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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阳氏女
自太祖皇帝打下万里江山,燕国已传国逾二百年,现今在位的燕顺帝武岳虽能征善战,却已年老体衰。各附属小国蠢蠢欲动,天下渐呈割据之势,其中又以魏国最为壮大,魏国国主周道昭更是素有贤名,燕国属国竞相与之交好。另有昆吾氏后人建高阳国,定居沁河畔,以一城为国,虽不称皇称帝,却以传天数者自尊,百余年来不曾归附于燕。世人皆重卜筮,高阳国不肯归附,燕国先祖们也不曾搅扰,倒是如今的顺帝,把高阳国当成了眼中钉。
每当夕阳西下,沁河水面泛起粼粼波光,远远望去,水色天光笼罩的高阳国倒真的透出几分神秘来。
高阳国前任国主阳冀不到三十便失足落水,早早地离开了人世。因阳冀无子,国主之位便落在了阳冀胞弟、阳曦的头上。虽然不及乃兄良多,阳曦做国主倒也算贤明,对胞兄留下的两个女儿又十分照顾,连自己的子女都要靠后,一时间只要提到阳曦,高阳国内外人人均会称赞他几句。然而寄人篱下的两个女孩儿却有诸多不适应。
阳冀死时,次女阳筱只有五岁,长女阳筠时年七岁,均早已记事。阳筱性格本就活泼,父亲去世时她年纪还不算太大,也就罢了,长女阳筠却到了有小儿心事的年纪,不免变得十分敏感谨慎。本以为二人尚有母亲照料,不料父亲去世一月,母亲便也自缢而亡。原本无忧无虑的阳筱不时哭闹要找父母,还是叔叔阳曦陪着骑马摸鱼才渐渐好了。每次出去骑马,阳筠总是跟着,也学着驱马慢跑几圈;然而一到摸鱼,阳筠就站在一旁静静看,阳曦总像没注意一样,也不多招呼她,不时抬头冲着阳筠明快地笑,接着就只继续陪着阳筱,由着她往自己身上泼水,哄她高兴。
姐妹俩人性格大不相同。阳筠从小由母亲带着,学了不少东西,即使如今是叔叔照料也不曾间断,小小年纪,诗书画均已有小成。阳筱平日却喜欢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直到七岁被阳筠强行按住才开始认真读书,然而只读了《女诫》《女论语》并《列女传》,阳筱就开始不耐烦起来,读书练字十分敷衍,任阳筠如何哄如何劝都不理会。时间久了,阳筠也懒得理她,索性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每日时间排得满满,阳筱则干脆丢了书本功课,专心胡闹起来。
日子如流水般过着,转眼间又是几年。这日,阳筠正在屋子里研究几枚古琴残简,阳筱兴冲冲地快步进来,还没进门就嚷道:
“姐姐成日价太也清闲,外头那么大的动静,竟也是听不见?”
足足过了几息,直到阳筱已经在屋子里站定了,阳筠才淡淡道:“那么大的动静,自然听见了。”说着,又将手里的几枚竹简调了调顺序,仍是没抬头。
阳筱也不在乎,一手叉腰,一手扯出帕子扇风,看着站在书案前的姐姐,不以为然地继续道:
“也不知来了什么人,叔父安排了好大的仪仗迎接他,我想去瞧瞧热闹,却被叔父派了人拦住了。这些年除了早朝议事,叔父别的可没拦过我。姐姐你说,是不是其他国主什么的,还是燕国又派了大人物来呢?”
