,还派人将他家小都接到了南京城安置,同行的还有数十名山东武官的家眷,其中就有赵柱的父母、妻子与长女。

    谁知道,就在太祖皇帝带着赵柱等人奉旨北上打清军的时候,狡猾的清军绕道打入了南京城,将弘光帝与朝臣杀死,太祖皇帝与赵柱的家眷也于乱军中失去了音信。等太祖皇帝回过头来光复南京城,一路将清军赶回北方时,太祖皇后才带着儿子与家人在义士护送下与太祖皇帝团聚,赵柱家眷却在逃亡途中与他们失散了,据说是为了帮他们引开追兵,为此太祖皇帝当场就在赵柱面前流了眼泪,答应定会找到他的父母妻女,报此救命大恩。

    后来太祖带兵打下北京城,杀了清军的摄政王和数名王公大臣,将他们赶出关外,接着平定天下,已是数年后了,赵柱家眷也找到了,但他父母俱已在逃亡途中去世,妻子也百病缠身,太祖皇后特地带着儿子前去探望,与赵柱元配抱头痛哭。太祖皇帝感恩,等到他决定立国,开始封赏下属时,第一个就给赵柱封了开国一等侯,赵家荣宠一时冠绝京城。

    赵柱深得皇家恩宠可不仅仅是因为家眷对太祖妻儿有救命之功,光复北京城后,他还随着太祖皇帝到处跟清兵打仗,立下汗马功劳。大楚立国之后,太祖皇帝曾一度在立储之事上摇摆,也是建南侯赵柱相劝,他才没有废去嫡长子的太子之位,改立宠爱的幼子颖王。去岁太祖薨逝,太子顺利继位,对建南侯简直就敬重得没边了,可惜老侯爷虽然平时瞧着身康体健,跑得动快马,拉得动二石弓,一点儿都不象是位古稀老人,但年纪终究太大了,说病就病,说去就去了。也有人说,这是因为老侯爷与先帝君臣相得,先帝去了不到一年,想念故人,老侯爷才会追随而去的。

    建南侯赵柱死讯刚报到宫中时,当今圣上当着群臣的面就哭了,连声道“朕失股肱”,还带着皇子们亲自降临建南侯府吊唁,回宫后就下旨,追封赵柱为开国郡公,许其长子赵炯袭建南侯爵位,另赏赐郡公爷遗孀财帛无数。无论是开国元老还是文武大臣,能有此等恩遇已是极难得了,皇上还犹觉不足,在宫中简衣素服,每每想起郡公爷生前音容笑貌,都要哭一场,朝臣莫不感叹恩宠太过,对建南侯一家便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

    皇上对郡公爷如此敬重怀念,万一爱乌及乌,破格提拔其子嗣,那不就坏事了么?朝中正值新旧更替,无数人都在盯着那些先帝朝的老臣们空出来的位置,怎能让旁人占了便宜?

    然而世人不知,皇上对郡公爷家眷宠幸有加,郡公爷的长子――那位在亡父去世后就袭了建南侯爵位的赵炯赵侯爷,心里也惶恐得很呢!

    建南郡公去世满百日,刚刚出殡归来,宫里就又来人了,要知道出殡时,宫中就已然有使者跟足了全程,但皇上还觉得不足,又再派人来安抚建南侯。好不容易把人送走,建南侯赵炯就回了正院找妻子牛氏,一脸胆战心惊地说:“宫里方才又来人了。”

    牛氏正喜滋滋地使唤丫头婆子调整新屋子的摆设,这正院上房原是侯府主人主母的住处,之前一直是继婆婆张氏住着,搬过来后,牛氏忙着葬礼的事,没空料理,如今她总算有空闲了,自然得用心。听了丈夫的话,她并未放在心上:“来就来,这几个月,宫里隔三岔五的就来人,早就见怪不怪了,老爷也稳重些,你如今可是堂堂一等侯!”

    赵炯见妻子没明白他的意思,没好气地把丫头婆子都撵出屋去,才一把拉着妻子进了卧室,压低了声音:“你糊涂了?皇上老是派人来,万一知道了那事儿……”他没有说下去。

    牛氏哂道:“侯爷有什么可怕的?除了你我,家里如今再没别人知道那事儿了。皇上派人来,只会让咱们脸上有光,你这般畏畏缩缩的,反叫人疑心呢!”

    赵炯忙住了嘴,但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还有一件事,我照你说的,才过头七就把老太太挪出了正院,从前皇上派人来时,拿‘男女有别’拦着没让见人就算了,皇后如今病情好转,万一想起来了,打发宫女来瞧老太太,那可怎么好?那边前儿就报上来,说他们大姐儿病了,要请太医,你也不管,还硬逼他们抱着孩子出城送殡,听说如今大姐儿病得越发重了,万一老太太生气,告诉宫里来的人怎么办?!”

    牛氏这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却是淡淡的:“这有什么?老太太的性情,你还不知道么?断不会把家里的丑事告诉外人的,况且如今你才是建南侯,她做了老太太,挪出正院是正理,即便皇后来了,也怪不得我们。再者,那时郡公爷还在家里呢,自然是郡公爷的大事要紧,大姐儿小孩子家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饿两顿败败火就好了,才过了周岁的孩子,要请什么太医?没得折了她的福气!”

