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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甄秀才落魄金宁府1
甄永信把绳子挂到父亲坟前歪脖树的斜枝上时,又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天色空蒙的早上,父亲带他来这里给祖父扫墓。那天是清明节,冷飕飕的,天要下雨,父亲穿着栗色缎子马褂,弓着腰,呼吸艰难地拖着沉腿,迈着外八子步,走在前面,手里拎着蓝色家织布包裹,包裹里装着十个鹅蛋大小的饽饽,一沓烧纸,一柱香;他扛了把铁锨,跟随在父亲后面。在祖父墓碑前,父亲把枯草和败叶拿脚踢开,摊平后就把包裹放下,打开包裹,就手把饽饽五个一组,垒在垫在下面的包裹布上,在祭品前点燃烧纸。火苗蹿起,舔舐着被托起的灰屑,父亲把香的一端放进火苗里,点着后就把另一端插进碑前的湿土里,坟墓的上空,立马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味。“给爷爷坟上添点土。”父亲喘着气说,甄永信明白,父亲这是让他干,就拿起不太听话的铁锨,费劲地往爷爷的坟上撮土,直撮到大汗淋漓,也没见爷爷坟上多了些新土。那年他八岁。
“中,中,”父亲站在一边说,“来,过来给爷爷磕头。”甄永信放下锨,跟着父亲跪在还冒烟的灰烬前面,一起一伏地向墓碑磕了三个头,起身后,父亲掸了掸缎子马褂前摆上的泥土,这才完成了一项大的工程似的,吁了一口长气,拿眼去注视父亲墓前的石碑,“这碑是爹卖了三十亩好地,给你爷爷立的。”甄永信拿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墓碑,看见碑上刻着“显皇考甄公毓贤之墓”,父亲知道儿子还不大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就进一步开导儿子,“你没看出咱的碑和别人家的不同吗?”
儿子这才仔细看了看,果然不同,爷爷坟前的石碑足足要比别人家的高出一截儿,上端有阁楼一样的装饰,足以遮挡风雨对碑面的侵蚀,碑文的四周有羊毛卷一样的浮雕,父亲告诉他,这叫祥云纹。看见孩子开始注意石碑,父亲就搬过儿子的肩膀,转过石碑的后面,指着光滑的石面上刻着的碑文, 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把碑文念给儿子听:“毓贤甄公,河南南阳府甄家庄人,咸丰二年进士,咸丰十一年右迁金宁卫海防同知,从五品……”
那时,甄永信还不能完全理解碑文,但从父亲得的语调里,能听出父亲对爷爷的崇敬和由此而生的自豪,正是从那一天起,甄永信才蓦然知晓,自己身上原来流的是贵族的血液。父亲几乎是一口气把碑文流利读完的,而后就把眼睛皮紧紧闭上,尖削的下颏使劲向上翘着,青灰色的死人脸上,露出得意之极的神情。
“儿啊,”在收拾好祭品,要回家的时候,父亲叫住儿子,嘱咐道,“记着,哪一天爹死了,你就给爹埋在这儿,”父亲伸出一个干瘦的手指,指着爷爷坟前的一块空地,“记着,给爹立的碑,千万不能比你爷爷的高,要比你爷爷的矮一些。”儿子的头皮一阵发麻,两腿虚软,的把着锨把,才勉强没有摔倒。无论如何,两个活人在墓地谈论自己死后的葬礼,都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何况他才刚刚八岁。儿子嗓子发紧,说不出话,好容易忍住快要要流下的眼泪,咬紧嘴唇,勉强点点头。那时甄永信还根本无法理解,父亲身上散发的苦涩的鸦片烟味,实际上已是死神的气味,而在自己的前半生,要想给父亲坟前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地墓碑,更是他难以承受的负重。
父亲是在冬月初八那天老的。那年他才十二岁。在这之前,因为得知父亲卖掉了家里最后的一块田产,二仙堂掌柜的,就不再给父亲赊账了,告贷无门,走投无路时,父亲像一只被拆除支架的灯笼纸,瘫散在母亲的炕上,骷髅一样的肢体,像刚被砍了脑袋的蜥蜴,在炕上翻滚抽动着,嘴里语无伦次地哀求母亲,“永信他妈,救救我,就一次,最后一次,一泡就行。”
母亲是个穷人家的姑娘,嫁到甄家做了受气的媳妇,一辈子忍气吞声惯了,感情的神经,早就麻痹了,她无视丈夫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坐在炕稍,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儿,像什么也没听见,直到丈夫滚爬过来,揪住她的裤褪儿哀求,才把针停在半空,抬眼扫了下丈夫:“行啊,拿钱来吧。”
难受的丈夫知道妻子在嘲笑他,对鸦片的需要,让他忘记了尊严,接着哀求,“行行好,永信他妈,先拿你的手镯典上,等有了钱,就赎回来。”
包括手镯在内的金首饰,是母亲娘家把她卖到甄家换来的嫁妆,每当胡作非为的丈夫惹她不顺心时,她就会觉得,自己手腕上戴的,不是手镯,而是镣铐。母亲生气地把针别在鞋邦上,起身下炕,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去死吧!”
