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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静流山解元归来少年郎自幼苦难

    京郊二十里,本是处无名的山峰,后因一位隐士在那深山之中建了座书院,名唤“静流书院”,初时并不闻名,继而出了几位进士举人,竟成了闻名京城的所在,故而此山也便有了个别名,是为静流山。

    静流书院建于山林深处,山长沈安文言道是为了学子们收心读书,不为红尘所误,只一条小路蜿蜒崎岖,沿山脉起伏行至五六里方才到大道。

    前一日下了场大雪,山路不免湿滑难行,可远远看着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身形灵巧,动作敏捷,竟如同久居山间的猿猴一般,爬着山路如履平地,不多会儿就来到了院门。

    看院门的张老汉眼神不是很好,到了近处才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这不是源哥儿,算算你离开书院整半年了,不知考试可好?”

    少年笑着行了一礼,“张老别来无恙,幸蒙老师安排照顾,源已顺利应考中了举人。”

    “那便好,那便好。”张老汉笑得见眉不见眼。源哥儿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父母早亡,又屡次遭人逼迫,命苦得很,刚来的时候个子还没到他的腰,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已经长大成人还有了功名,怎能让他不为这孩子高兴?“中举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哎,沈先生嘴上什么都不说,心里却一直放心不下你,现如今你回来了他就能安下心了。”

    少年笑着又同张老汉说了几句,这才快步走向后院,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放了行李,就去书房寻老师,他知道这个时候老师必然在后院书房读书,谁知穿过了洞门却看到沈安文沈先生没在书房看书而是站在园子里赏梅。院内那白色梅花也不知是何品种,如今正是深冬时节,寒气彻骨,这山间更是冷得连骨髓都疼,它却开得旺盛,那满树梅花比雪还白,一阵阵幽香沁人心脾。听到少年的脚步声,沈先生回头一看,见是半年不见的弟子,已过天命之年的沈安文也难免感慨莫名。

    少年走上前去大礼拜见老师,沈先生忙把他扶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往书房里去,“好啊,回来了就好。今日一早这白梅就开了,我就想起了你早些年的那首诗,‘瑞雪方显梅风骨,凌寒独占最高枝。’谁知正念叨着你就回来了。”

    扶着老师入堂坐下,少年重新施了大礼,“源不负老师重望,已中四川乡试解元。”

    “好啊,好。”除了好,沈先生欣喜之下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看着面前这个孩子,他不由百感交集,初见之时他不过是个刚失了父母艰难度日的四岁小童,现如今却已是十六岁的解元公了。这小少年饱经风霜,历尽坎坷方才有了今日,如今又过了一道坎儿,也不知以后的路是否平顺。“来年正是大比之年,且再下一年又是今上五十大寿,怕是还要加一科的。连着两年都有会试,依你之能定是可上榜的。”

    叙过路上行程,有说了自己策论的大意,服侍着老师用过晚膳,少年才回到自己房中。虽然已经半年没人住了,但房间显然经常都被打扫,依然很干净,少年只稍作整理,收拾了衣物,就躺回了床上,感觉半年以来的舟车劳顿都散去了,只余下了回家之后的温馨之感。无论是看门的张老汉,经常帮他打扫房间给他做衣服做鞋子的张大娘,还是老师沈安文,都像是他的家人一般关心照顾着他。至于那所谓的血缘亲戚……少年咬了咬牙,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少年的名字是江源,本不是生在这靖朝的,他其实出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三岁的时候父母遇到泥石流去世了,他则被亲伯父亲叔叔卖给了外地的养父母,从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买他的那一家人刚开始对他虽然不好,但也还没把他冻死饿死,毕竟自己没儿没女,好不容易买来了一个,虽然心有芥蒂经常打骂,时不时受冻挨饿,但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可转过年来一直没怀孕的养母竟然一举得男给他生下了个弟弟,他的日子就立刻变得难过了。养父母可不觉得是他给招来的弟弟,只是觉得花了几千块的冤枉钱买了这么个不讨喜的孩子实在是赔了,就开始狠命虐待他。

    他养父母本就住在山村里,村里老幼妇孺都是他们的亲戚,哪有人愿意为一个外人小孩说话,有的人更是帮着他养父母看着他欺凌他。他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就得捡柴打水,烧火做饭,喂猪养鸡,捉虫除草,就算这样也常常衣不避寒食不果腹,而且每天都要挨打挨骂,晚上也只能睡在后院的柴草堆里。他每天只得半碗冷饭果腹,逼得他只能吃些野菜野果支撑下去。一天三顿打算是轻的,时不时还要被吊到树上死命抽打。要不是他十岁的时候上山打柴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遇到了几个从城里来山中写生的老师,怕是连学都没得上。

    借助城里的媒体,他终于离开了所谓的养父母,离开了贩卖人口的伯父叔叔,住在福利院里开始读书学习的幸福生活。或许对很多孩子来说福利院并不那么美好,但对江源来说却终于是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勤工俭学地读完了高中,就算江源成绩优异也根本没钱去读大学,他心一横干脆就去当了兵。做了几年侦察兵,干了几年特种兵,退伍之后开起了保全公司当上了老板。他以为自己否极泰来终将成就一番事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结果却没逃过一场绝症……

