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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诗曰:

    南渡君臣醉,江山半壁孤。朝廷今已小,何处好骑驴?

    这四句诗,是台湾岛上一个唤作连横的文人写的,说的是宋朝名将韩世忠,乃是赫赫有名“中兴四将”之一也。哪四将?岳飞、张俊、刘光世、韩世忠是也。韩世忠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却也脱不了“飞鸟尽,良弓藏”之命数。韩世忠晚年辞官致仕,闭门谢客,口不言兵。比之岳飞以“莫须有”罪名被杀,韩世忠已属庆幸。此时,当朝皇帝乃是高宗赵构,只求偏安江南一隅,执意与金国纳贡媾和,岳飞手握重兵十万,且广有号召力,却不知圣心,每每狂言“直捣黄龙,迎回二圣”,赵构岂能不防他?故借秦桧之手,编织“莫须有”罪名,杀了岳飞。若说韩世忠是“飞鸟尽,良弓藏”,岳飞便是“狡兔未死,走狗已烹”也。韩世忠忠正耿直,不依附权臣,替岳飞鸣冤不果,忿而辞官致仕,自号清凉居士,只顾逍遥自在,每每骑驴携酒出游,却苦于江南地界狭小,景物小巧精致,却非骑驴逍遥之地也。

    话说宋朝自太祖开基,立下“重文抑武”之道,免了藩镇割据之苦,却埋下丧权辱国之祸根。宋朝列圣相传,并无荒淫暴虐之主,只是优柔不断,姑息为心。譬如真宗赵恒与辽国签下“澶渊之盟”,虽得宋辽百年未兴战事,却使大宋割了幽云十六州,且须输金纳绢与辽国,换取辽国不南侵,何其软弱,何其耻辱!更使大宋忘战去兵,武备皆废。传至徽宗赵佶,天资高朗,性地聪明,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无所不能,无所不晓。擅书法,自创书法“瘦金体”。精绘画,以花鸟画见长。却一昧宠信奸佞,任用奸臣蔡京为相,麾下聚集高俅、童贯等一班奸臣,对上阿谀奉承,对下盘剥百姓。所做之事,却是造艮岳、采花石纲、纳贿赂、任私人、修仙奉道、游幸宿娼,无一件是治天下之正务,致使朝纲混乱、国势颓废。后辽国衰弱,金国却兴起,终是金灭了辽。金兵来犯时,宋朝一击即溃,二击将“二圣”虏去五国城。所谓“二圣”,徽宗赵佶、钦宗赵桓也。三击则高宗赵构躲避江南,划江而治,把半壁锦绣江山,白白送与金国。后世评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大宋徽宗宣和年间,宋江等一百零八人聚义梁山泊,虽身在绿林,却心怀忠义,专做替天行道之事。后受了招安,朝廷遣宋江领一百零八人,征服大辽,剿灭田虎、王庆、方腊,建立显赫功勋,将士亡身殉国。宋江平定江南回京之日,可怜所存者只得十分之三。那班奸臣却仍饶他不过,百般加害,除之后快,将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等人尽数害死。最终所存者,仅有三十二人:公孙胜、关胜、呼延灼、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俊、阮小七、燕青、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杨林、凌振、蒋敬、安道全、皇甫端、樊瑞、金大坚、童威、童猛、宋清、乐和、穆春、杜兴、邹润、蔡庆、孙新、顾大嫂。这三十二人,有的赴任为官,有的御前供奉,有的闲居隐逸,有的弃职归农,有的修真学道。各自散在四方,如珠之脱线、叶之辞条,再不能收拾到一处。各投明主,各奔前程,有的投了敌对阵营,到头来不得不以命相博,生死永别。如此下场,何其悲哀!