丈夫听话地翻滚到炕里面,鸡啄米似地拿头碰撞窗台,一会儿,额头就鲜血淋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嘴里发出公羊被宰时的惨叫。叫声那么凄惨,穿过窗棂,绕过屋脊,传到街上。刚从学馆放学回来的儿子,在大门口一听到叫声,心就紧缩了一下,迈过门槛时,差点儿绊了一跤,直到急三火四地穿过两道门洞,推开房门时,才稍微放心了一些,因为那会儿,母亲正若无其事地往锅里淘米,眼角噙着欲滴未滴的两颗泪珠。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打他记事时起,就隐约记得母亲眼里似乎老是噙着泪水。
“俺爹怎么啦?”儿子惊虚虚地问。
“要死啦。”母亲仍那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
常常都是这样,无论家里有什么好事、坏事,很难从母亲脸上表露出来,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儿子都疑心,母亲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并不爱他。母亲的表现,倒更像是这个家里的仆人,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对这个家庭发生的任事情漠不关心。父亲却不一样,虽说青灰色脸上,素常也不流露什么感情,但言谈举止中,儿子却能体验到一种关怀,那叫父爱。
儿子没理会母亲的气话,转身来到炕前,刚看一眼炕上躺着的父亲,浑身的汗毛孔就竖立起来,刹那间,觉得脑袋膨胀得像笸箩一样大,两腿觳觫,膝盖处倏然失去了支撑,依到炕沿儿,才没摔倒。他看见往日父亲油光发亮、梳理得整洁的辫子,已经披散开来,一堆乱草一样散在炕上,此时,正两手薅住两绺头发,狠命地向相反的两个方向拽着,仿佛在惩罚一个被他征服了的宿世仇寇,满脸乱涂着血泪鼻涕,酷似一个蘸了血的葫芦,干柴一般的枯腿棒,不住地叩打着炕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看见儿子,像见到了救星,蜥蜴一样从炕稍爬来,抓住儿子的手,不停地哀求,“救救爹,救救爹,快找大红喜,去给爹要一泡,最后一次。”
巨烈的恐惧,让他丧失了理智,没敢多想,转身出了家门,径直来到夫子庙西街拐角处的二仙堂。父亲刚才说的大红喜,就住在二仙堂楼上走廊西头的房间里。
从前,父亲曾带他来过这里,那年他六岁,父亲领他走进二仙堂的正厅,和柜上的人打过招呼,就走上木头楼梯,拐过一道墙角,顺着走廊,直到西头,进了用红漆髹过的房间。房间里挂着粉色窗帘,床上罩着锦缎鸳鸯戏水床罩,床头放的不是床头柜,而是一张酸梨木雕花四角圆桌,后来听母亲说,那是父亲从家里搬来的,当时说是借给大红喜用用,后来就再也没有搬回来。屋里焚着香,但女人的粉旨气和鸦片烟味,超过了香炉里飘出的香味。一个身穿绿底儿红边儿锦旗袍、嘴唇猩红的女人,在他刚跨过门槛时,就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像亲自己儿子一样,拿嘴在他脸上乱亲,浓烈的脂粉味,呛得他透不过气儿,可那女人还是不停地怂恿他,“叫妈,快叫妈,给你糖吃。”他倔犟地紧绷着嘴唇,不肯叫女她妈。那女人就坐在床上,把他放在自己肉墩墩的大腿上,拿手去掏他最怕人的地方,边掏边说,“吃一个,吃一个!”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拿手做出要抻掉那玩艺的姿势。
父亲放任这女人放肆地捉弄自己的儿子,青灰色的死人脸上,微微泛出笑意,眼里流露着得意,正是这种鼓励,才没使儿子感到过分紧张。那女人一直捉弄累了,才把他放下,拿出各色小点心,放在圆桌上,让他随便享用,自个儿就拉着父亲躺到床上,拿过一杆烟枪,对着烟灯,一人一口地享受起来。直到吸完最后一口,大红喜吹了烟灯,伸手解开父亲的腰带,将手伸进父亲的纽裆裤里乱摸,两眼却不怀好意看着六岁的孩子淫笑着。父亲似乎很受用这种抚摸,过了一会,转头对儿子说,“儿子啊,你先到柜子里藏猫猫,待会爹去找你,等回家时还给你买盘竹鞭。”
父亲说着,起身打开衣柜的门,哄着懵懂的儿子。儿子看了看柜子,又看了看父亲,经不赘亲的怂恿,爬进了柜子里。父亲把柜门关上,哄儿子说,“不准往外看呀,看了,就不给你买了。”