阳筠又调了调竹简的顺序,喃喃道:“果然这事儿还是交给礼乐大夫好,我要了来也没什么用……”才抬起头来,看着妹妹因一路疾行而透红的脸蛋,不禁一笑,“来的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让你去看你就呆着。我问你,阳槿去了没?”接着伸手去拿案头的一叠素色帕子,又低下头,小心翼翼包住一枚竹简。阳槿是阳曦的大女儿,今年才刚七岁,常常跟阳筱一起淘气,连阳曦和妻子高氏也管她不住,但阳槿却很佩服阳筠这个姐姐,愿意听阳筠的话。
“阳槿、阳杺他们都没去,倒是阳楌去了,听说可热闹呢。还听说阳楌帮着待客,大家都夸他做得好!”阳筱顿了顿,忽然睁大了眼睛,想起了什么似的,神神秘秘道,“婶母把阳枍也抱去了!好像呆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呢,真怪了。”
阳筠脸上的笑渐渐淡了,手上却不停,不紧不慢地包着一枚一枚的残简,动作十分轻柔。阳楌是阳曦长子,只比初冬出生的阳筱大两个多月,性情、模样都跟阳曦十分相似,虽然年纪尚小,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公子了。阳杺是阳曦次女,大年初一出生,如今三岁半,众人皆以为其生的日子巧,必是巾帼不让须眉,然而三岁半的阳杺今年才开始识字,每日里倒不哭闹,乖巧得很。至于阳枍,才刚出生不到半年,看不出是个什么样子。
阳筠略想了想,摇头对妹妹说道:“必然是大事了,阳槿她们也没去,你也别守着热闹等着瞧了。阳枍才几个月大?平时都不给人瞧一眼的,生怕风吹破了皮,今儿怎么抱出去那么久?想那来人必十分贵重,这种场面定是要见男孩子的,咱们好好呆在里头就是了。要我说这样也好,你难得被拘束,就过来给我抄些经文,过几日偷偷烧给母亲。”
“姐姐为何总是偷偷烧经文给母亲?”提到了母亲,阳筱也不禁安静下来,并没有回绝让她抄经的事,“叔父不是说了,虽然不合规矩,但我们要祭奠母亲,只管和他说,他自会安排妥当,我们只要不声张就好了。”
“别人准备的怎及我们亲手抄的?你明日来,抄两卷就行。”阳筠拿出一个尺余长的玉檀木雕岁寒三友的盒子,将包好的竹简逐个放了进去。
阳筱很想说“我们抄我们的,回头叔父叫人准备妥当我们带去烧不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瞧着姐姐对叔父总是冷冷清清的,还不如和婶母亲近,莫不是不喜欢叔父?”
“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和叔父那么亲近干嘛?再说,你口中的叔父毕竟是国主,你多少也该有点忌讳,也不管有人没人,天天’叔父,叔父’地叫,没轻没重的。”阳筠将盒子收在身后的书匮格子里,转回身来看着妹妹。
“可是叔父对我那么好,他也喜欢我叫他叔父,为什么不能叫?”阳筱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得意,笑得没心没肺。
“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他把你惯成这个样子,”话说出口,阳筠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忙拿了一卷经书递给妹妹,叹了口气,道,“你看你,跟个小猴子似的,片刻安静都不行,让你给母亲抄经都这么多话。母亲那种死法……我们还是偷偷烧些手抄的经书,免得让人议论。”
阳筱看着姐姐递过的经书,竟真的安静下来,一边叫人打水来漱口净手,一边让人磨墨,净手毕更亲自铺了纸,取过经书,站在书案边上认认真真抄写起来。阳筠也不打搅她,取出香炉熏上些绝尘香,也漱口净手,取另一本经书,在一旁慢慢抄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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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初相见
诗曰:相见只道有来期,来期祸福不可知。若使今夕知来日,莫如未有相见时。
