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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耳朵边嗡嗡作响,远处也不知道是谁围在了一团叫喊说话,叽叽喳喳,吵得原本就晕晕乎乎的脑子越发疼得厉害。杨彻拧眉正要呵斥,恍然记起,因杨玄感起兵叛乱,杨氏一族被迫牵连进了纷战之中,他为杨氏旁支嫡子,行踪暴露被隋兵追杀,骑马奔逃途中,为躲避箭矢而从马上摔了下来。
难道是追兵追上来了?
杨彻心头一紧,挣扎着想要起来,偏四肢无力,头昏脑胀,别说起来,连眼睛都睁不大开。太阳穴处格外刺疼,粘稠温热的液体流了满脸,直往脖子里到了胸前。隋炀帝好大喜功,自其继位,四处纷争不断,杨彻本也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此时那还不知道自己这怕是撞到了头,大失血了。
要再没有人来给他包扎疗伤,怕他一条命就得搭在来这里。杨彻想到此,猛生出一丝不甘来,他弘农杨氏,本是赫赫扬扬士族大家,若不是隋炀帝猜忌大臣,刀刃悬在了他杨家头上,杨玄感又何至于起兵叛乱?一切家族为先,杨彻不怪嫡支杨玄感叛乱,毕竟事关杨氏未来,隋炀帝采用科举制,无疑已经表明了他对士族的压制态度,欲用寒门子弟来抵制士族对皇权的影响。杨氏若不想一直隐忍最后在隋炀帝的压制下彻底泯灭声音,叛乱直接与皇权正面交锋就是最无奈的一条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杨彻认了。可作为一个想要在乱世里有所作为的士族子弟,杨彻却是极不甘心的。他这一支虽说是杨氏旁支,可是世家大族,本就比寒门子弟多了无数资源,他又是嫡子,待遇只有更好的。作为嫡出三子,杨彻年幼时就知道,家中的大部分财产,最后都是同胞大哥的,自己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靠自己努力。而这么多年,他也确实是如此做的,战战兢兢,勤学不辍。当天下大乱,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机会终于来了,隋炀帝压制士族,已经引起公愤,不过前头没有人做出头鸟,大家勉强克制,如今有杨玄感带了个头,后面谁还忍得下?更不要说,隋炀帝经此一事,怕更要对士族恨上几分。杨彻敢说,不出几年,天下必定群雄四起,到时以他的才学,何愁没有前路?他大哥二哥也都是极出色的人物,杨彻有自信,他们三兄弟齐心协力,定能在这乱世为自己家这一支,博一个光辉显耀。
却不想,他还来不及实施自己的计划,杨氏一族却先引来了隋炀帝的报复,大批隋兵捉拿杨氏族人,大部分族人都隐匿行迹,投奔本家去了,偏他倒霉,得到消息时就晚了一天,与家人分散,路上又被人发现了身份,一路追杀。
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死在这里,十几年努力,尽付流水?杨彻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奋力与那不断增强的虚弱感争斗起来。他杨彻,哪怕是死,也要在这世间留下重重一笔,决不嫩就这样籍籍无名的死掉!绝对不行!
拼尽了全身气力,扔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集中精力,慢慢地,一点一点,睁开仿佛有千斤压着的不让动弹的双眼。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仿佛面前横着千山万水一般的艰难。杨彻咬紧了牙关,光线从一片黑暗中出现,仿佛是终于挣脱了舒服一般,原本恍惚仿佛远在天边的声音瞬间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瑚儿,瑚儿……”
谁在痛彻心扉的呼喊,杨彻想要抬头去看,意念一起,全身四肢百骸便有阵阵剧痛袭来,便是他自问意志坚定,也忍不住闷哼出声。连动都不能动了吗?杨彻苦笑,只能活动了眼皮打量四周,可眼角一睁开,就有一股液体流了进来,渗得他不舒服,视线里,一片红色――这是额头流下的血滴下来了。索性还有左眼依稀可见四周,杨彻活动了眼珠,入眼处是一双双脚和裙子下摆,有些是锦缎,有些是绸子,只有少数,不过是精细棉布,裙子看看遮住半边鞋子,与地面不过两指距离,露出来的鞋面也多是精致可爱。再看地面处,大块青岗石铺就的平坦空地,边上花草林木,依稀还能分辨出那后面梁柱仿佛是一段回廊……
他这是在哪里?杨彻咯噔一声,心凉了下去。他被隋兵追杀是在城外,荒草黄土,绝不会是在这样精致的园子里。
“太太,奶奶,瑚哥儿眼睛动了,瑚哥儿眼睛动了~”
刺耳的惊叫声响起来,一时那些站定的双脚忙忙往这边移过来,又有一个颇有些威严的女声喝道:“可都是瞎了眼了,瑚哥儿这般重的伤势,轻易如何能动?快不许围上去,陈妈妈你只管按住他伤口,也不许动他身子。”一边又呵斥道,“怎么太医还没有来!不是已经叫人去催了吗?”听声音,倒是个上了年纪的。
一时又有年轻些的女声响起:“太太先别急,已经打发了好几拨人去请太医了,想必很快就到了。只是这到底还有些路程,大嫂前头又动了胎气,手下人难免就慌了,我在打发人去看看。”
先头那女声就道:“都是群废物,平日里一个个说着能干,真事到临头了,一个个都是废物!”又问,“老大呢,老大怎么还没来?如今他嫡长子受了伤,媳妇又动了胎气,他往哪里去了?”
