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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主人潦倒丫鬟猖狂

    “双桥、双桥,老夫人带着二姑娘、三姑娘回来了。”

    山东泰安的夏日里,明晃晃的白光中,背对着依稀可见的崇山,一个穿着绯红单衣、月白纱裙的小丫鬟嚷嚷着跳进门槛。

    “嘘――”门内脸庞跟这小丫头生得一般无二的丫鬟登时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低声啐道:“双路,要死了!当这是你们三姑娘房里,由着你乱嚷嚷?”

    双路脸上的兴奋不减,白胖的手抓住双桥的腕子,高兴得几乎带着双桥跳了起来,“快随着我去老夫人那讨赏去。”

    “讨什么赏?没伺候好四姑娘,害得姑娘下巴上磕了一道疤,破了相,老夫人见了我,不罚就是阿弥陀佛了,还要赏赐?”双路将双桥的手一推,懒洋洋地往门边摆着的小杌子上一坐,就瞅着日光下一点点的尘埃随着双路举手投足漂浮游荡。

    “这会子可不同了,老夫人带着二姑娘、三姑娘随着姑老夫人去见了娘娘,娘娘祖籍也在泰安,又听说都姓沈,就跟老夫人对起先祖姓名来。听说是本家,就埋怨说‘本宫年轻并不知道,老安人怎不提醒一句?客套了半天,原来竟是本家。’老夫人惶恐说‘不敢高攀’。娘娘又称赞三姑娘灵动如春溪、二姑娘沉静如秋潭,只说比之在京城的沈大姑娘还要出众。”

    “贵妃娘娘只是客套,你就跟得了圣旨一样?”双桥拿起身后的笸箩,要给一双扣了垫心子的绣花鞋换了底。

    “才不是客套,老夫人没回家,三老爷就赶着回府来说了。娘娘特意将二姑娘、三姑娘领到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也说好,称赞二姑娘、三姑娘,是咱们泰安二婵娟呢!皇后娘娘的话,不是圣旨,总是懿旨吧?”双路抢过双桥手上的绣花鞋,“还做什么针线,跟着我去老夫人那讨赏去。”

    “你轻一点,别吵醒了四姑娘。”双桥提醒一声。

    “若要我不吵,你随着我过去?咱们姊妹乃是一对双生子,先前家里人手不足,才将咱们拆散开,如今,就叫三姑娘跟老夫人讨了你回来,再另买了人给四姑娘补上。”

    “浑说什么?”双桥瞪了她一眼,侧耳去听房里动静,被双路冷不防地一扯,脚绊在门槛上,几乎跌了个狗啃泥。

    亏得门外一只因年老生了暗褐斑点的胖手将她扶住,“急慌慌的,这是向哪去?”

    “胡奶奶,老夫人在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那得了体面,您不去讨个好?”双路睁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凑到奶娘胡氏面前。

    胡氏伸手在双路额头上用力一戳,“一猜,就是你来引双桥胡闹了。若不是你勾引,双桥怎会走了神,害得四姑娘被山石上摆着的花锄磕了下巴?明知道,四姑娘要和二姑娘一起随着老夫人去见贵妃娘娘……”

    “老奶奶你别血口喷人!捉贼拿赃,没个真凭实据,就是血口喷人!”双路嘴一张,唾沫星子喷了出来。

    “要真凭实据,别怪我将真凭实据拿出来叫三姑娘……”

    “奶奶。”隔着一层碧纱门的里间里,忽然传出绵软惺忪的一声。

    胡氏伸手在双路身上一搡,“还不走?双桥,姑娘醒了,快去打水来。”嗔了双桥一眼,不理会随时能跳起来跟她掐上一架的双路,走进房里向内推开纱门,对着挂着老旧纱帐的架子床提点说:“姑娘既然醒了,洗了脸,就向老夫人那讨个好吧。别叫人以为姑娘小肚鸡肠,见不得旁人好。”

    铺着半新不旧粉红被褥的床上,如斯腰上盖着一条轻薄的纱巾,枕着手臂将左脚高高地翘起,望着那形状姣好、颜色白皙的天足,一脸满足地问:“奶奶,咱们家几时又跟贵妃娘娘是本家了?”

