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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窦氏客栈

    山洞里又黑又静,水滴的声音格外突出。

    “一万七千零三,一万七千零四……”她在默默数着水滴,嘴里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被钉在岩石上已经几个时辰了,从长剑刺穿心脏的那一刻,她的呼吸就停止了,包括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在一瞬间归于静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她从小就学会的道理。不久之前,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她用这把剑刺穿了师父的心脏。师父的尸体静悄悄地横在她的脚边,已经死去多时。她则莫名其妙地被活过来的剑由心脏穿过,钉在岩石上。没有疼痛,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如果说这把剑是有灵性的,是老天爷让她来偿命,那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死了就应该下地狱,被业火烧个通透,活着就应该痛苦地捂着心脏,等着鲜血迸出,至少不应该被静止在这里,默默地等待着审判。不死不活地被钉在岩壁上,这算哪门子惩罚?

    数着水滴,她的大脑还能思考。面对尴尬的境地,她开始慢慢回想。

    十天以前,生活还像以往一样平淡似水。她是窦氏客栈的丫头,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客栈干活。客栈的老板姓窦,有两个孩子,另外还收养了她和一个男孩。虽然在客人跟前要叫老板和老板娘,可事实就是,她迟早得叫他们爹娘。老板有一个儿子,叫阿鲲,和她一般年纪。因为她是捡来的,所以就算是和阿鲲同一天生日,同在十月十九。老板给她取名红儿,连上姓就是窦红,后来被叫做红豆,叫熟了就是豆儿。老板收养的另一个男孩叫阿冥,比阿鲲大一些,是四个孩子里最大的。老板女儿比阿鲲小一岁,叫香儿。红豆从小就明白,她是老板给阿鲲留的媳妇,阿冥就是给香儿留的上门女婿。阿冥是老板的远房亲戚,被送到客栈讨口饭吃。阿冥被送来的时候已经十多岁了,不像红豆从小养在这里。阿冥从来没解释过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被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客栈。他有哥哥的样子,一来就讨得所有人喜欢。客栈偏远,除了过往的商人,进出的使者,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要不是非得被饿死,红豆想不出来阿冥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甘心留在这。

    红豆在客栈里应该在是最不讨喜的,她沉默得像一株植物,不论是对待客人还是老板一家,都是冷冰冰的。时间长了,客栈里总是会忽视她的存在。不是客栈里人情淡漠,老板和老板娘对红豆视为己出,阿鲲从小就把红豆宠在手心上,阿冥把她和香儿一样当做妹妹看待,香儿平时就当红豆是姐姐,撒娇恶作剧一个不落,只有红豆和阿冥走的近了才会有点脾气。

    红豆的脾气和客栈是最相似的,静默,低沉却不绝望,独立却不孤独。她是融在客栈这个家里的,但又总是在故意不故意之间隐藏存在感。她不是永远的静默,闲暇时与兄弟姐妹的打闹中,她永远用毒舌取胜。红豆向来对顽劣的阿鲲没兴趣,也不愿意理会老板的撮合。可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栈中,除了阿冥就是阿鲲,想想自己与阿冥说话时候香儿永远不合时宜的打岔,再想想永远长不大的阿鲲,那个和客人吵起来永远需要自己去圆场的淘小子,还是一辈子不嫁最好。

    红豆从来没把自己当过外人,也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是被什么人扔到这里。客栈的生活井然有序,日子就在东升西落中慢慢游走。

    一天黄昏,红豆在厨房的铁炉子旁洗菜,炉子里的火焰突然间旺了起来。从熊熊之火中崩出一块裹着火焰的石头,大抵是阿鲲放柴火的时候不小心卷进来石子。本来都是很平常的事,偏偏红豆看到那块火红的石头向自己的另一边飞去,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大喊跳起来去接住那块石头,然后紧紧握在手里。等阿鲲听见红豆的叫声冲进来,红豆已经昏倒在地上,右手几乎被烫熟了,却死死地握着石头,阿鲲咬着牙用刀子才把石头从红豆的手上分离开。