柜里立时漆黑一团,樟木香和衣服的陈腐气味弥漫着,孩子有些恐惧,幸亏门没关严,一道细缝,足以让他看到床上父亲和大红喜的部分身体。大红喜三下两下,脱光了父亲的衣服,这时儿子才发现,父亲的身材,并不魁梧,简直像春天里刚刚结束冬眠的蜻蛙,腿上只省下一点皮肉,皮下的肋骨,一根根排在胸前,大红喜几乎根本不费力气,就像托起一件衣服那样,轻轻将父亲举到身上。父亲像一头爬坡的老牛一样,在上面一推一推地向前用力,只一会功夫,就累得不行,发出母猪一样的喘气声;大红喜也发出怪怪的叫声,好像肚子痛似的,她明显不满意父亲的无能,两腿勾赘亲的大腿,两手兜赘亲干瘦的屁股,用力上前搬动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父亲才像刚刚爬到坡顶的老牛,滚落下去,死人一样仰卧在大红喜身边……
那天的午饭他已记不清是几个菜,有哪些东西,总的感觉像过年,临走时,女人又给他兜里塞满了糠果。
事情本来是可以瞒过去的,可是他的天真,把事儿泄露了。为了在母亲面前显摆,他从兜里掏出一块莹蜡纸裹着的水果糖,剥开后要塞进母亲的嘴里。母亲一看见这种糖,就起了疑心,沉着脸问是从哪儿弄的,他就不知深浅地说是一个叫姨妈的女人给的,同时,他脸上女人的口红印,又证实了母亲的疑心,母亲突然就变得像头母狼,把他的头夹在腋下,剥掉他的裤子,拿鸡毛掸狠抽他屁股,疼得他杀猪似的嚎叫。父亲想救他,但显然不是身体健壮的母亲的对手,“嗐,不就是几块糖吗?”父亲伤心地说。
“他身上有股婊子的味。”母亲伤心地哭了,手却一刻也没停下,嘴也不停地骂着。他都记不清了,那天打了多长时间,最后屁股都木胀了,肿得像个染了色的红饽饽。挺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不敢坐着,晚上只能趴在炕上睡觉,这是他一辈子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挨打,好像也是母亲唯一一次打他。
正是这次打骂,他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些有关那个女人的事儿。她叫大红喜,是二仙堂里的婊子,父亲长年包着她,一度曾想纳她为妾,但母亲提出了两个条件,最终打消了父亲这个念头,其实这两个条件再简单不过了:要么把她休了,她回娘家去;要么把她杀了。其中后一个条件,父亲是万万不敢的,父亲胆小如鼠,平日里看见别人打死一条蛇,都能把他吓得心里乱颤,而前一个条件比较简单可行,只写几个字儿就行,可是想想自己是从五品官员的儿子,一个三进的深宅大院儿,娶一个婊子上堂,父亲就不得不打消纳妾的念头,不过从那时起,父亲就不再回家,他把二仙堂大红喜的房间当成了家,只是有事或者想儿子时,才偶尔回家看看,回家时,瞅妻子不在,偷偷往儿子兜里塞几块糖果之类的东西,并小声嘱咐,“别叫你妈看见。”临走时再给妻子扔下一块大洋,当作母子二人日常的开销。所以儿子一直认为,母亲并不像父亲那样爱他,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曾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大红喜生的,由母亲抱养的,这种想法直到他长大后才打消,因为懂事后,每当想到自己有可能是婊子养的,这种想法就会折磨得他坐卧不安。当儿子屁股渐渐消了肿,母亲就托人捎信儿给父亲,让他回来送儿子上学,父亲回来了,送他进了前街礼贤书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跟父亲到二仙堂了。
二仙堂还是老样子,老板娘还那样浓妆艳抹妖里妖气,一边搔首弄姿地招呼进出的客人,一边贼眉鼠眼地和街上的行人*,一边用涂了血红指甲的手往嘴里送瓜子,看见他走过来时,脸皮就变得不阴不阳了,不再像几年前父亲领他来时,见了面就夸他长得乖。
“哟,这不是甄家的大少爷吗,你爹死哪儿去啦?还欠我三块大洋呢。”
“我找大红喜。”他直耿耿地说,
板娘的脸立时就变得难看了,“兔儿崽子,大红喜是你叫的吗?”幸亏大红喜听到楼下的声音,推开窗,让老板娘放他进来。顺着当年父亲领他走过的道儿,他推开了那间房门,大红喜着一身大红旗袍,正对着镜子绞眉,从眼睛的余光瞥见他愣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你爹怎么样啦?”