    却说宋江征王庆之时,早惊动上界八仙。那八仙?铁拐李、钟离权、蓝采和、张果老、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是也。这日,八仙相聚,聊天下事。张果老叹道:“宋江果然卖力,征大辽、征田虎、征王庆,皆攻城拔寨、摧枯拉朽。只可惜,后征方腊时,却注定惨遭败绩,一百零八人仅存三成矣。且躲不过奸人加害,掐指算算,终仅存三十二人也。”吕洞宾却不以为然,抬杠道:“怎见得仅存三十二人?”铁拐李闻言,厉声喝道:“此乃天意,你欲意何为?”吕洞宾乃好惹事之徒,铁拐李岂能不知?吕洞宾笑道:“我怎敢拂了天意?只是寻思,若寻得个人,只传他纯阳功夫,却不教他救人。他救不救得人,全凭造化。”钟离权在旁,掐指算了算,说道:“你点化的人,命中有一场血灾,须得再救他一命。”吕洞宾道:“再救他一命何妨。”张果老道:“救得了人,救不了国!”钟离权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吕洞宾却道:“救得了人先救人,救得一时是一时。”撺唆了何仙姑一同下凡,来到丹徒县影屏山中。吕洞宾化作野猿,相中一个少年,传他纯阳功夫。何仙姑却相中一个野丫头,吕洞宾大笑道:“这小丫头仅有五六岁。你若要点化她,须得过时日。”何仙姑气恼道:“我相中何人,要你来管!”拂袖而去,吕洞宾慌忙跟了上去。二仙迤逦转来杭州,从空中望下看,在熙熙攘攘杭州军民中,何仙姑相中一个妇人。何仙姑道:“好了,此人姓何,与我同姓也。”将手中荷花倾斜,滴下一滴仙露,竟滴在那妇人头上。何仙姑喝道:“你救不救得人,全凭造化!”吕洞宾大笑,与何仙姑重回仙界。那小哥,那妇人,却真有造化,终是救活两个梁山好汉。最终,宋江那一百零八人,残存三十四人,而非三十二人也。

    话休絮繁,言归正传,且从宋江征讨方腊说起。

    第一回  昱岭关薛永中箭  丹徒县沈灵赠刀

    先引一段《水浒传》叙述:

    话说大宋徽宗天子宣和年间,平南先锋使宋江统领大军渡过扬子大江,征讨方腊。攻下杭州后,宋江与副先锋卢俊义分兵两路,宋江统领正偏将佐三十六员攻取睦州并乌龙岭,卢俊义统领正偏将佐二十八员攻取歙州并昱岭关。

    且不说宋江,却说卢俊义自从杭州分兵后,统领正偏将佐二十八员和三万人马,引兵取山路进发,经过临安镇钱王故郡,直奔昱岭关。守关把隘却是方腊手下一员大将,绰号小养由基庞万春,乃是方腊国中第一个会射弓箭的。手下有五千人马,守把住昱岭关隘。听说卢俊义引兵到来,已准备下对敌器械,只等来军相近。

    卢俊义军马将次近昱岭关前,当日先差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六员将校,带领三千步军,前去出哨。当下史进等六将骑战马,其余都是步军,哨到关下,并不曾撞见一个军马。史进在马上心疑,和众将商议。说言未了,早已来到关前。看时,见关上竖着一面彩绣白旗,旗下立着小养由基庞万春,看着史进等大笑,骂道:“你这伙草贼,只好在梁山泊里住,如何敢来我这国土里装好汉!你听说小养由基的名字么?我听得你这伙里有个甚么小李广花荣,着他出来,和我比箭。先教你看我神箭。”说言未了,“嗖”的一箭,正中史进,颠下马来。又听山顶上一声锣响,左右两边松树林里一齐放箭,弩箭如雨一般射将来,纵使有十分英雄,也躲不得这般箭矢。可怜水浒六员将佐,都作南柯一梦。史进等六人不曾透得一个出来,做一堆儿都被射死在关下。

    这六人却未死绝。当时薛永左肩上中了一箭,跌下马来。胯下战马中三四箭,挣扎几下,终是倒下,重重砸在薛永身上。薛永疼得“诶呀”一声,昏死去。醒来时,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但见周遭密密麻麻尽是尸首,重重叠叠,插满箭镞。薛永伸手拔出左肩上的箭,顿时血流如注。去身边摸出金枪药,摁到伤口上。挨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薛永方才从那尸首堆里挣扎出来,踉踉跄跄往山下走去。昏昏沉沉,走走停停,终走到山脚下,再也走不动,一头栽倒在路边。

