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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楔子
初春的雾霭还未散去,空气中渗着阵阵凉意,树上间或传来一声声鸟鸣,粗使丫鬟们忙着在院内洒扫。垂花门内,两个嬷嬷正在说话,其中一位面色白净,束着圆髻,额间勒着乌绫额帕;另一位圆圆脸,着靛蓝绢布狭领长裙,外罩对襟短袖暗色比甲,正微笑道:“孙妈妈,姑娘可大好了?我们来了几天,一直想给姑娘请安,又怕扰了姑娘养病。我们老太太在京里着实惦记得很。”孙妈妈叹了一口气:“已经请了大夫过来瞧了,说要静养。可怜我们姑娘,自小就身子弱,现在夫人去了,更是添上病症。如今虽说吃着药,但看着也没多大起色。老爷前日去了苏州,说过几天回来还要请前段时间告老还乡的王老太医过来看看。现在姑娘身边一时半会的还离不开人。”那嬷嬷听了,忙辞道:“那孙妈妈赶紧去吧,我们也是挂念姑娘的身体。”两人在垂花门别过后,孙妈妈沿着抄手游廊,走过穿堂,朝抱竹斋走去。
抱竹斋,掩映在青翠竹林中的二层小楼,廊前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通往一明两暗的三间上房。中间是明堂,因府里的老爷夫人都是从京城来的,南北次间仿着北边的样式修了炕,铺了地龙。二楼则是卧房,避着南边的阴冷潮湿。
南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丫团髻,上边各插着只白色珠花,倚在靠枕上,身上盖着月白底折枝绸被,脸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愣怔表情:四年前,一觉醒来,朱小北就成了红楼梦中三岁时的林黛玉。父亲林如海官至兰台寺大夫,又任两浙巡盐御史,母亲贾敏是荣国公府老太君贾母的亲生女。林如海除了贾敏外,还有四房姬妾,却只得黛玉和一个庶出的幼子。两年前,那个哥儿得了急症夭折。府中孩子稀少,黛玉又是贾敏嫡出,所以倍受林如海宠爱。因为这具身体里潜藏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再怎么掩饰,看起来总比同龄的孩子聪慧,且林家是书香之族,林如海便请了夫子为黛玉开蒙,正经地读书认字。年前贾敏忽感寒疾,起初只是咳嗽,后竟至卧床不起,缠绵病榻。朱小北在床前侍奉汤药,心中暗暗焦急,深恐贾敏就此一病而去。虽说贾敏并不知依附在黛玉身体里的灵魂已非亲女,但几年下来,她对黛玉的关怀备至,呵护疼爱,早就使得朱小北将其当作生母一般看待。除了在床前侍疾,在这个没有先进医疗设备和抗生素的年代,朱小北只能悄悄在佛前叩拜,祈求母亲能渡过这一劫。然而,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在遍请名医,试了无数的药方后,贾敏还是如红楼梦中所记,在黛玉七岁那年的春天去世了。接着,朱小北大病一场,浑身滚烫,梦中一会是贾敏临去前看着自己依依不舍的眼神;一会是林如海抱病而亡,自己在北上的大船中哀哀哭泣,一筹莫展;一会又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黛玉临死前焚毁诗稿,泪尽而亡的镜头。梦中的她拼命挣扎,想要逃离,却像被束缚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待到再次睁开眼,已是三天后,身旁侍候的丫鬟雪雁看见小姐醒来,欢天喜地的出去喊人。看着头顶的天青拥骨朵云纱帐,朱小北深刻地明白这里是红楼梦中的世界。如果说过去的四年自己是懵懵懂懂地仿佛在梦中游走的话,那么贾敏的离世,则似一记断喝,这里是活生生有着生老病死的世界,并且一切似乎正沿着书中的剧情走下去。可是,真的只能做一个忍受风霜剑影,寄人篱下的孤女吗?不,她不愿意。既然今后要作为林黛玉在这个时空里活下去,那么,总要试一试,改变自己的命运。忽听得一阵帘子响,小丫鬟道:“孙妈妈来了”。黛玉忙收起表情,抬头看去,孙妈妈已经进了南次间,走过来掖了掖自己身上的被角,笑道:“姑娘,今儿的药可喝过了?”黛玉不禁皱眉,苦着脸道:“刚刚杜鹃才送过来,已经喝过了,药汁实在是太苦了。”孙妈妈怜爱地抚了抚黛玉额前的刘海,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嘛。”说罢,拿过针线箩,坐在炕边的椅子上绣着肚兜。
