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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开场锣鼓

    今天,痳石盘大队召开了一场既让人觉得新鲜又让人猜不透的迷一般的社员大会。大会开始:生、旦、净、末、丑……悉数登场,其中的“丑”角无疑是被“小生提着刀”押着——一个一个低着头,弯着腰……

    当最后一个“粉墨登场”时,好多人都站起来伸着头看,好奇心牵动起一片惊惊乍乍的议论:“哎哟哟,又新冒出来一个。是不是就是那个在部队当大官的?”

    “莫不是瞎传的吧,怎么看也看不出他身上有当官的样儿啊……”

    “……”

    坐在主席台上的治安主任莫二狗忽然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对着扩音话筒一边用手指着站着的人,一边喊叫了起来:“大家要遵守大会纪律!我知道你们急于想知道什么,所有站着的人赶快给我坐下,听我说……”

    站着的人一个一个坐下了,会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莫二狗接着说:“这个新冒出来的跳梁小丑,你别看他这副可怜相,其实他内心是黑得不能再黑,毒得不能再毒的。他就是运河后堆上的夏庄人,被押送回老家已经十多天了,一直在夏庄生产队接受劳动改造,今天是头一回跟全大队的社员群众见面。他叫李大锁,二十不到就出去当兵了,现在三十几岁——四十不到,可看上去像是五十几的小老头。大家可别小瞧了他,以前可是人模狗样的风光着哩,他在部队的培养下,由一个小班长,升了排长,又升到连长、营长,后来当上了副团长。再后来转业到地方,又做了人武部的部长。接下来,大家最想知道的,一定是他到底犯下了什么罪,以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时,他弯下身子向坐在身边的老主任请示什么,然后又接着对台下的人们说:“唉,对这个大混蛋,一时还真说不清楚,这么说吧,他身上的妖气太浓魔毒太重!有人肯定要追问,妖气怎么个浓?告诉你,上头暂时给他订的罪名是‘现行最反动妖魔’。注意,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上面不但没有说,还特别强调,要求下面不得乱猜疑。这可能有两个方面原因:一是他的罪行还没有最终落实,二是防止下面乱猜瞎编——把那妖气搅得越来越邪乎……”

    台下的人们一听,七嘴八舌地忽然像炸了锅似的:“咦,不是有什么‘现行反XX’吗,这什么‘现行妖魔’还头一回听说——新鲜。”有人竟站起身,大声地问莫二狗:“你说他妖气太浓魔毒太重,他究竟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上头还不准下面……?

    台下一片附和声……

    “……”

    “坐下,你给我坐下!大家安静!”莫二狗一边呵斥一边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叫你不要追问你还是追问,他到底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不但我不知道,连老主任都不知道,我们也不敢向上级追问。大家一定不要胡猜乱想,更不要瞎嚼舌头根子,我现在正儿八经地警告大家: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臭嘴,惹出什么麻烦事你吃不了还得自已兜着!”

    本来是打算对李大锁进行一番批判的,可实在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怎么批——批什么?于是,只得在向干部群众宣布他是“妖魔”之后便不了了之。

    接下来,莫二狗对着李大锁,一边举着拳头,一边尖着嗓子喊起了口号……

    “……”

    李大锁低着头,弓着腰,脑门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子,张着嘴喘息着。

    一番折腾过后,老主任讲话了——

    “今天的大会,一是让那几个“老黑”再亮亮相,同时让这位从外地‘回家探亲’的新的‘妖魔’跟父老乡亲熟悉熟悉。二是要着重传达上面的精神。

    我先讲讲外面的大好形势。这场运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都要猛。外面的大城市已经搞了几个月了,搞得轰轰烈烈。最先是在北京的几所高校闹起来的,接下来,全国的大、中学生们都跟着学,再接下来,机关、工厂也闹起来了……

    “根据上级的精神,农村虽然偏僻落后,但也要搞,怎么搞呢?”他举起手里的什么文件,说那上面说得很清楚,接下来,他一边念一边作了解释。

    念了几段,他放下文件,说:“下面我就根据县委的指示,说说我们痳石盘大队目前要做的事,概括起来就是一思二摸三查。需要说明白的是:这次清查,我们大小队干部,是首先被清查的对象。清查什么呢?比如多占自留地,贪污挪用公款,私分生产队仓库的粮食。有个别大小队干部,一到晚上像夜耗子,骑着加重的自行车溜出门,干什么去了?倒买倒卖,搞投机倒把。还有更荒唐的,竟有人还想分田到户——单干,这不是白日里做痴梦吗?多么危险啊!