到了申初,阳筱已工工整整地抄了五张纸,却也不曾喊累,抬头见姐姐早抄了有十数张,她也不懊恼,只是低声说了句“回头我好好练字,再抄经也就不慢了”。阳筠听了十分心酸,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有内侍进来传旨。
“国主酉初在文选殿设宴款待贵客,特请二位王主赴宴。”来的内侍叫夏忱,与宫|里大总管夏恒是堂兄弟,因为这层关系,夏忱在宫|里倒真是顺风顺水,其他的宫女内侍对他都有几分恭敬。因堂兄故,夏忱在众位主子面前竟也有几分颜面,阳筠她们也都认得他。夏忱也算聪明的,从不拜高踩低,尤其对各位大小主子,一直毕恭毕敬。
“阳槿她们去么?”阳筱早就停了笔,闻言立刻问。
“都去,都去!”夏忱堆了一脸的笑,细声细气道,“国主说白日里人多,太乱糟,就不叫各位王主去了,免得被人冲撞了不好。晚上虽然是宴请贵客,朝臣们却不在里头,宴上除了客人并无外人,各位王主都去得。”
“可用大妆?”阳筱问。
“这个想必是不用的。”夏忱见问,脸上的笑敛了几分,道,“奴婢来时国主正忙,有客在也不便问,倒是碰见给高夫人送衣裳的内侍,听说就是三王主晚上要穿的那身。奴婢倒是看了看,记得并不是吉服大妆,只是料子颜色十分讲究。”三王主正是阳槿。
“既如此,你回去吧,我们提前一刻便到。”阳筠说着,开始指使丫头们给她二人找衣服。夏忱见状,放心地离开回话去了。
阳筱原本有自己的居所,只是爱与姐姐亲近,成天粘着阳筠,入夜也不愿离去。阳筠又十分怜爱妹妹,便常把她留下和自己同宿,因此阳筱倒有一半的衣裳首饰在姐姐屋里。正想问晚上穿什么,却见阳筠叫了贴身侍女印儿,附耳嘱咐了她几句,印儿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阳筱眨了眨眼睛,也不问是什么事,将抄好的经吸了墨,逐张铺着晾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叠好收了起来。没等她收完,印儿就回来了。
“三王主晚上穿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鸡缎子宫装,听着应该就是夏公公方才说的那身衣裳了。听说还戴了一对各二两的赤金长命锁的镯子。”印儿小声说道。
“既如此,就拿月前做的那件嫣红色丝绣宫装、绣彩蝶穿花的雪青色云头锦鞋给我;找那件银线绣梅花的桃红宫装给二王主,配那双猩红软缎金丝纹绣鞋。”
“可是,王主,这样是不是素了一些?”印儿忍不住问。
“颜色素,丝绣素,还是银线素?”阳筠抿嘴一笑,“她做了那么一身衣服,今天特意拿出来穿,这是有要紧事呢,何必这时候碍人家的眼?”
论人品相貌,印儿还没见过哪个能及得上阳筠一半的,况且好歹还有国主在,便放下心来,继续问:“那首饰呢?”
阳筠也不多说,捡了一支极精致的红梅金丝镂空珠花、一对薄金镶红玛瑙的坠子、一对赤金扭丝镯子给妹妹戴上,又拿了一支蓝银珠花、一对精巧的七彩宝石镶银坠子、一对祥云纹镶蓝宝石素银镯子,笑着问印儿:
“这回看着可喜庆?”
印儿低头笑了笑,再不多问,自去吩咐小丫头们去找衣服,待服侍阳筠穿戴完毕,刚好快到时辰,印儿稍稍整了整衣服头发,便扶着阳筠朝着文选殿去了。
到了文选殿,只见阳楌早候在那里,吩咐人再检查陈设器皿摆置是否合礼,又催人去看鼓乐舞姬是否准备妥当,又叫人看点心菜肴如何了,有无短了什么料是否需要更换菜式。阳筠看着好笑,阳筱却看着热闹,故意给他添乱,一会儿问“我们坐哪里”,一会儿又问“来的是什么人”,一会儿又嚷肚子饿,让阳楌烦得不行,忍不住拉着阳筠衣袖抱怨起来。
“姐姐你说,我也才九岁,平日里让我读书写字还行,再不就只擅长上树摸鸟下河捞鱼,这样的场面我都没见过没经过,父亲怎么就能丢给我?”
“你就没说你不会?”阳筱笑着问。
“这还用我说么?”阳楌叹了口气,“当时有客人在,父亲丢了一句’就让楌儿办吧,虽然是贵客,但也算是私宴,莫要见怪才是’,客人自然说好听的,我就被父亲赶过来做这个了。”
“我看你做的也不错了,没觉得什么不好,”阳筠四处打量着陈设,问,“可是找了帮手么?”
“倒也不是我找的,父王派了司礼太监给我,可是太监讲的是规矩,细节不还要我跟着看?忙了两个多时辰,真是口都干了。”阳楌说着,忽然眼睛一亮,抓着阳筠的袖子道,“姐姐你不是《礼记》读的很好么?听说连那些文大夫都夸赞,你再帮我瞅瞅,看漏了什么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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