    本以为自己死了,结果再次睁开眼,他却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的眼睛不怎么好用,耳朵却比成人听得更清楚,没过多久他就从父母的交谈之中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江源这一世还是名叫江源,父亲本叫做贾敀,是京城荣国府荣国公贾代善的长子。那位荣国公贾代善父亲早丧,十几岁就上了战场,偏偏难以升迁,因此早早就成了亲事指望着亲家能代为提拔。贾代善的头一任妻子姓许,乃是一位将军之女,刚一成亲就怀有身孕,生下了贾敀,但那许氏却因血崩故去了。这也没什么,谁知许氏的父兄三人竟都陆续在战场上以身殉国,许家老母也一病去了,这许家人丁不旺,竟然死得一个人都没有了,贾家也就因此有了旁的心思。

    贾老夫人怕儿子将来没妻族辅助,便做主让儿子又续了一房,乃是史家侯爷的庶女史氏,这史氏虽然是庶女,但身为家中唯一的女孩深得父兄喜爱,将来必然能让史家辅助儿子,也算是一门好亲事。那史氏很是有福,入门没两年便怀有身孕,转过头来就生下了一个嫡子。贾老夫人欣喜莫名,将这嫡子抱去抚养,偏巧好事成双,这史氏又有了身孕,竟又生下一个嫡出的儿子。三年连产两子,这本是好事,可这长子贾敀便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本已生下两个儿子,竟然让一个先方的小子占据了嫡长子之名,将来他怕还要继承贾代善身上的爵位甚至这整个荣国府,这样的事情史氏岂能容得下?别说是她,就连贾老夫人心里也不是滋味,那贾敀生来就克母,之后许家家破人亡估计也是被他克的,因而十分不讨她喜欢,反而让她厌恶非常。所以她就由着贾敀被丫鬟婆子仆人小厮们欺凌,一点都不把他看成亲孙子。而那史氏的长子可是养在她这里,她一点点教养大的,这情感怎能相同?她何尝不想让她的赦儿继承爵位!

    这贾老夫人和那史氏虽然婆媳不和,对这种事倒是心有灵犀,两人每日里磨着贾代善,一边是亲娘,一边是两个嫡子的母亲,贾代善此时升迁又多依靠史家出力,生怕得罪岳家难以晋升,再加上他本身也对这有着克母之名的儿子没什么感情,反而多有厌恶,咬了咬牙就同意了这婆媳俩的心意。可笑一个算命的瞎子几句话就鼓动了这母子三人,这几人竟然指使仆从将那才八岁的贾敀拐出了府门,卖到了深山里给人挖矿去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哪能干得动挖矿的活儿,只得拼命苦熬就是了。贾敀很是有毅力,咬牙苦忍,在那九死一生的地界强撑着活了下来,终于在五六年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还让他一路逃回了京城。可就算回来又怎么样,这世道竟然早已物是人非了!

    族谱上,贾敀的母亲竟被改成了贾代善的妾侍,他这个嫡长子却变成了庶长子!这还不算完,为了不让他占着这个长子的名头,贾老夫人并着史氏竟伙同全族签下契文,找了个不孝父母的名目将他和他死去的母亲逐出了贾氏宗族。看着手中贾氏二十房当家人盖章签字的契文,贾敀悲愤不已,最可恨他的亲生父亲贾代善,竟命人用大棒将他打了出去,还使人转告他将来不许他后世子孙姓贾,否则他们全家都休想活下去。许氏的遗骸被从贾家的祖坟挖了出来烧成了灰,直接扬在了山里,这等挫骨扬灰的做法哪是对待亡故的妻子,竟是像对待累世的仇人一般!

    贾敀,呵,家破!可贾敀就算再怎么愤怒又能如何?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刚出生,等他记事了继母史氏根本容不下他,圈着他不允许他读书上进,还指使仆人欺凌他冷落他,他堂堂荣国公嫡长子竟是天天吃着仆人吃剩的发霉冷饭,连一身冬衣一个火盆都得低声哀求才能得到。他去父亲的书房拿本书认字都会被继母当成盗窃,狠狠打他几十大板,更是决不许他去家学读书。长到八岁,他连偷听带偷书,好不容易认了些字,却因为没有笔墨,连字都写不好。再之后更是被卖到了矿上蹉跎了岁月,让他到了如今都没有学过什么学问。现在的他连贾家的身份都没有了,除了满手的老茧,一身的伤病,他还剩下了什么?!