    话分两头。却说丹徒县城西边四十里有座影屏山,山里有个沈家庄。原庄主姓沈,故唤作沈家庄。现庄主却姓申,原是个走方郎中,入赘沈家发迹之后捐了个朝奉郞。沈家庄有三个儿子,老大沈平,老二沈灵,老三沈迪。沈平老实,单管农庄;沈灵精明,会做买卖,在县城有个店铺,从庄上贩些吃不完的粮食穿不完的布匹出售。只是这个老三,年方十六,身长七尺,双手过膝,身体粗壮,臂力过人,惯穿一身靛蓝袄与裤,最能穿山越岭。惯使一柄铁叉,三五十人近不得身。因常年穿山越岭,全身晒得黑,人称黑猿沈迪。这沈迪使叉,乃野猿所授。沈迪十四岁时,一头野猿来到村边,冲他招手,叫他一同进山。来到山中,野猿忽作人声,传授他一套叉法。野猿随后隐入树林,飘然而去,不知踪迹。沈迪从小跟随庄中老武师操练拳脚刀枪、骑马射箭,却不及铁叉使得顺手。朝奉找来铁匠,打制一柄铁叉,通体皆铁,重四十一斤。这沈迪使起叉来,上下翻飞,呼呼作响。又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沈彩云,单管种桑织布;小女儿沈彩虹,年方十四,自小跟着朝奉上山采药、把脉开方,却也叫人惊奇。沈平、沈迪、沈彩云乃是前夫所生,沈迪、沈彩虹却是朝奉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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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昱岭关薛永中箭  丹徒县沈灵赠

    三年前,沈家女主人病故时,沈家庄请昱岭关道士来做道场,许诺三年后去昱岭关还愿。看看到了还愿时日,朝奉叫来沈平、沈灵、沈迪,商议怎去昱岭关。沈灵道:“此时宋江军与方腊军在昱岭关交战,如何去得!不如缓些时日。”沈迪却道:“怕甚么?孩儿愿往。既许诺,却不践诺,恐遭天谴!”沈灵道:“只是缓些时日,无妨也!”沈迪焦躁道:“甚么无妨?缓了就是缓了,找甚么借口!”

    一个叫缓,一个愿往,一个灵活,一个固执,沈迪说沈灵怕死,沈灵说沈迪没事找事,争吵半宿,也没吵出个结果。最终,朝奉叫沈迪一个人去,叮嘱快去快回,路上莫要招惹事非。朝奉道:“玄武宫沈靖玄道长与沈家旧识,我与你这封书信,交与道长,他自会安排。路上休作耽搁,速去速回!”次日,沈迪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劣马,浑身灰白,甚为矫健,日行五百里。沈迪带了包裹、银两,挎一口单刀,飞身上马,兀自一个人去了。连日赶路,日行夜宿,有三四日,这日来到昱岭关下,路分作了两条,一条望左上昱岭关,一条望右上玄武宫,沈迪驱马望右走。上得山来,远远看见一座宫殿,松树屈曲,翠柏阴森,松柏背后好一座玄武宫,正殿供奉玄武大帝。

    此玄武宫有数百年,乃沈家始祖所建。进得宫门来,见有一个道童,沈迪上前问道:“我来见沈靖玄道长,怎么得见?”童子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沈迪恭恭敬敬,递上书信,说道:“我是丹徒县沈家庄三少东家沈迪。三年前,我娘亲病故,请来玄武宫道士做法。今我父遣我前来还愿。”童子道:“原来是沈家庄的少庄主。且先稍歇,容我进去通报。”沈迪就在外面等候。不多时,童子出来道:“你随我来。”沈迪随童子进入殿内,见一老道,鹤发童颜,头顶挽一个道髻,一身白色长袍,手执拂尘,恰似太白金星下凡。沈迪上前稽首,双手奉上一包银两。道长叫童子过来,将银两收下。略略寒暄了几句,沈迪直通通便问道:“敢问道长,何时安排法事?”道长道:“莫急,且商量。此前已在沈家庄做过度亡道场,今宜在宫中做一场祈福道场,你父书信中皆有交待。你先在客房歇息,今日叫道童先备些物事,明日做齐全套法事,你看如何?”沈迪笑道:“原来我父已有交待。既如此,但听道长安排。”童子引了沈迪去客房歇下了。