    “首先要进行自我反思,如果有问题,马上坦白。如果没有问题,再摸一摸别人。你不光要摸面前的这张脸,还要摸一摸身后那不愿意让人看到的脸。大家想过没有,其实,人有两张脸——就是阴阳脸。面前的这张有鼻子有眼的脸,是专给别人看的;而身后那包裹着的——见不得阳光的,是又一张‘脸’。你别看它没鼻子没眼,可那臭味骚味,最爱招蜂引蝶惹苍蝇,上面可粘着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呢。它不单不让你看,更不让你摸!自然,不同的人,那张‘脸’也是不一样的。不是有人说吗,不穿裤子的孩娃,叫光屁股;十七八的大姑娘,叫金屁股;才过门的小媳妇,叫银屁股;勾引野男人的女人,人们都骂她——骚婊子,也有人骂骚屁股。这好像是专对着女人的,这不公平!要我说,男女都适用。我希望大小队干部还有广大群众,都要摸一摸,看哪些干部是清清白白的,哪些干部是不怎么干净的,还有哪些是满身骚气的。一旦摸出了问题——如果是我,你可以直接到公社去反映;如果是其它人,你既可以向我反映,也可以去公社……那里有专人接待处理。

    “这里还要提醒大家一句,不要以为这样一搞,把什么新的有问题的干部揪出来,就把那些过去的那几类“黑人”忘在一边了。告诉大家,那些过去的‘黑人’不但不能忘,还要经常把他们拉出来抖落抖落。

    “还有不少人一定在想,既然是针对大大小小的干部,那这一回,我们平头百姓可以放开嘴挥舞手脚,登上台大刀阔斧地表演表演了。告诉大家,这次运动不仅要抓重点还要广撒网。新中国成立后,新的地主、富农是再不会出现了,可‘反XX’呢,那可是随时随地——而且不论是干部还是老百姓中都能冒出来的。还有的己经冒出来了,却被疏忽或掩盖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家的思想觉悟还不高。

    “下面着重讲讲坏分子。说到坏分子,那涉及的范围可就太广了。坑、蒙、拐、骗、偷、抢、打、砸等,这些都是在做坏事。还有一种别漏了,那就是说坏话。

    “我觉得还应该在做坏事中再加上一条,那就是和不清不白的人相勾搭。每个人都想一想,台上的这几类人向你借过粮借过钱没有,你向他们借过什么没有?如果有,那你想想,他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不找别人借,偏找你借?你为什么不找‘红人’借,偏找‘黑人’借?如果有,那就赶紧主动地坦白交待,如果故意隐瞒,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如果和‘黑人’相互借还什么的没有,再想想和他们私下里聊过什么没有?也许有人说我从来不和那些人有什么勾联,见了面连招呼也懒得打,免得惹出什么不清不白的麻烦。我只和一身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白日里凑一块儿扯几句闲话,晚上串串门子聊聊天,该不为过吧。这很好,值得表扬。不过,说到聊天,那要看看你聊什么了。如果是聊天气、聊庄稼,倒没什么忌讳的。如果聊的是家长里短,那可就要一分为二的看了:要是扯人家的短处、羞处、丑处,这样传扬出去,轻的会影响人家的和睦,如果后果严重,造成了妻离子散——好端端的家庭被你给拆散了,到时侯订你个坏分子你会喊冤吗?如果是聊人家的好事、美事,比如儿媳孝敬公婆什么的,那值得表扬——鼓舞人心向上向善嘛。”

    老刀又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如果反思过后,又摸了老婆还有儿女们的底,觉得确实没有问题,那你应该挺起腰肝子,积极主动地去摸一摸大小队干部的底。有句话说得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对广大群众的高度信任!你大胆地去揭发,去上告。在麻石盘大队,别人不支持我姓仇的支持你!有人也许要问,要告的人就是我姓仇的,那你到公社去告,公社革委会一定会支持你的。你不姓我,难道还不相信党和政府吗?