好一刻的寂静,末了,才又听那年轻的女声说道:“我已经让人去请大爷了,只是下人都没看见人,怕是出府了。二爷已经派人去寻了,想必很快也该到了。”
“孽障,孽障!”好一通咒骂后,那太太才吩咐道,“赶紧让人找大爷回来,太医也得赶紧请来,只是不准到处乱说,惊动了老爷,看我不乱棍打死了全家撵出去。”
众人齐齐应是,那太太又哭起来:“我可怜的瑚哥儿,小小年纪,竟遭了这么大罪。”
便听那年轻的女人劝道:“太太快别伤心了,保重身子要紧呢,如今府里遇了事,媳妇年轻撑不住,正是指着您的时候。您就算不看在我和珠哥儿,也要为地上的瑚哥儿想啊,您要急坏了身子,可叫我们怎么办?”
又有旁的一些年轻女人跟着一起劝,那太太才算是收了泪,急急在那里喝骂:“怎么还不见太医来?”
那年轻些的女人就道:“太太,如今天气凉,瑚哥儿这么躺在地上也不是办法,不如先抬了他进屋子吧。”也有跟着一起附和的。
那老太太却道:“你们看瑚哥儿是侧着身子倒的,头上撞上了不说,嘴里还有血,这是伤着内腑了,这样的伤势,最忌讳乱动,瑚哥儿才是几岁的人儿,万一一动,伤势加重了怎么办?还不如多盖条毛披,放些火炭,等着太医来。”
“到底是太太懂得多,媳妇就不知道这点,差点好心办了坏事。”那媳妇说完,让人赶紧去拿她的黑熊皮大氅去,“大氅是我才给二爷做的,还没上身呢,正好先拿来给瑚哥儿盖着。也是我这婶子的一片心意。”
那太太声音登时好了些:“你也算是有心了。”
“瞧太太说的,瑚哥儿可是我侄儿,我看着出身长大的,焉有不疼的。”媳妇的声音很真诚。
杨彻躺在地上,却仿佛掉进了冰窟里,整个人都冷了,艰难地动了动眼珠子,一条小胳膊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圆润幼白的小手掌,看样子,怕才是三四岁幼童的,杨彻勉力告诉了自己要冷静,可却忍不住心头翻动,眼睛盯紧了那小手,下一秒,那细小的食指稍稍动了动,杨彻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又混过去。
他竟然钻进了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吗?杨彻的脑海里一团混乱,眼前繁复出现着那食指随着自己心意微微颤动的画面,身子忍不住都发抖起来。他十几年读书,手指虽纤细,却修长有力,而眼前的胳膊小手,分明是个孩童,再加上先头那些女人的对话,杨彻哪还不明白,自己这是借尸还魂了。想想也是,为躲避追兵,他是策马狂奔,从这样全速奔跑的马上摔下来,后面还有箭矢射杀过来,他怎么也是没有脱逃的希望的。所以,他是已经死了,然后俯身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吗?听刚才的话,这孩子不但摔到了头,似乎连腑脏也摔伤了,所以这孩子也死了,就便宜了他还魂吗?