孙妈妈原在黛玉祖母身边服侍,祖母去世后,便随了儿子媳妇去了庄子上。因人品颇得林如海敬重,又是府里的老人儿,黛玉出生后,便又回了府里,和王奶娘一同照料黛玉的饮食起居,教导礼仪规矩。现在黛玉渐渐大了,王奶娘也卸了差事,只有孙妈妈和几个大小丫鬟陪侍在身边。其中杜鹃是一等丫鬟,雪雁比黛玉大三岁,亦是玩伴,领着二等差事,另外还有四个三等的小丫鬟在院内。孙妈妈绣着花样,絮絮道:“姑娘,今早上,贾府来的嬷嬷向我打听姑娘的身体如何了,我已经照姑娘的意思说了。”十日前,黛玉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荣国府派了仆妇和大船过来,府中的人都传是贾太君要接姑娘去京里。迟疑了半晌,又道:“姑娘真打算不去你外祖家?”黛玉微微垂下眼眸,轻声道:“妈妈,你也知道,母亲去世,我应守孝三年。外祖母再亲,总归是亲戚家,哪有在亲戚家守制的。况且,我日日离不开汤药,去了那里,又哪有在家自在方便。”孙妈妈暗暗点头:“只是不知道老爷是如何想的。再过几天,老爷就要回府了,姑娘可想好了如何跟老爷说?”都说娘舅亲,娘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贾家是国公,外祖母又健在,在那边自是比跟着将来的继室夫人要强得多。林如海疼爱黛玉,心中必是如此打算的,不然府里也不会传得这么沸沸扬扬。
默了半晌,黛玉忽道:“妈妈,母亲身边服侍的可有原是外祖母家的,不知道能否和那几个来的嬷嬷们搭上话。”孙妈妈眼前一亮:“姑娘的意思是…”黛玉点头微笑:“最好能在爹爹回来前办妥”。孙妈妈马上站起来:“我这就去问问碧丝。”一阵风地出去了。
林府人口简单,又崇尚节俭,故老爷和夫人身边都是两个一等,四个二等的仆从服侍,姨娘们减半。母亲去世后,放了几个二三等的丫鬟出去。碧丝和碧萝都是母亲身边的一等丫鬟,留在正院侍弄母亲的东西。当年陪嫁过来的丫头和陪房,或成了林府的管事娘子,或在外打理着母亲的陪嫁产业。虽说离了贾府多年,但总还有亲戚在那边当差。
黛玉从前待在母亲身边,多少知道贾府的一些境况。又因自己年龄小,母亲言谈间也未十分回避:作为家中唯一的嫡出女儿,排行又最小,母亲在荣国府时宛如掌上明珠。又和同胞哥哥贾政的感情颇深,虽然出嫁多年,兄妹二人常有书信来往。但母亲却很少提及嫂子王夫人,偶尔谈到,也隐有不满之意,对贾宝玉也是“顽劣异常”等语。黛玉推测母亲和王夫人的关系并不十分和睦。由此及彼,王夫人对于自己这个外甥女也不会多待见,甚至于非常不喜欢。不然,《红楼梦》中林黛玉一个深居内院的小姐,若非有心人故意散布,如何满府都知道她爱使小性,心眼小。王夫人执掌家事,却不约束下人,自然逃脱不了干系。现在荣国府来接人,自然是不去的好。所以,一定得想法子说服父亲留下自己。
快到临睡的时候,孙妈妈再次过来,一边铺床,一边悄声道:“夫人身边的碧萝,虽说老子娘也在我们府里,但有个远房舅舅现在在荣国府里任着一个小管事,和这次来的一个赖嬷嬷是转折亲。我已经按照姑娘的意思让她去赖嬷嬷那里多走走。”黛玉点点头:“辛苦妈妈了。那边还要妈妈费神打点着。”孙妈妈一笑:“姑娘放心,老奴省得。天不早了,姑娘早点歇息了吧。”
过得几日,黛玉刚喝过药,口里正含着腌渍的杨梅果脯解口,就看见孙妈妈领着碧萝过来。黛玉忙咽下杨梅,起身笑道:“碧萝姐姐来了。雪雁,快看座。”碧萝连连辞让,最后才侧着身子坐下。孙妈妈送上茶水,让杜鹃雪雁带着丫鬟们下去了,自己端着杌子坐在南次间的门口绣花。
碧萝爽利,开门见山:“姑娘,这几日我借着向赖妈妈打听表舅家的近况,在赖妈妈那里多走了几次。这赖妈妈和其他几个来的妈妈都是三等婆子,本来都是在外院做活。听得说咱们夫人殁了的消息一送到,老太太就哭了几场,连着传话出来要使人来接姑娘进京。偏巧几位平日负责出行的管事娘子不是不在府中,就是接着的差事脱不开身,拖了好几日,实在没有办法,这差事就落在来的几位妈妈身上。黛玉眉头微皱,道:“我外祖家如今都是谁管事,赖妈妈可知道?”碧萝答道:“现在荣国府那边是姑娘的大舅老爷袭了爵位,管家的是姑娘的二舅母。如今二舅太太年纪大了,就将家事大多交给大舅老爷的儿媳妇,也就是贾琏二奶奶管理,琏二奶奶是二舅太太的内侄女。”这些黛玉依稀知道,和书中的差不多,琏二奶奶估计就是凤姐了。又问道:“那我外祖母呢?”