    赵炯听了觉得有几分道理:“这么说,竟是不用管了?”

    “不用管!”牛氏非常肯定地回答,“家里老人去世了,兄弟就该分家,老太太不过是继母,咱们明面上礼数尽到了就行,谁还真把她供在家里做老封君不成?赶明儿等大姑太太走了,趁着宗房大哥在,你赶紧把家分了,让赵焯他们搬出去过,省得继续沾咱们侯府的光!”

    听到她这么说,赵炯又有些迟疑:“分家的事……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皇上三不五时就打发人来,若让他知道,又要多事。老太太虽是继母,但……”他看了妻子一眼,“我的身世如何,宫里未必不清楚,没得叫人家说闲话。”

    赵炯虽然记在老郡公爷赵柱元配发妻名下,算是嫡长子,事实上是二房贵妾所生,元配死后,郡公爷又续娶了与长子同岁的继室张氏,张氏生了一个儿子赵焯,这才是郡公爷真正的嫡子。若不是郡公爷无意改变世子人选,赵炯的地位早就不保了,饶是如此,如今外头还对他继承侯爵之事有不少争议呢。

    牛氏一想起这件事,心里就憋闷得慌,她嫁进赵家做长媳,进门才一个月就死了婆婆要守孝,好不容易拿捏住管家大权,又生了儿子,本想着建南侯府再无人能压在她头上了,居然又来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婆婆,把她手里的中馈大权抢了过去,她处处矮那女人一等不说,在外人面前还要毕恭毕敬的,私下更要担心丈夫儿子地位不保,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忍到如今,已经能扬眉吐气了,凭什么要再继续忍?

    “不行!”牛氏也顾不得丈夫会怎么想了,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他的想法,“侯爷忘了?若真让老太太见到宫里来的人,你就管不了她嘴里会说什么话!孙女生病之类的小事她或许不会告诉外人,但如果不是小事呢?”她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丈夫:“若是她知道侯爷从前曾经资助过颖王,参与过改立皇储之事……”

    赵炯的脸色顿时变了:“休要胡言乱语!她如何能知道?”

    牛氏逼近他,压低了声音:“郡公爷都能知道,她为何不能?郡公爷会气得急怒攻心,难道她会轻轻放过?只要你有罪,建南侯的爵位就是她儿子的了,傻子才瞒着!退一万步说,即便她不知道,可郡公爷之死,她是怀疑过的!她不止一次在大姑太太和宗房大老爷面前说,郡公爷去得太急,你收殓也急,竟没让她见到最后一面,因此对你埋怨得紧,侯爷你都忘了么?!”

    赵炯的脸色已经白得跟纸一样了。他心里清楚,当今皇帝仁厚宽和,因郡公爷之故,对赵家人另眼相看,若只是颖王之事,或许还能从轻发落,但涉及到老父之死……

    他曾铸下大错,虽然心中悔恨无比,但事到如今,已经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夫人说得对。”赵炯眼中射出异样的目光,“还是尽早将老太太和二弟打发回老家的好,他们离得远了,见不到宫里的人,咱们才能安心。”

    牛氏将夫妻俩打算明日就分家的决定传到继婆婆张氏那里的时候,赵焯夫妇正为女儿高热终于退去而松了口气,闻言复又气愤不已。

    “父亲还未入土,就在城外家庙里看着呢!”赵焯恨恨地道,“他们怎能如此无情?!”

    张氏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是迟早的事,分就分吧,早些分了也清净些。”

    赵焯看了看闭目沉睡的小女儿,也沉默下来。张氏站起身:“孩子虽说退烧了,但吃的药只是我娘家祖传的方子,稳妥起见,还是要请大夫来瞧一瞧。我去找?儿媳妇说说。”赵?是赵炯与牛氏的嫡长子,娶妻蒋氏,乃是京中世族出身,素来还算知礼恭顺。

    张氏带了丫环随行,赵焯之妻米氏安抚了丈夫,便去了邻屋照看五岁的大儿子,赵焯独自坐在外间生闷气,留下乳母在里屋照看女儿。乳母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没有瞧见,炕上那年方一岁的小女孩睁开了双眼,露出复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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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姨奶奶

    张氏带着丫环出了新搬的院子,穿行过重重院落,才到达赵?夫妻如今的住所。他们的院子位于建南侯府东路第三进,是个很大的四合院,只比中路的正院略小一些,素来是侯府继承人的住处,原是赵炯夫妻住着,前两日才迎来了新主人,门口处也挂上了“吉祥居”的新匾额。

    位于吉祥居前方的小院,就是赵焯曾经住过十多年的旧居,张氏途中经过时,看着熟悉的重楼连宇,心里有几分黯然,本以为继子会看在郡公爷与赵家的体面份上,勉强维持着表面的礼数,不至于做得太过分,没想到郡公爷还未下葬,疼爱的幼子就已被长兄逼得搬出多年居所,与生母一同迁居位于侯府西路花园后方的小院。那地方已多年不曾住人,不过是三间正屋,一间偏厢,外加几棵老树罢了,从前住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侍妾,新任的建南侯将继母与亲弟挪到那里,真真是连脸面都不顾了。但他如今已继承爵位,是这偌大建南侯府的主人了,旁人又能说什么?