    醒来时,红豆右手被包的严严实实,但是钻心的痛还是让她明白,这次右手恐怕是保不住了。老板娘坐在床边,眼泪一颗一颗地掉,阿冥强作镇定,问红豆发生了什么。红豆疼得直冒冷汗,脑子飞快地转,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这孩子不会是中邪了吧?”老板娘红着眼睛,声音发抖。

    之后很多天,老板娘都不许红豆下床干活。香儿一天来换两次药,阿冥和阿鲲则一天三顿变着法的给红豆开小灶。阿冥做的饭菜还算能吃,阿鲲每天都端着奇奇怪怪的食物,念念叨叨说补这补那。但红豆经常不领情,看着面相不对的,当着阿鲲的面就是不动一口。

    客栈里经常会有各类奇人来来往往,其实老板也是深藏不露的。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官府都管不着,碰上打家劫舍的只能自己扛着。老板能保护这一家六口不沾一点尘埃,要说没点底子谁也不信。在阿冥来之前,曾经来了个说书的,给阿鲲和香儿讲了一下午故事,红豆从小就对这种没边的事不感兴趣,听都没听。那说书的忒能吃,几斤牛肉几口就下了酒。阿鲲趁着老板娘没注意,连饭钱都没收就把说书的放走了。后来老板娘把阿鲲好一顿打,红豆求了情,才让阿鲲记了这么多年好处。

    七天前,客栈里来了一位道士,老板对这位道士尊敬有加。酒足饭饱,老板就和这位道士提起红豆前几日中邪的事。道士上下打量红豆半天,看得红豆直发憷。趁着道士和老板出去说话的功夫,阿鲲才凑到红豆耳边说了实话。这位道士名为苦禅山人,如今得有近千年道行,听说当年灭巫国的时候他可出了不少力。红豆鄙夷地看着阿鲲,这世道无妖无神,哪有人能活这么多岁,还有什么巫国,都是说书的乱编的。

    红豆不信阿鲲,但是不得不相信老板。老板像父亲一样,就是红豆的靠山。同样的话,第二天由老板讲出来,红豆不得不动了个心思。苦禅山人劝老板,想收了红豆为徒儿。

    “这丫头有灵性,若能入我门,必有前途。若是放任不管,这灵转邪的事,别怪我这老道没提醒过。”这次老板拗不住苦禅山人的强邀,把全家人请了出来商量。红豆到底是从小就被老板养在身边,女儿一般的怎么能说送出去就送出去。苦禅山人看全家人都是不肯的态度,脸色沉了下来,拿出了随身的一个小瓶子,往红豆近乎废了的右手上滴了一滴。红豆咧嘴“哎呀”了一声,连忙缩回。红豆连忙扯下手上缠着的药布,看着整只右手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眼前,半点疤痕都没有。

    红豆嘴巴张的大大的,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还不叫师父。”苦禅山人咳了一声,惊醒了红豆。红豆愣愣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

    阿冥本来也不相信苦禅山人,但是看见红豆的手,一时也说不清所以然。听到苦禅山人要带红豆走,他立马站了出来,拉起了跪在地上的红豆。“豆儿,你不能去。”阿冥嘴笨,就憋出了这一句。

    老板看苦禅山人是铁了心的,就把红豆从阿冥手里拉了过来,“豆儿,你自己选。”

    红豆从未提过,但是她清楚,在客栈每一天的淡然平和都是不甘心的积累。打小被扔到这里,人生的路没的选,这次有机会可以走出去,错过了实在可惜。“我和他走。”

    老板娘,香儿,阿鲲都惊住了,不敢相信红豆的话。阿冥更是惊得瞪大了眼睛,挽留的话梗在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苦禅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地笑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弟子,红豆这名字太尘俗。我名为苦,你就名为辛。这辛苦二字被我们师徒占了,这路也就好走了。”

    “窦辛。”红豆默念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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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苦禅山人

    红豆和师父是连夜走的,避免告别的时候哭哭啼啼。香儿尚在睡梦中,阿鲲在红豆决定走之后再也没理过她,阿冥和老板老板娘一起,站在凄凄月色下与苦禅和红豆告别。

    “要走是你选择的,不论你是否修得道,都记得回来看看。”老板没多说什么,只把老板娘准备的盘缠和衣服塞给了红豆,老板娘还悄悄给红豆塞了个镯子,那是她给红豆准备的嫁妆。红豆握着老板娘的手,悄悄看向阿冥。从小到大,这是红豆第一次看见阿冥落泪。