    “说到对干部的摸底,首先要出于公道,而不是出于私心,如比曾经因自己的某些私利在某个干部那里没有得到满足,现在想借机保复,那就错了。其次,你如果摸出了某个干部有问题,一定要有证据,既要有人证,还要有物证。如果没有证据,那你整出的材料就是黑材料。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如果你歪着心思想整垮的,是上面很信任又得到下面大多数群众拥护的好干部,那你就是在故意陷害了。如果情节严重的,那你就够得上反XX了;如果情节较轻,就可能给你戴上坏分子的帽子。这个帽子一旦戴上,想摘下来可就难了,弄不好要戴到棺材里去,你想想,那会给你的家人甚至后代带来什么样的痛苦。

    “我上面说到的还有下面还要说到的好多经典的话,都是上级领导讲出来的,我本人可没有那么高的水平。我在县里开了三天的‘三级干部’会,又叫‘学习班’。上面所讲的,都是我在‘学习班’上学来的,活到老学到老嘛。不怕大家笑话,我在大队混了这么多年,尤其是往公社、县里跑得多了,结识了好多高水平的领导,别的没学到,这嘴上倒是添了几分功夫。”

    大会临结束时,老刀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让今天到会的所有学生留下来,他说要给他们单独开个小会。待二十几个学生进了大队部,他拿出一个本子和笔,让每个人写上自己的姓名、所在生产队、家庭成份、父母姓名。然后老刀开门见山地说:“你们都是学校停了课,回到家乡闹革命的吧,这是好事啊。我代表家乡的干部群众,热情地欢迎你们。”他忽然话锋一转:“刚才我在会上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不知听没听到心里去,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不管你们每个人是什么家庭成份,也不管你父母是干部还是普通群众,你们回到父母身边,都面临着人生的艰难选择哟,那就是到底要听父母的话,还是听党的话呢。有的同学也许会说,是父母生了自己又养大了自己,难道听父母的话还有什么错吗?你要这样想,那我不得不开异你。孩子们,父母是有恩于你,他们的话你应该听,但不是什么话都要听,在小事上,例如,生活上,穿衣吃饭上,做农活上,可以听。而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就不能全听他们的话。毫无疑问,应该听党的话,如果你的父母有问题,你还听他们的话,那你就更有问题了,而且问题还不小——你已经和有问题的父母‘捆绑’到了一起,注意,我强调的是‘捆绑’——很危险啊!听说将来上学什么的,不是看成绩,重在看个人表现——你得首先过大队推荐这一关。还有招工,入伍等等,政审过不了,你就得靠边站,你还有什么前途?如果情节严重的,那就更说不准是个什么结果了。”

    老刀停顿了片刻,看了看大家的表情,又接着说:“你如果己经和有问题的父母‘捆绑’在了一起,也不要太害怕,因为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你只要敢于揭发他们的问题,这样,你尽管还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但在‘思想’上——我说的是在‘思想’上已经和他们分开了呀,而且你已经用你的行动,洗涮了自己,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同学们啊,说到底,这首先要来一场灵魂深处的革命,”

    ……

    老刀在大会上的重要讲话,竟让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饭吃不踏实,觉也睡不安身了。

    再看看那些青年学生们,他们那单纯、活泼而蓄积着满腔激情的年轻的心,一下子就被激荡起来了。回到家再看着自己本以为熟悉的父母,那眼神儿或多或少地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们的“屁股”到底干不干净呢……

    而更让男女老少心头悬着的疑感是:那个不准下面胡猜乱讲的罪孽深重的“妖魔”,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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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灵魂深处

    在今天这场既像猜谜又似“游戏”的大会召开之前,夏庄的那个十四五岁的疯丫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被困在了野外的一片杂树林子里:离自己不远处正卧着一头被打折了一条腿的“公狼”,而更可怕的,另一头“母狼”正潜伏在自己身边的“黑洞”里呢——没有一个人知道——可自己知道了啊!