这事情实在太过玄幻,杨彻心中烦乱如麻,再也没了先前的不甘的意志,失血过多的眩晕感登时席卷而来,让他的意识也混沌起来……
“太太,太太,瑚哥儿又昏过去了,有昏过去了……”
“太太,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瑚哥儿怎么了,为什么都没人来禀报我?!”
“老爷,你怎么来了?”
“老爷……”
纷杂声恍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杨彻只觉额头一痛,终于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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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杨彻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眩晕感已经好了许多,四肢虽然还是无力,但是勉强还是能动的。稍稍偏过头,脖颈处一片酸痛,但目之所及,却是杨彻从不曾见过的风格的屋子,胡床与他认识的完全变了模样,不论形状还是雕花,都大大不一样。青色的细纱上绣了精致的花虫纹案,那样细致的纱绢,便是杨家是大族,也是珍贵的布匹,量也极少,因为这样好工艺的纱绢,全国年产量也是不多见的,可是这里,却被用来做了幔帐,床上,廊柱上,那样随意挂着。眼睛上方,还可以看到白色纱布的影子,再加上嘴里的残留的中药苦味,杨彻知道,这是有人治疗过他了,怕就是先头那位太太嘴里说的太医了……
困难地抬起手,看见的不出意料的是细白幼小的小手,一个孩子的手。
不是在做梦啊~
杨彻心底长长地一声叹息,双眼呆呆忘了床幔顶,怔怔出神。
其实仔细说起来,他的运气还真的很不错呢,不是每个人死了都能再重新来一次的,他从马上摔下来,本是该魂归地府,现在却能附身个孩子重新再来,重新经历一次人生……
可为什么他不高兴呢?一个全新的身份,完全陌生的环境,甚至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他熟悉的亲人朋友……而就他昏迷前听到的那反对花,似乎这个身体本身的家庭背景也很复杂。那个太太看着是很心疼这个孩子,可却还能在孩子重伤之余,让人不许去打搅老爷。那个貌似她媳妇的奶奶甚至在言语里暗示孩子的父亲不合格,给他下绊子,表现自己的好处……哪怕仅仅只是冰山一角,也足以让杨彻了解到,这个地方,怕绝不比战场来的平和……
正胡思乱想着,由远及近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杨彻很快闭上眼,放下手臂做还未清醒状――眼前这样全然未知的情况下,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
很快脚步声就来到了他的身边,不一会儿,有手心温热带着薄茧的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轻舒了口气,压低着声音说道:“总算是老天保佑,哥儿可算是没发高烧。”听这声音,倒是有些年纪的女人。
一个年轻的女声谄媚地说道:“哥儿福大命大,很快就会康复的,陈妈妈,你就放宽些心吧。”
那陈妈妈却啐了她一口:“呸你个洛儿,哥儿福大命大,那是他的福气,我们做下人的,就该尽心照顾好。我出去之前吩咐了你什么?让你好好看着哥儿,免得到时候哥儿醒过来身边也没个人,你倒好,仗着如今府里事忙顾不上你,反了天了,还敢跑出去跟人嚼舌根,等着大奶奶平安产下了哥儿,看我不回奶奶,撵了你出去。”
那洛儿吓得声音都颤了,只听扑通一声,怕是跪下了,苦苦哀求道:“陈妈妈,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这次吧。我看着哥儿一直好好睡着才出去看的。大奶奶难产,都挣扎了一天一夜了,洛儿虽然是伺候哥儿的,可往日奶奶待我们这些下人就很好,我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放下哥儿出去探听奶奶的消息,也是挂记着奶奶才会这样。妈妈就饶了我这次吧,我是外面买回来在哥儿身边伺候的,家里当初就是穷的没办法才把我卖了,我这要真出去了,那就是死啊,妈妈,您就饶了我这次吧。”说着,还哭了起来。
那陈妈妈却是无动于衷:“到现在还敢找借口推卸责任,若不是奶奶那边实在忙乱缺人手,又得有人看着哥儿的药,准备吃食,轮得到你在一边照顾哥儿?你不好好做事,倒跑出去乱说话打探消息,现在还不认错找借口,府里哪留得你这样的下人!”
洛儿哭得越发伤心了,嚎道:“妈妈你饶了我这次吧,饶了我这次吧,我以后再不敢了的。就当是看在哥儿的份上,为哥儿积福,您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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