    张氏早看出这个继子不是好相与的,也清楚郡公爷一旦离世,自己母子的日子就休想再象从前那般舒心了,但郡公爷生前对这个长子一向看重,就盼着他能青出于蓝,若是将赵炯所为泄露出去,坏了他的名声前程,郡公爷脸上也无光。张氏想起过去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实在狠不下心来,索性就依赵炯夫妻的意愿,随亲子分家出去也罢。公中的财产他们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但丈夫敬她爱她,年年贴补,她私房颇丰,倒也不在乎那些。她只盼着分家之后,儿子赵焯能趁着孝期,好生用心温习功课。他已有举人功名,只要再用功几年,日后科举出仕,远比一个虚有尊荣的侯爵之位实在。

    思虑间,赵?夫妻所住的吉祥居已经到了,院中却是静悄悄的,竟无人在外头侍候,这让张氏十分不解,心里不免嘀咕一声:“牛氏才掌家务几日,怎的连规矩都没了??儿媳妇也不象是这么糊涂的人。”

    这时正屋里却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还夹杂着老妇人的说话声,张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沉下脸来。

    院中安静,屋里的人声隐隐约约,倒也听得分明。那是赵?妾室小钱氏在向正妻蒋氏哭诉,一旁帮腔的却是赵炯生母老姨奶奶钱氏,正是前者的亲姑祖母。小钱氏才给赵?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却是在丧事期间分娩的,眼看着就要满月了,因为是在孝中,别说大摆宴席,连件大红绸锻衣裳都穿不得,因此小钱氏为儿子委屈,老姨奶奶也心疼孙子,便摆起太婆婆的架子教训蒋氏,责怪她不慈,是因为妒忌妾室庶子得宠,才会故意不安排宴席的。

    张氏没听见蒋氏如何回应,心里却在冷笑。即便钱老姨奶奶自诩是二房贵妾,生的儿子还做了侯爷,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谁家祖爷爷刚死,孙子就给庶子摆满月酒的?别说只是个姨娘生的,哪怕是正经长子嫡孙,也没这个脸面!那钱老姨奶奶这些年仗着儿子是世子,没少给她这个填房正室添堵,却一次又一次地让郡公爷生厌,若不是赵炯装得乖巧老实,早被郡公爷厌弃了!蒋氏虽是孙子媳妇,但也是出身名门,父祖皆在朝为官,不是没有根基可以任人欺辱的小媳妇,她嘴里叫的太婆婆,乃是叫的张氏,钱老姨奶奶摆的是哪门子的谱?

    张氏低声吩咐丫环:“春草,你在外头候着。”便向正屋走去,春草连忙上前替她打起帘子,等她进了屋,便退到廊下拐角处等候。春草明白主母的意思,那老姨奶奶不懂事得很,大奶奶蒋氏又是晚辈,真要闹起来了,以老夫人张氏的身份,吃不了什么亏,身边的丫头婆子却有可能被拿来出气,这种事早就发生过了,已有两位姐姐受过罪,张氏让她避开,是爱护的意思,她心里感激得紧。

    张氏的出现让屋里众女都吃了一惊,蒋氏城府深,不动声色地给她行了礼,口称“老夫人”,没叫“太婆婆”这种打脸的称呼,但张氏的出现,就已经打了钱老姨奶奶的脸。她看着张氏那张四十出头却象三十许人的秀丽面庞,再想起自己的鸡皮鹤发,恨意就一下涌上心头。

    她坐在正位上没有动,不客气地扫了张氏一眼:“你来干什么?!”

    她如此无礼,就连小钱氏都吃了一惊,停下哭泣,飞快地站起身来低头恭立一旁,又偷偷给姑祖母递眼色。钱老姨奶奶只当没看见。

    她亲生儿子如今是侯爷,是这座侯府的主人,她早该做老封君了,凭什么让她继续对这个女人卑躬屈膝?若不是前头的元配秦氏命好没死在兵荒马乱里,害她只能屈居妾位,她早就是郡公夫人了,她儿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哪里还有这狐狸精什么事?!

    张氏瞥她一眼,理都没理,径自训斥蒋氏:“素日我瞧你也不是个糊涂孩子,怎的连咱们这样人家的规矩都忘记了?我不管你跟旁人在屋里说什么话,外头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不论哪里来的阿猫阿狗,随意就能进你的屋子,还有一点体统么?”

    蒋氏虽然有些吃惊于张氏的不客气,但马上就明白对方这是在指桑骂槐,不过是借机敲打钱老姨奶奶罢了。这原是老一辈妻妾之间的争风,她一个小辈,实在没必要掺和进去。她十分伶俐地认了错:“是孙媳妇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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