    当她在大会上听治安主任说那个蓬头垢面的邋遢男人是妖气浓艳、魔毒深重的“妖魔”时,她顿时给惊呆了。接下来,老主任的讲话,又使她受到强烈的震撼。想着在大会上所看到的听到的,再想想自已所面临的处境,她的心乱极了。自己原本以为那个赖皮狗似的男人,只是一个人面兽心的色狼,她既恨他又在心底里怕他几分。天啊,谁能想到他竟然还是“妖魔”呀——像传说中的那种诡计多端又无恶不作的“妖魔”吗?疯丫头先前觉得谁被那色狼粘上了谁就惹了一身骚,现在觉得那“妖魔”可比“色狼”更可怕的呀!

    更让疯丫头没法弄明白的,是自已的娘是什么时侯被“他”粘上的?又是什么时侯被那“妖气”迷昏了头居然……后来又在那“黑洞”里不知干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莫二狗不是说他身上的妖气魔气浓艳到很深的程度吗,哎哟哟,看来他在外面犯下的罪孽肯定是特别深重的了。也不对呀,要是那样,该拉去抢毙呀,怎么又把他送回老家来了呢?疯丫头越想越迷糊了,唉,那是政府的事,是上头的事,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想想该怎么对付那既是“狼”又是“妖”的狗男女吧。疯丫头想了一会:唉,这一边是娘,那一边是……一时觉得束手无策——她想抽开身一下子就逃离他们,可哪能逃脱得了啊。

    散会的时候,已经到了每天吃午饭的时辰。从大队部往四面八方散去的男女老少,匆匆地往各自的家里赶。

    疯丫头像掉了魂儿似的,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她的眼前,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个“被打出了原形”的“妖魔”——随之闪出那“黑洞”——又闪出娘的身影……她的耳边,不时地回响着老主任反复强调的话:“如果你们的父母有问题……”

    她一想到娘,不由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难道娘真的就成了粘上妖气的“女妖”?可娘不是那种藏着坏心眼想要害人的“白骨精”啊。娘对坏人是狠了点,凶了点,有人背地里叫她‘小辣椒’哩。可娘对好人又好着呢。撇开这一头“好”一头“坏”,再说说娘跟一般人的为人处世:不论是亲友还是庄邻,也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几乎没有人能说出娘的什么不是的。唉,谁又能想到,她竟然和那个才回家没多长日子的“妖魔”勾搭上了……唉,这天底下有哪么多单身的男人,娘怎么偏就瞎了眼——莫不是真被那个坏透了的男人施了什么魔力或放出了什么妖气迷晕了魂了么?

    疯丫头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慌恐,越想越怨恨起娘了。

    疯丫头想着想着竟然不想回家——她害怕起自己的那个家,她甚至害怕别人看到自己了。她拐进了路边的高粱地里,侧身躺下了,眼泪滴落在高粱叶子上,又滑落到泥土里。她随手拽下一片青绿的叶子,放进了嘴里——她觉得心里像是积聚了好多根干柴,很燥热,似乎要着火的样子——那想象中高梁叶子该是“清凉”的味道,可嘴里嚼着怎么变成苦涩的了?她的眼睛明明是在看着高粱的一身青绿,可在眼前闪现出来的,依旧是“妖魔”的嘴脸……

    接下来,疯丫头想到自己了——

    哎呀,看来我娘现在和那“妖魔”是脱不了干系了——那自己呢?你自己说自己和娘没有“同流合活”,谁会信呢?常言说“母女连心”啊,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闺女——这可就冤枉死我那,我和我娘虽然是“母女”,可从来就没有“连着心”——尤其在对待那“妖魔”上:她是那样的心,我是这样的心。这大概就是老主任在大会上说的“思想”不同吧。也许,娘的思想早就有问题了,而且还是大问题——可我没有问题啊。可“思想”是藏在脑子里的呀,别人怎么能看得到,看得清楚呢?怎么才能让人们看得清楚呢,怎么才能让人们知道我和娘的“思想”根本就不一样呢?只有一种办法:接过老主任已经划着了的那根“火柴”,往我心里的“干柴”上一放——“啪”地一下——火光冲天:把我和我娘的心照得透亮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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