    红豆把千般不舍留在了心里,脸上的微笑僵着。“老板,我……”“叫爹爹。”红豆忽而鼻头一酸,扑在老板老板娘怀里哭出了声。

    “爹,娘。红豆上路了。勿挂念。”

    从踏上旅途开始,苦禅师父一直唤红豆为窦辛。窦辛话少,苦禅话更少。赶路的第一夜和第一天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两个人从荒凉的客栈出发,穿过了热闹的集市,坐船渡过了湍急的河湾。这一天来,窦辛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也第一次知道水也有如此凶猛的时候。苦禅师父千年来对这些早就司空见惯,所以只顾着赶路,对充满好奇的窦辛不管不顾。

    下船的时候,师父突然问:“阿辛,你爹和你提到过巫国安亚吗?”窦辛听过巫国,但是不是爹爹说的,是说书的讲的。大约是千年前的一次国难,最后以死了一个剑客为结局。窦辛始终觉得无趣,也搞不懂,从现世流传的传说来看,巫国根本无过之有。何况这种事本来就是无稽之谈,窦辛从未放过心上。“师父,我不知道。”窦辛道。“今天我们要去会贵客,别乱说话。”“好。”

    两个人第一次落脚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山庄里。山庄里的众人似乎在等待着师父的到来,窦辛紧跟着师父,一头扎进拥挤的大堂。

    “山人,这么多年你可终于收了徒弟。”约莫是山庄的主人,从大堂最中央的座位下来,邀苦禅入座。“窦辛,见过祁大人。”窦辛怯怯地行礼。祁大人的一脸邪相让她很不舒服。

    “古有凤凰,五百年一涅槃。自巫国销声匿迹至今,已有近两个涅槃轮回。如今巫国已有死灰复燃之意。山人,你是经历过的,你来拿主意。”祁大人脸上的笑意很不自然。

    苦禅山人道:“老朽记得那年浩劫,巫国公主借阳道回国,所行之处草木凋敝。那女子不过初生之犊,破坏之力已经惊人。可惜观澜君不知被施了什么妖法,让巫国公主侥幸逃脱。老朽苦寻百年,除天山二君,其他人对巫国都是一无所知。到上一次火凤涅槃之前,两个人都没有再出现过。观澜君恐怕已经性命不保,但是观澜剑尚在世间。老朽多年寻找大江南北,也找到了观澜剑的蛛丝马迹。这次召集大家就是要寻得观澜剑,然后逼依山君出山,一同对抗巫国。”

    窦辛突然想起爹爹曾经提到过这位祁大人,他是天官,负责组织祭天,行军打仗的时候也负责占卜,据说已经服侍了几朝皇帝,他的年纪一直是一个谜。窦辛环顾一周,果然大堂里都是这样阴阳怪气之人。这些人都是谁?师父要做什么?窦辛只觉得自己进了一个疯子窝,听这一群疯子说疯言疯语简直比在客栈还要无聊。

    师父和祁大人他们聊了很久,窦辛在一旁昏昏欲睡,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梦乡。再醒来,窦辛已经在毛驴的背上,被毛驴的臭味熏得够呛。窦辛睡眼惺忪地看看四周,她与师父已经在山林之中。入了秋,满山的枫叶已泛了红。与客栈的荒凉不同,山林里除了没有人之外什么都有。苦禅牵着毛驴,用镰刀把半人高的蔓草一片片割掉,见窦辛醒过来,清了清嗓子:“你这丫头可让我丢了老脸,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窦辛摇摇头。“你知道我们要去哪,要做什么?”窦辛又摇摇头。

    “好徒儿,那你来选我们现在往哪走?”眼前的蔓草稀了不少,露出了两条小径,一左一右,通向截然不同的方向。窦辛的困意散了不少,但还是一头雾水。师父到底要做什么?“我不知道。”窦辛回答的干脆。窦辛从没来过山野,自然不知道,假设师父真的有千岁,一定比自己熟悉这种地方,与其瞎猜和师傅一起找死,还不如揣个糊涂,师父活得久不怕,自己才不过十六岁,太亏。