    做法事,无非书符咒水、步斗踏罡、吞云吐雾、呼风唤雨。看那真武宫正殿,金钟交彻,玉磬和鸣,两边道士齐唱:瑶坛设象玉京山,对越神霄尺尺间;宝黍空浮瞻妙相,珠廉高举瑾天颜;云驭龙降临法界,风烛龙灯映宝台;三界十方齐降鉴,庞留洪神满人间。分班旋绕,慢行赞颂。道长步罡踏斗,元神出窍,云游天庭,会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见北斗七星、二十八宿。施符法,请天神,真武大帝蒞临坛场。沈迪伏地稽首,虔诚领授符法。这正是,苦闷烦恼尽数去,欢乐满足纷纷来。沈迪皆依道长吩咐,念了咒语,做了物事。做完法事,心愿了结,已到晌午,沈迪急着要赶回沈家庄。道长劝道:“今日方腊军和宋江军在昱岭关前在交战,却不知状况如何。不如白日里先歇息,晚上趁夜静无人时赶路,少了许多麻烦。”沈迪肚中暗道:“来时父亲吩咐,叫我听道长的话。”便道:“我听道长安排便是。”道长嘱咐道:“去时速速离开昱岭关,于路莫要多事。”

    沈迪随口应道:“诺。”夜半,沈迪牵了劣马,离了玄武宫,下到昱岭关山脚。却见一条汉子,踉踉跄跄,东歪西倒,从昱岭关上下来,栽倒在路边。趁着月色,沈迪看时,那汉子身材七尺以上长短,二十四五年纪,官军装束,肩上有伤,脸色蜡黄,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已昏死过去。此时,朝奉、道长的吩咐,沈迪早抛到了脑后,忘到了九霄云外。沈迪扶汉子,却扶不起,便将汉子一把扛起,放到了马背上。沈迪也上了马,小心而行。走出昱岭关地界,沈迪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只两日两夜,赶到了沈家庄。入到庄内,沈迪便大声喊叫道:“二妹妹,快来救人!”

    彩虹闻声来寻,沈迪已将汉子放在客房床上。彩虹问道:“三哥,你要救何人?”沈迪道:“不知是何人。在昱岭关下救的,看他像条好汉。”彩虹走到床边,见汉子昏睡不醒,便把了脉,查验了伤口,说道:“这汉子中的是箭伤,已敷了金枪药。”又去汉子身边捻出金枪药,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说道:“金枪药倒是好药,只是失血过多,且伤口被污,内里化了脓,难怪他昏睡不醒。待我去抓药,去去就回。”彩虹抓了药,熬成了药汤,将药汤从汉子嘴里灌将下去。过了两个时辰,汉子突然挺起身,喷出一大口浓血来。吐了血,又倒下昏睡了。彩虹却喜道:“好了,吐了就好了。”彩虹掀开那汉子衣袍,揭了伤口,只见内里涌出脓血来。待脓血流尽,彩虹唤庄客取来清水,将伤口清洗,仍取那汉子的金枪药敷上。唤庄客,将汉子衣物上的血污擦洗干净。又过了半个时辰,汉子逐渐苏醒来。

    沈迪搬条凳子,坐到床边,问道:“你这汉子,看装束倒像是大宋军官。”汉子尚羸弱,昏昏沉沉的,吃力道:“正是。我乃宋江军偏将,原梁山泊步军头领薛永的便是。近日随宋公明哥哥渡过扬子大江征讨方腊,攻打昱岭关时遭庞万春埋伏,肩上中了那厮一箭,且被马压了,昏死过去。入夜醒来,趁夜色偷偷爬出,挣扎下得山来,却又昏死在那路边。幸亏壮士仗义相救,捡回一条命来。在此谢过壮士救命之恩。”沈迪笑道:“原来是薛将军,失敬失敬!薛将军一直昏睡,怎知是我救了你?”薛永道:“虽昏睡,内里知觉也,知是壮士救了我。”沈迪道:“薛将军尚羸弱,暂且先歇息,明日再来叙话。”