碧萝道:“听赖妈妈说,老太太很少过问家事。平日只将几个年纪小的表小姐表少爷带在身边,最是宠爱二舅太太所出的宝玉少爷。至于其它的,赖妈妈在外院,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黛玉默然,碧萝见状,起身告辞。黛玉忙让孙妈妈送碧萝出去。
孙妈妈回来,看见黛玉仍旧坐在圆桌前,拿起桌上的白瓷杯子,倒上温水,端到黛玉面前道:“姑娘,喝口水润润嗓子。”黛玉接过杯子,轻呷了一口,道:“妈妈,接我去京里只怕是我外祖母一个人的意思呢。”孙妈妈眉头微竖,愤愤道:“偌大的一个国公府,居然找不着一个正经的管事娘子来接姑娘,巴巴地让几个三等婆子来。扬州到京城,可是隔着几千里远。若是路上有个闪失,可该怎么办。”黛玉拉着孙妈妈的手,笑道:“妈妈莫急。荣国府里正经管事的是我那琏嫂子,她又是我二舅母的内侄女。如今这么安排,说不得就是我二舅母的意思。这样也好,咱们正好拿来做借口。”说罢,向孙妈妈附耳轻语。孙妈妈听完,笑道:“就听姑娘的。不管成不成,咱们先试一试。老爷估计就是这一两日回来,我找人去外院候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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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进言
正房内,碧丝抬头见碧萝进来,招招手,俩人去了西次间的多宝格后面。碧丝悄声道:“你去了姑娘那里,姑娘怎么说?”“姑娘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荣国府那边的情况。”碧萝回道:“听赖妈妈的意思,老太太只怕是想姑娘在京里长住呢。”碧丝叹道:“不知道姑娘怎么想。若是姑娘能留在府里,咱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自夫人去后,府里都是云姨娘主事,以后怕只能看着那边过日子。”说罢,朝着东边的院墙看去。
东院墙外,是一个小小的天井院子,围着一座三开的房子,沿墙的桃花开得热闹。廊下挂着金丝鸟笼,一只绿皮鹦鹉正啄着瓷盒内的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兴冲冲地从院门口进来,惊得鹦鹉在笼内扑腾起来。只见她掀起正门的帘子,往东此间去。云姨娘大概三四十岁的样子,鹅蛋脸,眉目秀丽。挽着个家常攥儿,穿着件牙色流水团衫,正斜靠在炕上闭目养神,丫鬟一进来,就睁开眼道:“绣枝,什么事情,这么毛糙糙的。”绣枝笑嘻嘻地道:“姨娘,老爷回来了。刚才使人传话过来,晚上到姨娘这里用膳。”云姨娘马上坐了起来,笑道:“惠儿,快使人传话下去,晚上做几个老爷爱吃的菜送过来。”外间立着的丫头福了下,出门去了。又朝绣枝招手道:“快过来,陪我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绣枝赶紧扶着云姨娘的手,向净房走去,凑趣道:“老爷心里惦记着姨娘呢,出去了这么多天,一回来就来姨娘这边用膳。晚上只怕是要歇在姨娘这里呢。以后若能再添个哥儿,老爷就更离不得姨娘了。”云姨娘闻言斥道:“糊涂东西,这话以后可不许再说。夫人这才去了多久,老爷还服着齐衰呢。”丢开绣枝的手,道:“去把那件翠蓝缠枝花褙子拿来。”绣枝讪讪的,去了里间找衣服。云姨娘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如花容颜,想到那个夭折的哥儿,眼角微湿。又想到刚才绣枝的话,心中一动。
东次间里,灯火通明。林如海坐在炕上,炕桌上菜肴丰盛。炕桌对面,云姨娘斜坐在炕沿上,服侍着林如海用膳。一时饭毕,漱口净手后,云姨娘笑道:“老爷这几日出门在外,可是辛苦了。今日厨房里做的如意羹,老爷可喜欢?”林如海微微点头:“自夫人去了,你管着家事也受累了。府里这几天可有什么事?”云姨娘讲了几件需要裁夺的事项,又道:“姑娘外祖家来的几位嬷嬷,这几天一直打问着姑娘的身体,说是老太太思念姑娘的紧,想早点接姑娘进京去。”林如海沉吟片刻,问道:“这事你怎么看?”云姨娘忙道:“这事不该由妾身理论。”“但说无妨。”林如海摆摆手:“你且说说看。”云姨娘犹豫了片刻,缓声道:“论理这事没有妾身说话的份,既然老爷问起,那妾身就想到什么,说什么。若说得不好,老爷可别生气。”说罢端起茶,递向林如海,继续道:“姑娘待在府里,自然是好的,老爷也可共享天伦之乐。只是现在姑娘虽小,但女工针凿,管家理帐,却得一样样学。自夫人去了,府里的家事虽有妾身理着,但总归见识有限,没得耽误了姑娘。姑娘的外祖家位列国公,姑娘跟着外祖母和舅母教养,见识自然不一样,又有表姊妹陪着,姑娘也不会孤零。”迟疑了会,又道:“再往远了看,跟着舅母和京里的女眷们多来往,总比待在扬州城里好,于姑娘的姻缘也有益助。”言毕,悄悄看着老爷的脸色。林如海未置可否,抿了口茶,放下茶盅,道:“天也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我去看看玉儿,晚上就歇在外书房了。”说罢,起身朝外走去。云姨娘赶紧相送,至院门口方回转,盯着帐前的烛火愣神,直到三更才熄灯睡下。
林如海带着贴身小厮青松和苍柏,沿着抄手游廊踱至正院,看着正房良久,才朝抱竹斋走去。南次间里,黛玉正趴在炕桌上临着王羲之的字帖,听得丫鬟通传,赶紧起身准备下炕。林如海进来,忙快步走过去止住:“快别动,小心沾了凉气。”又将偎在黛玉身上的锦被掖了掖,方在炕桌对面坐下。黛玉笑道:“爹爹,你可回来了,玉儿都有好几天没见你了。”又娇憨地道:“玉儿新得了一盒子花茶,很是喜欢,爹爹可要尝尝。”转头朝侍立在身边的杜鹃雪雁道:“杜鹃,去跟孙妈妈说,把新得的花茶泡给老爷。雪雁,你去看着茶炉,记得一定要新开的沸水。”