    胡氏已经年过古稀,最最风光时,曾在沈家单独掌管银器一项,随着沈家的银器越当越少,再没什好掌管的,就凭着老资历,挤走了沈家四姑娘身边年轻轻浮的奶妈,伺候在四姑娘身边。一则年迈、二则自恃老资历三则恨自己不能似她母亲、祖母那样风光体面,于是听如斯问,就一面走向梳妆台去取梳子,一面嘟嚷说:“还不是咱们那老老老太爷干得好事!他年轻时,随着太、祖南征北战,中年时,助太、祖得了天下。本该跟上京的沈家老老老太爷一样,在上京做个稳当当的国公爷。谁知他竟不肯要□□封赏,也不肯叫儿孙在上京荫个官做,就带着一家老少回了泰安老宅,一心修他的道。”握着梳子走到床边,见如斯正从一个瓷罐里挖了雪花一样的香膏往脚上抹,忙三两步走过去,劈手夺了那瓷罐,心疼地说:“姑娘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姑娘伤着下巴,请了两回大夫,就有人嫌弃姑娘事多。将这香膏糟蹋没了,又向哪里去讨?若叫人知道姑娘拿着涂脸的东西抹脚,那话就更难听了。”

    如斯两只手揉着脚,将那滋润的香膏匀开,一面背过身叫胡氏给她梳头,一面问:“咱们家连姑娘用的胭脂都要能省则省,怎么又有门路,去见贵妃娘娘了呢?难道是这些年来,上京沈家一直接济咱们家?”

    胡氏年老昏聩,巴不得有人跟她说话,“人心哪有那样好?咱们老老老太爷回泰安后,三节两寿,太、祖不忘叫人从千里之外送来赏赐,上京的沈家,又跟咱们老老老太爷是堂兄弟,来往就也密切得很。待太、祖驾崩了,上京沈家的老老老太爷过世了,太宗皇帝忙于政务,渐渐就将咱们老老老太爷给忘了。上京沈家,跟咱们泰安沈家,慢慢来往稀松。一年,咱们老太爷上京,想起总是一家骨肉,就要跟上京沈家的堂兄弟小聚一日,谁知进了上京沈家,被人领向偏厅,灌了一肚子穿堂风,还不见堂兄弟出来招待,又恰听个小厮说打秋风,便一怒之下回了泰安,彻底断了两家来往。”话音落下,手一收,已经灵巧地梳出一个双螺髻,再将手边鎏金的桃花样花钿一缀,简简单单,虽簪钗不多,却也不显寒酸。

    如斯举起镜子照了一照,望见镜子里映出一张还未习惯的雪白瓜子脸面来,眉眼自是宛若舜华,只那菱形小口下,有一道被微黄药膏遮住的拇指长疤痕,放下菱花镜,睁大一双此时深邃得不管她心中如何想都真诚无比的眸子,“这会子,贵妃娘娘又肯见祖母,难道是觉得他们上京沈家做得不妥,有心弥补?”

    胡氏见多识广地摇头,催着如斯站起身来更衣,就语气颇酸地说:“只怕是,皇上带着皇后、皇子前来泰山封禅。贵妃娘娘有心跟来,偏又寻不到借口,才拿了回祖籍泰安祭祖做幌子,求了皇上带她来。来了又不肯正经地见咱们,只要姑老夫人拐着弯将人领到她面前。等着瞧吧,没几日,贵妃娘娘还要设法,将皇上领到咱们这开国功勋家呢。”

    “咱们家如何能接得御驾?”如斯睁大眼睛,一心引着胡氏说话竟连胡氏给她穿的是她不喜欢的橘色衣裙也未察觉,“接驾,难道不要费上一二年,花上几百万银子,修上一所轩峻的花园子,供皇上、娘娘赏玩吗?”

    “上京的沈家倒是想呢,”胡氏不屑地一嗤,“但如今他们家,也只剩下个花架子罢了。贵妃娘娘颜色一衰,这连续了四代的恩宠就尽了。据我说,贵妃娘娘是有意要引着皇上来瞧咱们这功勋之后,衰落成什么样。”

    “……开国功勋家沦落成这样,”如斯低头,瞅见身下那张不知睡了沈家几代闺秀的架子床已经掉光了螺钿,斑斑驳驳中露出叫人尴尬的虫洞,“皇上忆起老臣功绩,定会心生悯恤。”

    胡氏欣慰地连连点头,“就是这么个理。可咱们家,大老爷不过赔多赚少的商贾、二老爷不过九试不第的秀才,三老爷更是不读书不经商的闲人。所以,皇上这悯恤,大半要悯恤到上京沈家头上。”

    听见门外咣当一声,胡氏皱着眉向外来,瞧见一只笨重木盆砸在门槛上散了架子,一汪水顺着砖缝直向房里流,就对门槛外站着的双桥、双路嗔道:“砸了盆,就从你们姐两的月钱里扣!”