    沈迪、沈灵、沈平皆来看了薛永。彩虹日日来,把脉换药,说些闲话。次日,薛永下得地来,郑重其事,朝彩虹行答谢礼,说道:“多谢二妹妹救命之恩!”薛永跟着沈迪,唤她作二妹妹。彩虹年纪尚小,经不得别人这般谢她,顿时脸都红了,慌忙道:“哎呀,折煞小妹也,莫谢莫谢!”七八日,已无须换药,薛永走出屋,在院子里走动。求彩虹领了去,拜谢了朝奉。这日,把过脉,薛永问道:“二妹妹,可否领我到庄外走走?”彩虹笑道:“将军想去,小妹便跟了去,何必问小妹?”一张俊俏的脸却红了。彩虹提了个竹篮,篮中搁了一把小铁铲,掩饰道:“我顺便采些草药。”

    一路上,彩虹偶尔停下采药,有的只采叶子,有的却采茎,有的连根铲出。薛永看得呆了,说道:“二妹妹识得这般多草药,煞是厉害!我识得几样,只会制金枪药。”彩虹道:“你的金枪药确是好药。”又道:“我是从小跟爸爸采草药,所以识得多。这山里,遍野都是草药。”薛永夸道:“如此说,你是家学渊源了。你小小年纪,会帮人诊病,了不得!”彩虹笑道:“也不都是我来诊治。有时是爹爹诊,有时是我诊。你是三哥救来的,三哥喜欢差遣我。三哥差遣,我不得不来。”薛永却故意打趣道:“岂知不是有缘?”彩虹嗔道:“休得胡说!”羞红了脸,将脸别往一边。

    彩虹将头发梳拢来,松松挽一个同心髻,穿一领浅红窄袖衣,显出玲珑剔透身形。论年纪虽则一十四岁,身材初长成,倒象十六七岁的模样。薛永气色渐好,脸色微黄,穿一领沈灵送来的新制白纻长袍。沈灵新制白纻长袍,多制了一领,将来送与薛永穿。彩虹见了,肚中寻思:这薛永,人长得精神,且忒多礼,替他治个病,他谢了又谢。肚中这般寻思,脸上没来由又红了。

    两个人来到谷地里,回头望,但见:背靠青翠大山有一所大山庄,一周遭尽是石墙,墙外几十株樟树环绕。出得庄门,有一条溪流,潺潺流水,从门前蜿蜒而过。庄前有个峡谷,一条路穿过峡谷,通望外面。院子边上: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鸡犬相与闻,耕织各自忙。薛永看着,心里欢喜。薛永转头,看着彩虹,但见: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眉梢眼角藏着秀气,声音笑貌露出温柔。瞥见薛永瞅她,彩虹羞得一张脸红通通的,转过脸去,佯装寻草药。

    山边一排樟树上窸窣作响,一个瘦小女孩在树枝间穿梭。彩虹叫道:“黑樱桃,野猴子,你快下来。”瘦小女孩却不下来,只是在树上嘻笑,但见她在树枝间穿梭,一路去了,不见了踪影。彩虹道:“这女孩也姓沈,名字唤做沈樱桃,庄中农户沈七的女儿,年方八岁,十分顽皮。父母不怎么管,只是天生天养,凡事皆由她自己作主。她成日到处乱串,爬到树上与猢狲嬉闹,钻进水里像鲶鱼。因她晒得黑,人皆唤她黑樱桃,也唤她野猴子。”薛永惊道:“沈家庄竟有这般奇女子,真乃藏龙卧虎也!”

    沈灵从丹徒县城回到庄上,来寻薛永。沈灵六尺五寸身材,白净面皮,没甚胡须,斯文模样,约有三十余岁。问道:“宋江军中有个人,唤作杨志的,不知贤弟识得否?”薛永猛省,便道:“莫不是青面兽杨志!是了,大军刚渡过扬子大江时,他便病倒,留在了丹徒县。他现今如何?”沈灵道:“这几日丹徒县有传言,说杨志刚刚没了。”薛永听了,伤感道:“我曾得杨制使点拨刀法,武艺得以长进。他既去了,容我上他坟前祭拜。”沈灵备了一个猪首、一篮果品和一壶酒,去马厩里牵出两匹马,两个人骑马来到丹徒县,问了人,来到城外坟场,在杨志新坟前祭拜。