一时丫鬟散尽,林如海端详着黛玉,笑道:“玉儿今儿的脸色不错,想是已经大好了。”又拿起桌上的字帖,捻须细看:“嗯,不错,字也愈发进益了。”黛玉抿嘴一笑:“爹爹过奖了。”迟疑了片刻,林如海正色道:“玉儿,你外祖家来人了,想必你也知道。你外祖母几次写信过来,想接你进京去,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黛玉盯着父亲,心想终于来了,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追问道:“那爹爹如何打算?”林如海心中不忍,默了会,沉声道:“爹爹打算送你去你外祖家。爹爹年纪大了,自你母亲去后,也不打算再纳妻室。你年纪小,身边既没有母亲亲身教导,又没有兄弟姐妹陪伴,爹爹在外实在是放心不下。去了你外祖家,跟着你外祖母和舅母,学着管事理家,为人处事,又有表姊妹陪伴解闷,爹爹也可放心。”黛玉心中疑惑,父亲年近四十,除了自己,再无子嗣,为何不再续娶,古代不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只是这话却不能问得。此刻黛玉想用眼泪表达自己不愿去贾府,酝酿了会,又哭不出来,心一横,道:“可是玉儿不愿离开爹爹。”林如海劝道:“爹爹也是为了你好。爹爹公务繁忙,府里又只有姨娘,爹爹担心你受委屈。你母亲是你外祖母最疼爱的女儿,去了外祖家,又是你外祖母亲自教养,爹爹也不担心你受欺侮。”听到这儿,黛玉知道父亲心意已定,若再不说清,只怕没了机会,便道:“爹爹,玉儿才没了母亲,现在若离了这里,孤孤清清地去了外祖家,看着别人一家人欢聚一堂,自己孤身一人,心里只会更加难受。”顿了一下,咬唇道:“爹爹不在家这几日,我使人向外祖家来的嬷嬷们打听到外祖母早已经不管事,主持中馈的是二舅母。嬷嬷们还说外祖母早就吩咐人来扬州,可府中竟无一个管事娘子可用,所以差事才落在她们这些三等仆妇身上。而母亲和二舅母的关系不睦,想必爹爹也知道。玉儿担心去了那里,所用的一针一线,一纸一草,都需仰仗二舅母操持。若是因小事起了嫌隙,受了委屈,纵是有外祖母怜爱,也不能次次在老人家跟前哭诉。到了那时,玉儿不知该如何自处。”说罢,直直地看着林如海的眼睛。林如海心中大震,面上讶异,过来半晌,才道:“玉儿长大了。这事容爹爹再考虑考虑。”正好孙妈妈送上茶来,林如海喝了几口,又说了些养生之道,嘱咐黛玉早些休息,往外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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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决断
外书房内,林如海遣了随侍的仆人,立在书案前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掏出怀中的珐琅西洋表看了一眼,吹了烛火,转身抚过书格。书架竟徐徐转动,露出墙壁上的门洞,林如海闪身进去,书架又缓缓合上。
门洞内,俨然是间小小的密室。一位清客打扮的老先生坐在红木桌前缓缓地沏茶,滚烫的沸水倒下去,茶香扑面而来。林如海一进来,朝其拱手道:“宋先生,久等了。”宋先生微微一笑:“无妨,茶刚刚泡好。”林如海在桌前坐下,将一个细竹筒递了过去,言道:“这是探子送回来的密报。这几日我也往苏州去了一趟,事情只怕比我们想的更甚。京里知道了,怕是会恼怒。”宋先生打开竹筒,抽出捻成一卷的纸条,展开往茶杯中浸了片刻,待显出字来,细细看了下去。看毕,又递向林如海,言道:“如今皇上春秋正盛,可是几位渐成年的皇子却动了心思。如海如今管着江南的盐政,此地又富庶,大半的国库银子都指着这里出,难怪有人的手想伸向这里来。”林如海看着纸条,眉头微皱,道:“咱们是为皇上办事,任谁的手伸过来,也要斩回去。这消息要是递上去,只怕朝堂里又是一番动荡。以后,咱们怕是得更仔细了。”宋先生颔首:“如今江南这边还好,咱们的人手足够。京里却要留意,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弯弯绕绕最是缠人。我打算写到折子里递上去。”“我也有此意,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林如海赞同道。俩人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烘干后将其焚毁,又将桌上收拾干净。
宋先生忽道:“如海,有件事,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林如海道:“宋先生是我的挚友,咱们又共事这么多年,但请直言。”“这几日我在府中,略听到几句闲话。”宋先生道:“说是京中的荣国府要将林姑娘接走。”林如海苦笑道:“确有此事。那荣国府是小女的外祖家。自拙荆去后,泰水写信过来,怜惜小女没了母亲依持,想接去在身边亲自教养。又见内兄的次子与小女年龄相仿,起了结亲的意思。我正在犹豫,将去京城的事稍跟小女说了说,小女坚不肯去。”说罢,又叹了口气。宋先生道:“去岁我进京觐见,在宫门口偶然遇见了内宫的黄监领。皇上还在潜邸的时候,他在外院服侍。老夫那会追随皇上,曾在王府中住过一短时间,与他有些交情。那日他正好回宫外的宅子,咱们便坐到一处喝了几杯,从他嘴里知道了些宫里的事情。皇后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宫务有时会交到荣贵妃手上。日子久了,内宫里隐隐分成了两派,渐渐地贵妃那边占了上风。但皇后到底是**之主,借着每次选秀揽了一批新人在身边,其中有位贾女史,入宫才两年就颇得皇后的倚重。黄监领说那贾女史出自荣国府。”“是了,想必就是我那内兄的长女。那年她进宫,京里还写了信来,拙荆曾跟我提过。”林如海道:“先生的意思是**有分庭抗礼之势,只怕将来皇子们也会…”“正是。咱们是皇上的人,沾了这趟浑水,怕是不好洗净。”宋先生道,林如海思索了片刻,朝宋先生作揖道:“多谢先生提点。如海知道该如何办了。”
第二日,林如海就着人请王老太医入府为黛玉诊脉。一番望闻问切后,王太医开下药方,言道:“小姐自幼身体孱弱,现又哀伤过度,应静卧调养,万不可迁移挪动,切记切记。”黛玉在帐内听了,心中喜不自禁。林如海亲手奉上诊金,送太医至二门外回转。又到黛玉这边,遣了服侍的丫鬟们,独留下孙妈妈,言道:“玉儿放心,以后待在爹爹身边,安心调养。”又对孙妈妈道:“孙嬷嬷,你原是我母亲身边服侍的,以后姑娘的事,你要多劳费心了。”孙妈妈忙俯身,连称不敢。黛玉笑道:“爹爹,玉儿心里很欢喜。”林如海刮刮黛玉的鼻子,道:“咱们的玉儿长大了,都会使唤人了。以后可不仅仅是念书,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又道有公务要处理,往衙门去了。待林如海走后,孙妈妈喜道:“姑娘,老爷心疼你呢。”黛玉微微一笑,摊开被下浸满细汗的手心,慢慢摩挲着。