    家无恒产,贾敀只能流落江湖,因为家贫,到了二十多岁上才娶了妻子江氏。江氏年幼时也是被拐子拐走了,生活困苦艰难,和贾敀可谓同病相怜。成亲之后虽然日子过得穷苦,这对夫妻却很是恩爱,很快就有了儿子。贾敀深恨贾家,又怕贾家伤害自己唯一的亲子,所以干脆让他从了母姓,取名做江源。

    可惜贾敀小时候劳累过度,一身病痛,再加上心中不平,满心悲愤,竟然年纪轻轻就去了。江氏的身体不好,勉力又支撑了数月,最终还是没撑过去,也随着丈夫走了,只留下年仅四岁的儿子。

    少年回忆,要不是他有一个前生,不是真正的四岁小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根本就活不下来。他这副身子不知怎的,天生就力大无穷,不过四岁就已经有不下一石的气力。埋葬了父母,他就做起了卖柴的营生,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偶尔听说山上的书院要柴火,给的钱还比山下多,他扛着柴就送到书院却差点没吓到看门的张老汉,就连沈先生也被他吓得不轻。一个小小的人儿,是怎么扛动比他自己都要沉好几倍的柴火的?

    然后呢,他就被好心的沈先生留在了书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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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偷听课源作诗赋文殊寺解元遇白龙

    刚来静流书院的时候江源总是很自觉地做事,这世上没人天生欠着谁的,沈先生好心收留他,他却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否则就不知廉耻了。虽然没人让他去做,可扫院子挑水劈柴这样的活计他却每天都坚持着去做,其余时候一有时间他就站在书斋窗外,偷听教习们讲课教书,希望能学到点儿什么学问,不至于一辈子只能做粗活,能在这陌生的时代找到个营生。

    书院里一些富贵人家出身的学生很是瞧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个卑贱的杂役,还想欺负他来着,可他江源是什么人,当初当兵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做了买卖又成了老狐狸中的老狐狸,那几下欺负他不动痕迹就躲了过去,一点事儿都没沾着反让对方吃了不少暗亏。一般人知道他不好惹也就算了,偏一个小肚鸡肠的学生恨上了他,总想找机会报复他一下。

    那一年,刚过了春节,前一天下了小雪,第二天书院里的梅花都开了,沈先生很是高兴,命留在书院无法归家过年的学生趁着雪未停花未落作诗一首来应景。先生刚走,那学生就将矛头对准了江源,说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平日总说能作诗作文,非让他也写一首诗不可。其他人都道不可能,一个五岁的孩子,字都不认识,又怎么会做作诗?偏那学生不依不饶的,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非逼着江源作诗不可。

    结果江源微微一笑,望着窗外的雪景梅花张口就言道:“残叶卷落北风驰。”

    那学生大笑,“连梅花都没有,说什么残叶,这也叫梅花诗?”

    “六出琼花入窗时。”看着风卷着雪花飞入窗中,江源不动声色地又续了一句。

    那学生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倒是有雪了,可你的梅花呢?”

    江源声音铿锵有力,缓缓念出最后两句,“瑞雪方显梅风骨,凌寒独占最高枝。”

    有学生立刻将这四句连了起来,“残叶卷落北风驰,六出琼花入窗时。瑞雪方显梅风骨,凌寒独占最高枝。”只看头一句,没什么特别,再看第二句也只是平常,可这最后两句一出再一细品,竟是一首绝佳的好诗。没用什么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典故,可读出来却齿间留香,自有气节酝酿其中。

    那学生不服,刚想再胡搅蛮缠一番,这时一个中年人的声音传来,“好诗!”众人忙回头看去,正是他们的山长沈安文。

    “好个凌寒独占最高枝,气魄逼人啊。伯常,这是你作的诗吗?”沈安文走了过来望着刚才那个念诗的学生。

    伯常立刻施礼,“先生,此诗不是学生作的,是江源作的。”

    “江源?”沈安文自然知道江源是谁,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小孩儿,“江源,这是你作的诗吗?”

    江源向他施了一礼,从容地说道:“先生,正是江源所作。”

    沈安文又问他从哪儿学来作诗的,江源答道,是随父亲学的字,来到书院之后也一直在窗外听教习们讲学,因此会作诗。沈先生一时高兴,又问他知道几本书,都学了什么文,结果不问则已,一问江源竟然真的记下不少,虽然不是很全,还有一些错漏的地方,包括诗经在内竟然背会了七八本书。他手中又没有书,大半年间就靠着偷听竟然能背会这么多书,无论记忆还是毅力都很惊人。

    “可会写?”沈先生问道。

    “会写一些。”江源不卑不亢地拿起笔,蘸着墨汁在纸上写了篇《蒹葭》。

    沈安文看着他写,心道,拿笔的姿势还好,但一看就是没怎么用过笔的,字写的很慢,笔画也有些抖,但是骨架不错。他哪知道江源上辈子用的是硬笔,骨架当然没问题,可是运笔就不行了。就算是这样,沈安文也很满意,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凭着努力学到了这种地步,赞一句早慧也不为过了。

    江源否极泰来,就这么被沈安文收入门下做了弟子,可以正大光明的读书了。尽管身份转变,但他依然每天早起打水劈柴,无一日间断,张大娘想要拦着他,但奈何总没他起得早,至于沈安文,他倒是越发欣赏起江源来。不卑不亢,知恩善报,外柔内刚,做些劈柴洒扫的事根本无损于他的傲骨,不自卑不自傲,风骨天成。收了个这么好的弟子,足慰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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