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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暗销香骨
就着紫禁城往南望,隐隐能瞧见漫天的白幡子。丧事张罗开来,皇城内外的守卫前所未有的森严,里里外外三层锦衣卫,绣春刀跨腰,飞鱼服着身,一个个面无表情立得像排木桩。
时值元光二十四年,缠绵病榻整整八年的文宗皇帝总算落了气,大梁风云变色,宫内上至嫔妃小主,下至浣衣局的宫娥内监,皆是心惊胆战遍体生寒――皇帝死了,江山就要换人来掌权了。
一阵脚步声从永巷的那头传过来,渐行渐近,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刺耳突兀。
沉重的宫门被人从外头猛地推开,“吱嘎”一声响,像极了垂死之人最后的呻|吟,激起了遍地灰尘。月陨宫的殿门隙开了一道缝,外头的月光清凉如水倾泻进来,直直地照在一张姣好的芙蓉面上。
女人生得很漂亮,细长的柳眉下头是一双弯弯的月牙眼,高挺的鼻骨在接近眉心处有些许地微隆,像是起伏连绵的山峦,光洁如玉。
呆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久了,即使是温和的月光也能叫人觉得刺眼。女人抬起手挡了挡,眸子受了刺激微微眯起。只见月色的光影里头立着好些人,这些身影立在宫门前几乎要将月色挡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就着周身萦上的淡淡光圈瞧出些身形轮廓。
“妍贵妃接旨――”领头的内监将手中的明黄锦缎缓缓地展开,语调平平道。
女人唇角勾起了一个冷笑,妍贵妃?原来他们还知道她是贵妃,太监都是些没根儿的东西,翻脸比女人还快,卸磨杀驴,爬上了高位便忘记旧主。方才她没能认出他是谁,这会儿听了声音倒是记起来了。
小桂子,不,如今已经是桂公公了,东厂十二大档头之一。她面上的笑容更加讥诮,岁月真是不饶人。当年她钟粹宫里的杂役小太监,连正眼也不敢瞧她一眼,如今已经爬到那个位置了,看来自己果真是老了。
心头这么想着,女人却已经缓缓从杌子上站起了身子,面上的容色淡漠而平静。她理了理身上的纯白孝衣,缓缓跪下了身子,微微垂着臻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与爱妃结连理已八载,数年恩爱鹣鲽情深,适逢朕大行仙归,着令爱妃侍驾随行,钦此――”桂公公的面上神色冷漠,说罢便将手中的锦缎合起,低低叹了一口气,侧过眸子朝身后端着托案的内监递了个眼色。
红漆描金海棠花托案上端端放着三样东西,毒酒,白绫和匕首。内监深深埋着头,容色恭敬地朝前走了几步,将那三样东西呈到了女人面前。
她眼中的神色没有丝毫的起伏,只是唇角挑起了一个讥诮的笑。她十五岁入宫,文宗帝便已经病倒了,同皇帝仅有的几次见面也只不过是隔着重重帷帐的一瞥,鹣鲽情深?
八年前,文宗帝病倒,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文臣中以沛国公为首,武将中更有瑞王摄政。大梁的江山已隐有几分风雨飘摇,前有文臣武党夺|权,后有奸宦干政,朝廷的实际政权都把持在三个人手里――摄政王,沛国公,以及东辑事厂厂公。
当年三足鼎立,东厂势力倒向了沛国公这一方,于是她以沛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风光入宫,在东厂的扶持下荣封贵妃。皇帝殡天,她从被关入冷宫的那一日,便隐隐料到了这个结局――这帮阉人敢对她动手,文臣武将的夺|权之争中,看来是父亲输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思及此,陆妍笙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成拳,尖锐的指甲深深刺破掌心,她拼尽全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不发抖,沉声道,“桂公公,沛国公陆府如何了?”
“回娘娘,陆府今儿晨间便被抄了家,男丁皆已发配边疆充军,女眷……”桂公公的声音到后头低了下去,似是有些不愿往下说。
她死死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死命道,“女眷如何?”
“女眷……卖入官家为奴。”
脑子轰地一嗡,霎时间空白一片。虽心头早已有了最坏的念想,但当所有的念想都鲜血淋漓地变为现实,她仍旧觉得浑身都是一震。一张美颜在顷刻间惨白无人色,陆妍笙跪在地上,双手的十指狠狠收拢,在青石地上留下十道浅浅的血痕。
“去将严督主请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本宫要见他。”
几个内监面面相觑,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一群人里头官儿最大的便是桂公公,听了这番话,他的面色似是有些为难,半晌没有任何动作。
良久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陆妍笙心头压抑许久的怒气同恨意霎时迸裂而出,她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冰冷道,“本宫的话你们听不明白么?叫你们的严督主来见本宫,叫严烨来!”