之后几日,林如海写信,使人骑马送往荣国府去;又着云姨娘打理了各色礼品,走水路遣了荣国府的来人。那边,贾母看了林如海的来信,沉默半晌,叹气道:“可怜我的外孙女。”王夫人听了,道:“老太太若是不放心,可送几个嬷嬷过去照看一二。”贾母听了,沉声道:“林家祖上也是公侯出身,你妹夫如今官至二品,尤在你老爷之上。你这样送人过去,没得惹人嫌隙。难道他林家还寻不出个妥帖人照顾我这外孙女吗?”又道:“从我库房里拿些好药材补品送过去,可怜这么小的年纪,就没了母亲,忧心伤了身体。”说罢,就道自己乏了,让大家都散了。
出了贾母的院子,凤姐扶着王夫人一同上了马车,往荣禧堂驶去。马车上,凤姐低声道:“太太别往心里去。老太太是挂念林姑娘得紧,人没接来,心里不舒坦呢。”王夫人双目微闭,手持着一串佛珠,慢慢地轮着珠子,温声道:“老太太心里明白着呢。现今有史姑娘在身边,还想把林丫头接来,选一个好亲上做亲。宝玉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也总得问问我这做娘的意思。如今林丫头来不了,若是能送几个嬷嬷到扬州去,过几年传点什么话头来,到时候老太太这边的想头怕是要落空了。”一时车内无声,只听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粼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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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纷扰
贾府的男女仆妇走后,府中的流言渐渐散去,黛玉只在自己院子里安心调养身体。既然决定好好地活下去,一个好的身体很关键。这王老太医与其他的大夫不同,并不一味的让人吃药,而是与膳食结合起来,重在食疗。黛玉自知这身子孱弱,除了认真遵从医嘱外,每日里带着雪雁,或在廊下踢毽子,或在后院里丢沙包。总之,要让自己每天都运动起来,最好能出一身汗。孙妈妈曾嗔怪黛玉没个小姐的样子,但见她脸色一日日红润起来,也就由她去了,只是傍晚必要烧上一大桶水让黛玉洗发沐浴。
这天,黛玉见天气晴好,带着杜鹃雪雁往后花园里去,只见满园花开,春意盎然。黛玉在花丛假山间转了半日,额头沁出细汗,便寻了处花荫底下坐了,掏出帕子擦汗。杜鹃见了,笑道:“姑娘走了半日,想必也渴了,奴婢回去拿些茶水过来。”黛玉笑着应了,留了雪雁在身边,细细地打量四周,只见这花榭下恰好有一股清流经过,偶尔花瓣飘落,便随着潺潺的流水而去。忽见两个丫鬟从花丛背面走过来,聚在一处说话。许是这里枝叶茂密,俩人并未发现还有旁人。黛玉忙示意雪雁噤声,只听其中一个道:“今早上,西院的和东院的闹起来了,连老爷都惊动了。”东偏院里是云姨娘,有一个翠姨娘住在西偏院,黛玉依稀记得她是在云姨娘的孩子夭折后,母亲做主给的父亲,想为家里添上个男丁。母亲生病的时候,她也在跟前服侍过,年纪大约二十左右,很是跳脱。后来因母亲嫌闹,便免了姨娘们的侍候。还有两个住在正院的耳房里。另一个道:“好端端的,怎么会闹起来?”“你傻啊。夫人去了后,府里都是东院的那位理事,管事妈妈娘子们每日里都跟在后面候着,哪一样不得经她的手。西院那位早就不服气了。”“也是。一样是姨娘,没得一个天天银钱从手中过,一个站在旁边看着。只是东院那位好歹生过一个哥儿,到底是要体面些。”“那又如何,府里还不是只有姑娘一个。要说呀,西院那位好歹是家生子,不比那外面买来的强。”另一个似乎赶紧捂住了这个的嘴,道:“你可小声点,买不买来的哪是咱们能说的,端看老爷信重的是谁。西院那位就是太骄横了,你看老爷去过她房里几回。赵妈妈说了,若不是碍着夫人的面子,成不成得了姨娘还两说呢。倒是东院的,自小在老爷跟前服侍,在夫人面前也是低眉顺眼的,所以老爷才放心将家事交给她。”又叮咛道:“以后这话可不要再说了。姑娘还小,新夫人还不知道在哪里。这内院里,以后还是东院那位说了算。”两人边说边走,渐渐地远去了。黛玉对雪雁道:“刚才听到的话,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雪雁忙忙地点头。又坐了会,杜鹃送了茶来,黛玉喝了,又在园子里转了会,才回去。
晚上洗过头,孙妈妈帮着黛玉擦头发。见卧室里没了旁人,黛玉问道:“妈妈,你知道云姨娘是怎么来的咱们家的吗?”孙妈妈边挽着大布巾子,边道:“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有人在姑娘面前说起过什么?”“没有,我就是有些好奇,妈妈快说嘛。”黛玉钻进孙妈妈怀里,撒起娇来,孙妈妈招架不住,道:“好好好,姑娘别闹了,这就说,这就说。”说着,拿起篦子,轻轻地梳理着黛玉的头发,道:“姑娘大了,想知道的事情也多了。要说这云姨娘啊,也是个苦命人。她本性陈,家道殷实,有着一间绣庄,小有名气。有一年,她父亲不知怎的揽上往宫里供奉绣品的差事,不想中间被人做了手脚,送进内务府的绣品有了污渍。官府责罚下来,陈家老爷下了狱,铺子被没收。陈家母女倾家荡产,把老爷从狱里赎了出来。但没过几天,陈家老爷就去世了,紧接着,云姨娘的娘也跟着去了。她娘临去之前,为着女儿有一条活路,把才七岁的云姨娘卖进咱们府来。先是在针线房里干些杂活,因为心灵手巧,被管事的妈妈看中,带在身边好生地调教,后来被分到老夫人身边。再之后,又被老夫人指到老爷房里做大丫鬟。待夫人进了府,过了几年,有了哥儿,才升的姨娘。”叹了一口气,道:“可惜那哥儿没站住脚,不然姑娘如今还有个伴。”说罢,抚着黛玉的头发,又道:“要说啊,咱们老爷心里着实有着姑娘。府里的事没交给那几个不安分的,都让云姨娘管着。不过,要是能让姑娘也能接触这些内务,那就更好了。”黛玉笑道:“妈妈别担心,爹爹自有他的打算。我现在呀,就是好好调养身体。”心底却是闪过一丝疑惑:为何爹爹不愿再续弦呢?