“他快死了!”他故意把“死”字儿说得重一些,指望能打动大红喜,让她转过头来拿正眼看他一眼。不想大红喜像似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者说,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结果,仍那么纹丝儿不动地坐着,小心翼翼地捻着绞眉的丝线。
“是你爹叫你来的?”大红喜明知故问,“说吧,什么事?”
“往你借一个大烟泡,就一个,最后一个。”
大红喜收起绞眉的家什,懒散地起身,走到床边,从一个精致的小木匣上拉开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蜡纸裹着的中药丸子似的东西,随手递给他,叹了一口气,“咳,你爹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上面了。多大的一个家业,一千多亩好地呢。都让他败坏啦。”停了停,又说,“回去告诉你爹,我也没有了,就剩这一丸了。”
离开二仙堂时,他还在暗问自己:大红喜会是他的亲妈吗?
正在炕上翻滚的父亲,从儿子手中抢过中药丸似的东西,几乎来不及把那层透明的蜡纸剥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里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滚动,也不再鬼哭狼嚎。这一夜,全家人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早晨,母亲起身做饭时,闻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起初,她疑心是儿子大便时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裤子上,可儿子醒来时,却说他跟本就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当她去推醒丈夫,想问问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回家时,却发现丈夫这时浑身冰凉,硬得像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却没叫出声来,只是叫儿子赶紧穿上衣服,帮她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丈夫的被窝里屎尿淋漓,恶臭熏人,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父亲的丧事是舅父帮忙操办的。因为家里没有钱给父亲买口像样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铺掌柜商量,用甄家坟地上的五棵落叶松,给父亲换回一口杨木棺材,才使父亲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亲的坟前。十二岁的儿子这时才明白,眼下提起给父亲立一块比爷爷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显然是不合适的。
整个守灵期间,儿子都没听到母亲一声哭丧的哀啼,也没见过母亲流过一滴眼泪,仿佛在从前的某一天里,母亲已经把她一生的眼泪一次性给哭干了,只剩下一滴,每天挂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着她内心的痛苦。令儿子更诧异的是,那滴眼泪,居然在父亲死后的刹那间蒸发了,母亲仿佛突然摆脱了,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母亲是在十八岁那年嫁到甄家的。在她之前,父亲已经娶过一房。原配是按照门当户对的婚姻公式结合的,自然,新娘也带来一笔可观的嫁妆,只是那女人福浅,身体一直不好,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的,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按父亲的意思,续弦也应当讲究门第的,只是那会儿父亲的名声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竖子,但凡有点模样的人家,都免谈这门亲事,无奈,父亲只得降尊纾贵,娶了一家佃户的女儿,条件是免除这家佃户的欠的十石税租。
母亲刚过门儿时,甄家也还算殷实,虽说祖上留下的黄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妆,已经被酒色毒嫖中滚爬的丈夫典当得所剩无几,可毕竟还有一千多亩上好的田产,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儿,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观的,可是父亲日常开销太大,必须靠不时的卖掉田产才能应付。妻子曾想劝阻他,但父亲总会用一句话反驳妻子:“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婚后挺长一段时间里,妻子就是这样过着半守寡的以泪洗面的日子,直到儿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才停止了天天流泪。幸亏孩子挺听话,没沾上他父亲身上的那些毛病,除了被丈夫领到妓院一次,再没怎么惹她生气,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儿俩守着一盏油灯,儿子背书、写字,母亲就在一旁纳鞋底儿,绱鞋邦,时不时地往油灯里添油,心里盼望着丈夫死后,儿子将会重兴家业。