    “巧了,我可算过,你一定能找对道。”师父似笑非笑,看得窦辛直发毛。窦辛不理会师父,兀自闭了眼睛,轻嗅山林中的气味。腐叶的气味偏下,蔓草断了茎,流出的汁液混着发甜的香气,还有不知道哪个野物刚刚把前面那棵树当了茅房,传来微微骚气的臭味。诸多气味里还有一种气味,窦辛似乎闻过,但是又记不起是什么东西。窦辛有一种感觉,这种气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窦辛的头微微右转,向前探去,气味的源头在右边。

    “师父,右边。”窦辛确定地点了点头。苦禅大笑着夸赞窦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窦辛发觉师父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邪气。

    踏上了右边的小径,那种气味愈来愈浓,窦辛的心愈跳愈快。窦氏客栈里的魑魅魍魉窦辛见多了,能把娘急的直哭的事也不会让窦辛发慌。但是这次,窦辛感觉到自己在紧张得发抖。

    右边的尽头是山洞,又黑又冷。师父拿出蜡烛,让窦辛点着拿着,两个人并排进了山洞。愈走愈深,师父余光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丫头,听说过英雄难过美人关吗?”师父冷不丁来一句,窦辛手一抖,蜡油险些滴在了手上。窦辛不得已会多想,从进山开始就只有师父和自己两个人,不能怪窦辛信不过师父,这阴阳怪气的老头做出什么窦辛都不会觉得太奇怪。窦辛虽甘愿默默无声,但绝不是自轻自贱的人,不论何时,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做。

    “师父与众多天官和僧侣一直在找寻那年的真相。这一次,我把猜到的所有地方都告诉了他们,唯独这里,我要亲自来验证。看来其他地方都是假的,真相就在这里。”师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师父抢过窦辛手中的蜡烛,蹲在了地上。顺着火光看去,地上似乎伏着什么,像是一个女孩,而师父正在把那个女孩的衣服脱下来。“窦辛,过来。”

    “不。”窦辛向后撤了一步。“把衣服脱掉,过来!”师父和蔼的声音化作了一声咆哮。窦辛后背靠着岩壁,摸到了一块凸起,而凸起的岩石在被窦辛的手触碰到的一瞬间开始剥落。火光里,师父的脸变得狰狞可怖,而地上的那个女孩身上似乎吹起了一层齑粉。窦辛狠狠眨了眨眼,那女孩已经变成了一具骨架,在火光里微微泛着幽蓝色的光。或许那个女孩本来就已经成了一具骨架,只是这种特殊的时刻会激起窦辛的臆想。

    “不论你是谁,我都不会让你活着出这个山洞。”师父把蜡烛丢在了一旁,烛焰落地,火光瞬间消失。黑暗中,窦辛抓住了那块凸起,从里边抽出了一个像剑一样的东西,向着师父的方向刺了过去。“孽徒!”

    烛火并没有熄灭,平静了片刻,横在地上的蜡烛又开始慢慢燃烧起来。师父的眼睛瞪着,嘴里泛着血沫。窦辛抽出了剑,面无表情地看着师父倒在了地上。师父的眼睛死死盯住剑,手还在贪婪地向窦辛抓去。“观……”师父用尽最后力气,只模糊地吐出了一个字。

    师父死了,窦辛把剑扔在了地上。剑落带起的风把苟延残喘的烛火吹灭了。最后的火光里,窦辛看着那把剑以一种活物一样的姿态跳了起来,不偏不倚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连带着窦辛的整个身体被钉在了岩壁上。闭上眼睛之前,窦辛看见了那具尸体还在闪烁着微蓝的光芒。

    窦辛还没来得及看清手上的鲜血,就变成了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几个时辰里,窦辛只有脑子是可以动的。或许师父本来就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用这种借口来蒙骗自己这种不懂世事的女孩。谁能活过千年,什么巫国,都是假的。娘给的盘缠都在师父手里,只留了一个镯子被揣在窦辛怀里。看来这枚镯子没给自己带来什么福气。窦辛暗骂自己活该,从客栈出来后,自己经历的一幕幕都是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山洞里没有活物,只有水还在无穷无尽地流着。水滴的声音在山洞里空灵悦耳,也是唯一能让窦辛静下心来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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