白日里闹过一场,林如海心里很是烦闷,在书房里来回地踱步。又在书案前坐下,看到案角的那一沓药方,想起王老太医说的话:“林小姐只是天生的体虚,并无大碍。现今吃着药膳调养着,脉象比从前沉稳多了。”又想起那晚黛玉拒去荣国府时说那些话时自己的震惊,事后悄悄地使青松去查,才知道玉儿竟会想到用敏儿身边的丫鬟去套那贾府婆子的话,想到这儿,一丝笑意泛上嘴角。仿佛是打定了主意,林如海捋了捋胡须,站了起来,带着青松苍柏往内院去了。
东偏院里,云姨娘躺在炕上。绣枝走进来,右脸颊上有些红肿。云姨娘见了,道:“不是让你下去休息的吗?怎么又过来了?”绣枝道:“奴婢一个人待在房里也没意思,想着姨娘身边没人,就过来了。”云姨娘掰过绣枝的脸,对着烛火看了看:“疼得厉害吗?这几天不能沾水,小心落下疤痕。”绣枝笑道:“已经抹了药了,一点都不疼。”云姨娘点了点绣枝的额头,道:“都已经肿成了这样,怎会不疼?”主仆俩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对院一阵喧哗。绣枝欲起身去看,云姨娘拦道:“别去,没的又惹了晦气。”
西偏院里,翠姨娘头发散乱,被几个婆子狠命地拉回屋子里。林如海带着随从出了院子,丝毫不闻翠姨娘的哭喊声。转过一条夹道,就是东偏院。林如海走进去的时候,云姨娘已经站起来,在房门口候着。林如海遣了屋子里的人,在炕上坐下。云姨娘奉上茶,静静地在旁边侍立。待平息了刚才的怒气,林如海道:“今儿的事,你怎么说?”云姨娘俯身道:“翠妹妹和云娘同是姨娘,但这段日子一直是云娘理事,翠妹妹想必心中不服。可差事是老爷吩咐的,若是老爷觉得不妥,还请收回去。”“你倒是实诚。”林如海道:“你起来,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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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喧闹
云姨娘在炕沿上偏身坐了,只听林如海道:“今日翠袖是闹得不像话,砸了东西不说,还打了你身边的丫头。难为你,还能忍让着。你是自小伴我大的,又有几分情意,我的性情你也知道。自夫人去后,我已不打算再娶妻室。”云姨娘心中一愣,忙凝神细听,“自打你生的哥儿没了后,我知道你心中不痛快,一直想再生一个,总归是下半辈子的依靠。”云姨娘忙道:“有老爷在,就是云娘的依仗。”林如海摆摆手,打断道:“除了夫人,我身边还有你们几个,年近四十,却统共只有玉儿一个女儿。可见儿女缘,也是天注定,强求不得的。”因提到黛玉,云姨娘想起那日说的话,心中已是坠坠。又听林如海说得这么明白,点破了自己的心事,便有些忐忑起来。林如海道:“你心地不错,虽有些自己的打算,但也不为过。玉儿渐渐大了,有些事还得你教她。你虽只是庶母,但玉儿没了生母,总有慕濡之情。你若细心打点,将来她总会记得你这一份情的。所以,从明日起,你就和玉儿一块在正院旁边的松涛阁打理府内的事。至于翠袖她们几个,府里如今人员冗杂,是该打发几个人出去了。”又看着云姨娘道:“我说的话,你也好好想想。”说罢,径自出门去了。云姨娘一时心中五味陈杂,辗转反侧了一夜。次日起来,就见绣枝匆匆进来道:“姨娘,那边的被几个人架上车,带出去了。连耳房里的那两位也打了包袱,被人带了出去。”云姨娘想起昨晚林如海说的话,道:“知道了。我也该起了,你去看看洗脸水送来没?”打发了绣枝出去,楞了半日神。吃过早饭,带着绣枝去了松涛阁。
抱竹斋里,孙妈妈喜滋滋地为黛玉整理着衣裳:“姑娘,今日你是第一回去,可不能迟了。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先别急着问,想想再说。也不要当面问,省得那些管事的暗地里笑话。”黛玉笑道:“知道了,妈妈。咱们再不走,可就真迟了。”孙妈妈笑着应了,留下杜鹃和小丫鬟们守门,和雪雁一道跟着黛玉往松涛阁来。一进门,黛玉就看见绣枝脸上的红肿,暗道:“昨日闹得这么厉害,怪不得一早就听见有人被撵出去了。”云姨娘早笑着迎上来,道:“姑娘来了,昨晚睡得可好?”黛玉笑道:“我睡得很好,劳姨娘记挂着。”又瞥见云姨娘眼底淡淡的青色,想必昨夜睡得不踏实,脂粉盖也盖不住。俩人去了花厅,黛玉坐了炕上,云姨娘自坐了锦杌。不到片刻,就有管事媳妇子依次进来回话,但见云姨娘处理起来条理清晰,打起算盘来尤其爽利。黛玉见了,不由暗忖:怪不得古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这几年跟在母亲和孙妈妈身边耳濡目染,知道这大户人家非常注重对丫鬟的调教。一般先从家生子里挑选身体健康、体貌端正、手脚干净的适龄孩子,然后交给专门的管事妈妈,从最粗使的活计干起。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和观察,管事妈妈会从中挑选合适的送到内院,仍是从最低等干起,有老嬷嬷和大丫鬟管教:女工、算账、识字、人情来往,一样样的学。有出众的又运气好的,可以从三等丫鬟一步步升上去,直到到主人身边贴身服侍。像云姨娘这样从外面买进来的,能做到府中少爷身边的一等丫鬟,还是很有些才干的。而少爷身边的大丫鬟,一般都会在新夫人进门后就会开脸成为通房或姨娘,有的甚至在之前就是了,贾宝玉身边的袭人就是一例,只不过还未过明路罢了。