    双路躲在双桥身后嘀咕说:“还月钱呢,足有大半年没闻过钱味了。”

    胡氏伸手要去打,双桥忙拦住胡氏,惊诧地说:“奶奶,别管她了!贵妃娘娘送下皇后娘娘的赏赐来,一共三份,二姑娘、四姑娘,一个得了青玉镯、一个得了白玉镯。三姑娘只得了个宫廷制造的香坠子。”

    胡氏嗤笑道:“多大点事,值当这样大惊小怪!三姑娘随着老夫人觐见了贵妃娘娘又怎样?终究是个庶的,能越了四姑娘?”

    双路露出脸来,似乎亲眼瞧见了胡氏撺掇如斯使出什么花招一般眯起眼睛,“可皇后娘娘的懿旨上,写着四姑娘跟二姑娘是泰安二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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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管家短见奶娘撒泼

    一声嘹亮明朗的蝉鸣忽地响起,胡氏待要笑,又强忍住,伸出圆滚滚的手指向双路额头上戳去,“你这是什么脸色?当四姑娘跟三姑娘一样,爱耍花招?”

    “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双路丢下一句,见胡氏一只巴掌要扇过来,将双桥往胡氏身上一推,跳开两步,啐道:“从没听说过花魁有花了脸的,等见了外人再说!”

    “你――”胡氏气得七窍生烟,又怕如斯听了伤心,递眼色叫双桥擦干地上水迹,就强打精神眉飞色舞地穿过纱门,“姑娘,方才双路的话,姑娘可听见了?三姑娘算是白费心思了。”

    “要那泰安二婵娟的名头,有什么好?”如斯仔细地穿上罗袜,虽那罗袜上窘迫地拿着绣花挡住了一个补丁,但再套上绣花鞋,依旧衬得双足纤巧玲珑。

    “有什么好?姑娘原本只能委身……总之,姑娘跟先前,大不相同了。上头随便一句话,下头都能带出一阵旋风来。等着吧,姑娘如今只得双桥一个人前怂窝里横的小丫头凑合着使,没两日,老夫人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姑娘再买一个丫头呢。”胡氏唯恐如斯身上掉金屑一般,小心翼翼扶着如斯走到盆架边,待双桥端了才打的井水来,就拿着帕子沾着井水,小心地不叫那井水碰到如斯下巴上的伤口,“原先,咱们家的姑娘洗脸,都是用现熬的米汤兑了花露。如今,连讨盆热水,都艰难了。”

    “这井水清澈得很,未必比那米汤差。”如斯待胡氏给她擦了脸,涂了香膏,向外走时,瞅见身上的橘黄衣衫,虽不喜也不动声色。

    “姑娘走路,跟先前不一样了。”双桥忽然出声。

    如斯回头对她一笑,魂不一样了,人怎会一样?想起前生来,不由地一声叹息。

    她上辈子,四岁缠足,养得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细长纤直,羡煞身边姊妹。且自幼在父兄熏陶下,研习国学,虽不敢枉称才女,但也能应景地引经据典胡诌两句。

    彼时待字闺中,她虽温顺腼腆,却不乏自信。二八年华,绣着嫁衣、积攒嫁妆时,对婚后的郎情妾意也多有憧憬。

    谁知嫁入北平后,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虽好,但已经悖时了;人虽活着,却已经成了现世的古董。

    满大街踩着纤巧高跟鞋、烫着卷发的女子,不曾受过一分缠足的苦头,步态摇曳袅娜,便与她不相上下;关门闭户后,留着童花头的小姑,三两句话间漫不经心地捎带出一个英文单词,彰显得才学、见识,就远在她之上。

    如此,她的格格不入,就成了一无是处。饶是她在被休离,不,离婚之后,奋力追赶,也剪了头发、也学了三两句洋文、也跟兄嫂坐了游轮去大洋之外开了眼界,但望见酒会上女子们穿着纤巧摩登的高跟鞋身姿曼妙地翩翩舞动时,只能望着一双小脚兴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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