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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曾经有句诗说:“有女莫嫁芒砀中,十户人家九户穷。”

    可古骜的母亲,却偏偏给人卖进了芒砀山,成为山沟子里唯一有名有姓的人家——田家的妾。

    所以古骜从小,就能听见田氏庄子里的孩子对他喊:“你这个贱人生的!”

    又或者:“你妈原是主人的小妾,你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之类。

    每当此时,古骜总会发怒般地冲过去,用树枝或者石头作为武器,去驱赶追打那些嘲笑他的孩子们。

    “野杂种又打人咯!野杂种又打人咯!”

    古骜加快脚步,一言不发地奔逐,力图予以侮辱他的人重创。

    古骜的母亲闻声而来,招呼古骜:“快回来!”

    古骜见母亲喊他,手中的石子就这么飞了出去,正打在田氏管家二舅子的儿子头上,磕破了好大一块皮。

    那孩子与古骜差不多年纪,适才嘴里还骂着,如今被打了,立即便哭了起来。

    母亲古氏忙趁着这个时候,拽起古骜就往回跑。孩子们一哄而散,被打破头的田氏管家二舅子之子也哭着去找他爹了。

    古氏一身农妇的粗布荆楚钗,面色焦急下有些黯淡。可若仔细看去,姿颜却是不凡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被田家买来做妾。

    那时候,她还不是古氏,没有姓,她只有个名字叫珠儿。

    田夫人千挑万选地从人伢婆那里择了她,觉得她十分的好,足以收住丈夫的心了。便把她买了下来,又亲自教养了一个月才让她侍候田老爷。

    田老爷头两个月新鲜,她算十分得宠的,可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田老爷就不怎么去她房里了。倒是田夫人悄悄跟她说,让她等,日后自有办法。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田家大宅里,说话算数的还有一位叫做辛夫人的,虽不是田老爷发妻,却能掌事,如今,要容不下她了。

    然后她迷迷糊糊地就被拉到了大堂上,田夫人和辛夫人双双坐在上首,两人也不知在争什么,好像是说田老爷病了,病前喝了她炖的汤还是什么,就听见辛夫人说:“……珠娘如此不懂规矩,竟还是夫人买来的人,既犯了错,我少不得要断一个是非曲直。”

    田夫人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这时候她才发觉了不好,就无措地望着田夫人。

    辛夫人微微一笑:“我也是个宽厚之人,杖毙这等事,我是断断做不出来的,不如从此发到庄子上配了人罢。”

    这时候田夫人才涩涩地道:“庄子上哪有什么人可配?”

    辛夫人说:“我曾听老爷说,庄子上可不是还住了一位老瞎子么?”

    就这么着,她在刚满十六岁的时候,被配给了古骜的爹。

    这会儿古氏牵着古骜进了一处偏僻的院子,终于松了口气。古骜一溜烟跑进门里,就喊坐在床上的瞎眼老翁道:“爹,我回来了!”

    他爹古贲微微一点头,脸就朝着开门传出声响的地方转了过来:“回来啦!”

    “外面的小兔崽子又说我娘,上次没逮着,这次被我把头都打破了!”

    古贲年过花甲,如今一头白发,脸上皱纹也是深刻,正盘腿坐在榻上发呆,听见儿子这么说,便猛拍了一下大腿,叫了一声“好!”

    古氏不言,进了门关好了,却掩袖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老头儿古贲这才收了神,说:“……你跟着我,可受委屈了。”

    “我哪里是因为这个委屈……”古氏摇了摇头,伸手拭着眼泪——她当年年少,被赶出田家不明不白的,从此也就多了个心眼,如今她对庄子里的事,免不了比之前做妾的时候多打听一二,怕自己糊涂,说话间便有些抽噎,“适才骜儿打的可是管家二舅的儿子,如今我们衣食由人,赶我们出去便是管家能做主的事了!我如何能不急?!”

    古贲听到古氏的哭泣,出言安慰道:“无妨,你莫要担心!”

    古骜听见父亲这么说,立即挺直了胸膛,坐上小几就伸手拿瓜果吃。古氏听见丈夫这么说,倒也止住了哭声。

    她是十分信服丈夫的。当初她刚被发遣过来时,人情冷暖,连配给她的伺候妈子都啐了她一口“晦气的”,她泪流不止,自觉此生都灰暗了。可到了地方,虽然院子破败点,但那传说中的‘老瞎子’倒也并无青面獠牙,她心中着实是松了一口气。

    田老爷不年轻了,还胖。一上床,那肥肉如摊开在床上滚一般,不住地抖,她尚能忍。

    如今暗瞧着瞎眼老头,却见肉都藏在衣服里,并不显。那老头也只是跟她说话,无亲近之意,她倒安心了许多。许是在田家太过拘谨,而老头似乎和蔼又健谈,她不过几日时间,便倾诉般地讲起自己的事来。

    后来她来了月事,老头对她说:“此月廿五,是个好日子。”她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第二天就看见老头杵着拐杖去管家那儿求了红烛、莲子、花生和崭新的被褥,还亲手写了个“囍”字。

    她当时发愣,心想这老头不是瞎了吗?怎么还能画符?她不识字,并不认得。

    然后她就看见老头对她说:“这是‘囍’字。”

    立即,她的脸就红了。

    看着老头儿摸着边儿把‘囍’贴在窗上,她觉得恍如隔世。她想,当年田老爷,也没有这样隆重的呢。又想,不过是第二天给夫人敬了茶,却是没有字的。

    想着想着,她就哭了。

    不久,她怀了孕,老头将她照顾得十分周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头摸着门,拄着拐杖去管家那儿给她要鸡蛋的背影,她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之前都白活了——白给人伢婆打了那么多年,白伺候田夫人田老爷那么久,如果……早遇见古贲这瞎老头,就好了。

    爹娘不要自己,人伢婆卖了自己,田家又把自己赶走,古贲却是在乎自己的。

    再后来,她生了儿子,古贲高兴得连拐杖都丢了,要进来抱儿子,结果撞到了门,差点摔了一跤。她那个时候奄奄一息的,看在眼里,就想,如果古贲不这么老就好了……这样,自己还能多陪他几年。

    有了儿子,这个家就完整了。

    她曾问过古贲究竟是田家什么人,古贲说:“田家的宅子,是我相的。”

    她不懂是什么意思,又怕再问引人厌烦,显得无知浅薄,便去照顾儿子去了。

    古骜一天天长大,古贲看起来似乎十分乐于和孩子相处。

    比如夏天的时候,古贲总会牵着古骜到院子里,向他指着天空,教他认东南西北方哪里哪里有一个什么形状的亮点,是什么星宿,里面又有什么故事,一看就是半宿……到冬日雾多了,他又教古骜背诸如“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配“子丑阴某辰巳午未”之类,古氏有时在一旁听在耳中,简直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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