外面忽然传来拉扯声,孙妈妈听了,皱了皱眉,那边绣枝已走到门口道:“谁在这里吵闹?”就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呸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老娘这里充什么架子。你们都给我让开,我要进去。”外面的仆妇们见姑娘还小,现今只有个姨娘,又有昨日那一出,都存了看热闹的心思,手上一松,让那妇人挣脱了,冲进花厅里。这妇人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和翠姨娘有些像,想必是她的娘。只不过眼角高高地吊起,嘴唇抹得鲜红。大声嚷道:“陈云娘,你不过是个外面买来的,仗着给老爷生过个哥儿,耍起狐媚子。我们家翠袖不过是找你理论了几句,你个骚蹄子居然在老爷跟前嚼舌,撵了我们翠袖出去。哼,生过哥儿又怎样,谁又不会生了?不就是…”孙妈妈怒道:“姑娘跟前,说什么不干不净的话?”又朝外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进来把她拖出去。别打量着夫人不在了,你们就站着看热闹。府里还有老爷呢。”廊下几个侍立的媳妇子听了赶紧冲进来,架起这妇人就往外走。那妇人使劲挣扎着,嘴里犹咒骂不停,云姨娘道:“且等一等。你今日来,咱们就把话说清楚。我只是个姨娘,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让翠袖出去,是老爷的的意思。”这妇人啐道:“你少在这儿撇清干系,指望着都走了,你一人独大呢。”看见黛玉坐在那儿,又道:“姑娘,今儿我是猪油蒙了心,在你面前说了几句不干净的话。我也是心疼我那闺女,好端端地就被送回来。可怜我们一家三口的,原指着她能有些出息。还请姑娘发发慈悲,在老爷跟前说几句,让我们翠袖回来。”说着,竟扯出帕子掩着脸哭了起来。那边云姨娘气得胸口疼,孙妈妈已经喝道:“你这人是真糊涂了不成,这话是姑娘能说的吗?”这边黛玉思量着:今早走的几个人除了翠姨娘,还有另两个侍妾,岂是云姨娘能说动的,必是爹爹的打算。人已经出去了,没有再回来的理,现下是如何善后。便道:“人是老爷让送走的,再说这些也无益。”又问孙妈妈:“孙妈妈,从前咱们府里是怎么打发出去的姨娘们,可有定例?”孙妈妈道:“当年老太爷仙逝,老太太见留下来的几个姨奶奶正年轻,不愿耽搁了她们,便每人给了三十两银子,或嫁或回家。外头买来的另加十两银子。这些在旧年的账册上都可以查得到。”黛玉听了,对妇人道:“你女儿正年轻,若是想嫁人,除了这三十两银子,府里再给十两银子的添妆。回来却是不成了。”妇人还欲再说,黛玉道:“若是执意再闹,那我就禀告了老爷。咱们家的庄子有的是,若觉得扬州这边不好,你们一家子还可以去庄子上住着。”去了庄子上,就得在庄头底下讨生活,难道让女儿嫁个农夫不成。况且三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人吃用几年的,也能办份体面嫁妆。今日闹了一场,府里是别想了,女儿嫁到外头去也能脱了奴籍。妇人想到这儿,也不再挣扎,恬脸笑道:“姑娘心善,体恤咱们做奴婢的不容易。只是我女儿已是这样,只有外嫁的好。所以,这身契…”黛玉道:“身契自是给你们。”支了对牌,命她去账房里领银子。又唤了雪雁过来,?了对牌,道:“你去和账房的管事说,另两位出去的也按姨娘的例,每人三十两银子。”云姨娘此时缓过劲来,道:“今日让姑娘费心了。我…”黛玉笑道:“我知道这事姨娘不好处理,怎么做都有人说。倒是这身契的事,我去和爹爹说。”云姨娘心中感激不尽,见黛玉年纪尚小,不仅处事利索,难为能体察自己的不易,看向黛玉的目光多了一份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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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持家
黛玉让孙妈妈唤了廊下当值的人进来,道:“以后再有这等事,你们要么就正经地通传,要么就好好地把人拦回去,没得在外喧哗又让人冲进来,让人看了笑话。今日念在初犯,就不罚你们,且好自为之。”打发了她们出去。候在外面的各管事妈妈媳妇们,都暗暗吐舌:原想着倒了一座大山,大家好混水摸鱼。现在看来,姑娘年纪虽小,只怕是个不好糊弄的。有那老实胆小的,当下收了小心思;又有那人老成精的,想着姑娘毕竟头一回理事,哪能处处想得到,仍旧打着自己的算盘,进来回话。