陆妍笙出阁前是陆府的嫡长女,入宫后又被尊位贵妃,家世背景之硬,放眼整个后宫也莫能匹敌。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在她面前也得低头三分,三宫六院人人都对她恭敬顺从,这些年来历练出的凌厉气势掩也掩不住。此时经她的眼风一望,数个平素里为虎作伥惯了的的东厂内监竟是硬生生抖了抖。
被一个死到临头的女人震了震,桂公公面儿上霎时就有几分挂不住,他蹙了蹙眉心头思量起来。这个妍贵妃同厂公是有交情的,又或者再换个说法,私情。
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二虎相争是摄政王那方赢了,东厂上上下下几千颗人头都系在督主的腰杆儿上,督主除了背弃沛国公倒向瑞王,着实也别无他法。
里头正胶着,宫门外头却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倒不见得多低沉浑厚,却偏生又端凝如玉,温润之中透着几分清冷,夹杂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娘娘这又是何必呢?”
陆妍笙循声望过去,却见宫门前的丹陛上立着一个高个儿的男人。头戴描金圆帽,身着绣金蟒的玄色曳撒,系鸾带,玉带束腰脚踏皂靴,隐隐绰绰的月色映在那张漠然的脸上,白璧无瑕。
那个为他提灯笼的内监着皂靴穿直身,显然是东厂的掌班人物。在他身前立着却也矮了一大截儿,头垂得低低的,神色甚是恭敬。
吸了一口气,陆妍笙徐徐从地上站起了身子,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傲岸冷然,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头斜斜靠上去,朱唇微启淡淡道,“都出去候着吧,本宫有话要同督主说。”
几个东厂的内监没有动。
严烨的眸光在夜色里虚虚实实,有些微的迷离之态,他侧眼睨向几个内监,说道,“下去候着吧。”
几人这才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了句是,接着便旋身退出了宫门。
一众人都走了,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严烨和陆妍笙两个人。他步子微动朝她走近了几步,环视了一番周遭,不由微微凝眉叹道,“从前也曾来过月陨宫,倒没如今这样破旧,娘娘受苦了。”
她却只是冷笑,“督主言重了,本宫如今已是将死之人,哪里还能谈苦不苦。倒是督主好闲情,这个时辰没在先帝灵前侍奉着,却来送本宫一程,着实令本宫感动,没的让瑞王瞧了去,还以为您又要翻脸了呢。”
她话中带刺语调讥讽,严烨听了却也不生气,容色沉静而淡漠,徐徐又道,“娘娘同臣相交八载,如今娘娘要仙归,臣来相送自是应当。”
呵……相交八载,他原来还记得。当年她入宫时,这个令天下人谈之色变的东厂督主才二十一的年纪,便已经待批朱红公然干政。朝野里不是没有过怨声非议,只是东厂的番子遍布整个大梁,设大狱残忠良是这窝奸宦的拿手好戏,杀的人多了,议论的人也就随着少了,久而久之竟再无任何人敢置喙。
紫禁城中整整八年的时光,她将自己的所有青春都耗在了这里面。皇帝缠绵病榻,她自出嫁开始便相当于守起了活寡,严烨出入她的寝宫如若无人,她二人的关系整个宫里只要是眼睛没瞎的就都能瞧出来,如今这算什么?
她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严厂公,便是民间的姘头也没有这样绝情的,您真是够狠哪。”
“姘头”二字几乎是从她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严烨俊秀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起。
说起他二人的关系,似乎是有些暧昧不清。当初文臣武将之争自己是选了沛国公,自然要好好扶持陆府的女儿,为了将她牢牢控制在手掌心,他也没少花功夫。陆妍笙一张脸生得花容月貌,说是大梁后宫排号第一的美人儿也不为过。而严烨的容貌却比宫里的所有女人都还精致几分分,到底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虽心气高却也终究还是太年轻天真,经不起他再三地拨撩。
只是……她的这句“姘头”似乎是过了些。
思及此,忽而又觉得这个女人有几分可怜。曾是多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如今却要落得这样的下场,然而又能怨谁呢?怪只怪自己投生错了人家,谁让她的父亲是沛国公。自古以来,名门贵女们最大的仰仗并不是美貌,才情,亦或夫婿,而是娘家。
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她这样的身份摔下来,只能粉身碎骨。
他心头暗暗叹惋了一番,缓缓道,“娘娘这话错了,臣只是个阉人,自然不能和娘娘攀上那样的干系。”说着又抬眼望了望外头的天色,声音愈发地沉下去,“时候不早了,娘娘上路吧,别误了吉时。”
“厂公真是绝情啊。”她的声音微凉,慢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美艳的面容忽地绽出一朵绚丽的笑颜,柔若无骨的手缓缓抚上严烨如玉的面庞,另一只手搂上他的脖子,柔声道,“你真的舍得本宫死么,嗯?”
严烨面上挂着一丝习惯性的笑,手臂一揽将她的贴得更紧,左手顺着她藕节似的膀子慢慢滑上去,微微俯身,薄唇印上她小巧的唇瓣儿,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唇间,淡淡道,“娘娘的心思臣如果都看不破,恐怕坟头早长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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