显然,这种盼望是有根据的,因为儿子在脱掉孝衫的第二年,参加童子试时,就中了秀才。发榜的那天,母子俩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儿子才发现,原来母亲也会笑,而且笑起来显得那么甜,那么俊俏。晚上娘儿俩依旧守在油灯旁,母子俩这会儿什么也没干,儿子既不背书,也不写字,母亲也没像往常那样绱鞋,只是在油灯旁那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灯碗里的油耗尽了,四更天时,母子俩才躺下。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混浊的月光,儿子看见母亲的眼皮不时地眨巴着,而他自己也一直没睡,而且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是那么兴奋,一点倦意都没有。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母亲给自己提高了劳作的指标,一天做完一双鞋,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两天做一双。谁也不知道,母亲是在为儿子积攒赶考的盘缠。
乡试是在后年的春季。秀才中第后,儿子就离开了学馆,在家温习。这样既可为母亲省下一笔束脩钱,又可避免学馆里学弟们每天嗥嗥诵书的打挠,可以静下心来,准备后年春天的乡试。甄永信一直相信,如果不是小鼻子攻城,母亲的愿望是不难实现的。小鼻子士兵是三月初四那天早晨突然包围金宁城的,大炮就架在离东门外不远的山坡上。一向宁静的古城,霎时像热油锅里滴进了水,炸开了锅,往日悠哉悠哉的市民,突然像被狼群合围的山羊,在城市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蹿,直到确定城已被围,无法逃走,才惊恐万状地蹿回自己家里,闩上门,等待不可预测的恐怖降临。攻城是从上午八点开始的,先是隆隆的炮弹爆炸声,炮声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跟着就是枪声和稀奇古怪的惨叫声。母亲浑身哆嗦着把同样浑身哆嗦的儿子推进门房的地窖里,把地窖口盖好后,又搬过一口酸菜缸把地窖口压住,地窖里立时一片漆黑,空气也像凝固了,喘不过气儿来。时间过得挺慢,时而昏睡、时而恐惧、时而饥饿,直到儿子觉得,就这么闷在地窖里受罪,还不如在空气透明的阳光下被小鼻子一刀戳死了好受时,地窖门打开了,那已是破城第二天的下午。
“出来吧。”母亲打开地窖,在上面喊他,浑身已经不哆嗦了。
“小鼻子走了?”
“没走,来了。”母亲平静地说,而后就把守城官兵全部战死,小鼻子正在全城戒严的事告诉了儿子。当儿子问母亲为什么不一块儿进地窖时,母亲仍那么平静地说:“你还年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其实那年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一周后,甄永信重新来到街上时,城头已经飘着白底红心的日本旗,小鼻子士兵在城门口站岗,街上显眼的地方,都贴着占领军的告示,上面说从即日起,金宁城已归大日本帝国关东州管辖,改光绪年号为大政年号。街上的行人都小口喘气,猫步走路,眼中流露着受惊小鸟的神情,三三两两地围观告示,低声嘀咕几句,就分开了,显然他们对谁当皇帝、当谁的子民并不感兴趣。
又过了几天,小鼻子就在城里办起了公立学校,免费招收适龄儿童入学,公学堂的教师都是日本人,用鸭子叫声一样的话给学生讲课,教授的全是和私塾不一样的知识。公学的兴办,意味着科举考试的终结,彻底摧毁了甄永信的光辉前程,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大清国是那么的热爱,心里就开始诅咒万恶的小鼻子,祈祷它早点灭亡。
祈祷很快就应验了。冬天里,老毛子来。这是一批和小鼻子完全不同的士兵,面皮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眼珠子灰黄,像羊眼,浑身却长满了猪毛。他们是俄国士兵,取代日本人来到这里。让甄永信高兴的是,日本人围城前得到消息就逃走的大清国副督统衙门里的官员们,也跟着老毛子回来了,又驻进衙门里发号施令了。这就证明大清国的科举考试又要恢复了。
实际上,科举并没有恢复。因为不长一段时间后的一天下午,老毛子士兵突然包围了督统衙门,解除了卫兵的武装,抓走了副督统大人,俄国人成了这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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