管胭脂水粉的媳妇子来领牌子支取下个月的银子,云姨娘看了单子,又递给黛玉瞧,取了上个月的账册来一对,正好一致。云姨娘正要拿笔勾了,黛玉含笑拦了下来,问那媳妇道:“上个月是二十号来取的银子,为何这个月早了七八日?”媳妇子赔笑道:“这也是怕有时采买不到,提前预备下。”“那这帐可算清楚了?”黛玉又问,“那是自然,和上个月的一样,并无多出。”媳妇子答道,“那我问你,今天出去了几位姨娘,连同她们身边一同出去的丫鬟婆子们的分例可扣去了?”黛玉沉声道,“这,这…”那媳妇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方跪下道:“姑娘,奴婢错了,一时糊涂,下次再也不敢了。”黛玉将单子扔下去,道:“重新算了再拿过来。若再有下次,罚你半个月月银。若还有,且等着腾地方吧。”那媳妇千恩万谢地出去了。当下,人人都收了自己的小心思,打起精神进来。
有采买处周祥家的来领牌子支银子,道要预备下季的衣服,已经请了裁缝,讲好了价钱,现在得准备布匹。又说住在外院的西席先生贾雨村辞了馆,他的衣服料子已不在此中。黛玉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道:“可知贾先生去了哪里?”周祥家的忙笑道:“老奴不大清楚,听说是往京里寻关系去了。临行前还曾求见老爷,不想老爷那几日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贾先生等不得,匆匆地走了。”黛玉想起原书中贾雨村就是趁林黛玉进京的时候向林如海讨了荐书,求到贾政门下,任了金陵应天府尹,判下了葫芦案,又在贾府势危时落井下石。如今看来,自己没有去往贾府,林如海也就没有写下荐书,贾雨村倒是自己走了,不知是否改变了他的命运呢?正想着,那边云姨娘已经核算好了银两,发了对牌下去。廊下的各管事娘子们依次进来,又领了执事而去。堪堪忙到中午的时候,方才消停。媳妇子们抬了午膳进来,俩人进膳后,孙妈妈和众服侍的人去了旁边耳房吃饭。待孙妈妈回来,黛玉拿了几本旧年的账册,回了抱竹斋。
下午,因没了西席先生,黛玉就在房内看账册,不懂的地方就问孙妈妈,又学着打算盘。经了上午的事,孙妈妈对黛玉是越发地喜欢,连称有老太太当年的派头。黛玉只是笑呵呵地听着,自己在穿越前是一个财务人员,对数字比较敏感。今天也算是误打误撞,看了半日,不由感叹古代的内宅是不好混的。尤其是跟那些管事妈妈们打交道,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云姨娘在她们眼中,只能算半个主子,说话底气就不足;自己年纪小,她们就想着好糊弄。以前看《红楼梦》时还不明白凤姐为何管家管得身体都垮了,现在总算明白了,简直比ceo还累。林家的人还算少的,总共不超过百来号人。再想想贾府,人员众多,盘根错杂,还好自己没去那地方。
晚上,林如海过来用膳,顺便把那几位姨娘侍妾的身契带了过来,道:“以后如果有什么要办的事,可以找林总管或是我身边的青松苍柏。”看着黛玉,很是欣慰的样子。而黛玉却想着父亲不续弦,又撵了这么多妾室,心中疑惑更甚,只是这话却不能直接问。父女俩人吃过饭,林如海又从书架上抽出书来,为黛玉讲解名典经史,手把手地教习字帖,倒是其乐融融。
自此之后,黛玉每日上午和云姨娘一道主持中馈,有了那日的事,府里众人不敢小觑了她们。又揪出几个假支名目,中饱私囊的刁奴,合着全家一起狠狠地发落了。去了这几房家人,和着打发了的妾室,府中空了一半。黛玉便和云姨娘商量着将空着的院子的摆设登记造册收起来,锁了院门。孙妈妈在一旁指点着,俩人将各处管事捋了一遍。一时府内纪律严明,人人克己守职。
书房内,林如海与宋先生围桌而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下起棋来。宋先生道:“近日府中愈发安静了,连门口守门的小厮都没了从前的聒噪,老夫倒有些不习惯了。”林如海笑道:“这样不更好吗?人少是非少,咱们更安全些。”“看来林姑娘管家管得不错,是个聪明的孩子。”宋先生道:“只是如海真打算不纳妻室,不再添子嗣?老夫是独身惯了,如海却是为何?”林如海落下一枚黑子,言道:“咱们做的这个,本就不该有家室之累。况且,如今朝堂上争斗不断,盘根错节,我再续娶了谁,焉知背后没有哪处勾连,反而使我受了牵制,行事不便。既然要忠于皇上,就不能受制于人。至于子嗣之事,强求不得。”说道此处,声音微微低沉:“窥人阴私,虽然是迫不得已,但终归不是正途,总要应到一处,或许就在此吧。”说罢,叹息了一声。宋先生不禁恻然:“如海也不必过于伤怀。”又道:“近日,京中送来的密报中,有一份是关于宁国公府的,似乎隐隐与前忠义王扯着关联。”林如海抬头,问道:“荣宁二府,皆为一体。可查清了?”宋先生微微摇头:“探子们正在下功夫,咱们这边,怕是要派人手过去。”林如海颔首,道:“荣国府乃小女外家,我这里得避嫌,以后有关荣宁二府的事,恐怕都得仰仗先生处理。”宋先生笑道:“无妨。皇上信得过你,已在密函里特地提到你勿须回避,以后还是咱俩。”言罢,下手连吃几子,俩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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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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