    回时路过一个铁匠铺时,见有两个人打铁,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后生。薛永便下马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铁么?”两个人停下手中活计,见来了两个客人,皆穿新制白纻长袍,慌忙答应道:“客官请坐,要打甚么器械?”薛永道:“打一口弯刀,我的弯刀丢失在了昱岭关。”中年待诏一怔,说道:“客官稍等,我去去便来。”不多时,从里面拿出一口弯刀,“飕”地从木制刀鞘里抽出刀来。薛永同沈灵看了,但见那刀:冷光夺目,寒气侵人。薛永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中年待诏道:“这口刀,叫做蒙古弯刀,一个客商从北边带回,放我这里寄卖。吩咐说,若有人要打弯刀,便卖与他。那客商实要五两银子,不还价。”薛永接过弯刀,退几步,退到空地上,将刀挥了挥,觉得趁手,连声道:“好刀!好刀!”沈灵见薛永喜欢,遂掏了银子付了账。薛永慌忙道:“甚么道理,叫二哥破费。”沈灵却道:“这点银子,值个甚么!常言道,好马配好鞍。这口刀,与你煞是相配。”薛永只得谢了。二人出了铁匠铺,骑马回了沈家庄。

    这日,朝奉遣庄客来寻,薛永便随庄客来到正堂,朝奉、沈家三兄弟已等候多时。一番寒暄,各自坐下,朝奉吩咐庄客上茶。朝奉开口道:“我看将军精神闪烁,想必是伤口痊愈了。”薛永连忙站起身,行礼道:“多谢朝奉大人,小可伤口痊愈了。”朝奉道:“将军已谢过。且坐,莫要客气,生分许多。”薛永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薛永转过身,对沈迪行礼道:“多谢三哥!若非三哥仗义相救,星夜赶回救治,怕我已是昱岭关下孤魂野鬼。”薛永跟着彩虹,唤沈迪作三哥。沈迪道:“值甚么,顺便的事,何足挂齿!总是谢,便是生分了。”薛永道:“依三哥看,只是顺便而已;依我看,却是救命之大恩也!”再转回身,向朝奉行礼道:“还须多谢二妹妹,为小可开方诊治,日日把脉换药,小可方得痊愈。”

    朝奉笑道:“正要说到彩虹,你却先提起。我且问你,你是哪里人,青春几何,可曾婚娶?”薛永应道:“小可是洛阳人氏,虚度二十四岁,未曾婚娶。”朝奉道:“将军可愿留在沈家庄?”薛永道:“小可的命,是沈家人救的,如何不愿留?从今往后,小可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愿为沈家肝脑涂地。小可但听朝奉吩咐,朝奉叫留便留,朝奉叫走便走。”朝奉道:“你如此说,却如同我强留了你似的。我只是听闻你与彩虹甚是投缘,日日在一起相处,有说不尽的话头。我欲将彩虹许配与你,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薛永道:“只是二妹妹年纪尚小,未及婚嫁年纪。”朝奉道:“且先定下婚约。待她满十六,即可完婚。”薛永听了,大喜过望,伏在地上,口中连连称谢。朝奉笑道:“你且起来。定了婚,你两个尽可日日相见,再无关隘,庄中无人再敢说闲话。”因薛永父母双亡,就由朝奉做主,沈平、沈灵、沈迪见证,寻了个写文书的人来,当即订立了婚约。

    这薛永乃是洛阳人氏。祖父到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当军官,因得罪同僚不得升迁。父亲杀猪为生。母亲早亡,他自幼跟随祖父,在军中长大,八岁练拳,十岁练棍,十二岁练刀。十六岁时,祖父、父亲皆亡,从此他流落江湖,耍棒卖药度日。因为人仗义,江湖有薄名,人称病大虫。十七岁时,在揭阳镇结识宋江、穆春,大闹江州,一同上了梁山,任歩军弯刀营指挥。朝廷招安后,随宋公明哥哥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征战多年,辗转各地。今方得安定下来。

    薛永在沈家庄落了户。那日,彩虹陪他在庄中闲逛,看见庄边一个演武场,甚是寥落。薛永道:“庄中怎有演武场?”彩虹道:“庄中原有个老武师,农闲时教庄客、农户练武,无非是枪棒刀剑、骑马射箭。老武师故去,因无人教授,庄客、农户也就懒了,演武场冷清下来。”薛永一时兴起,走入演武场,脱了长袍,去那枪棒架上拿了条棒,使将起来。正使得顺手,忽然场边有人赞道:“好棒法!”

    只见一个靛蓝色的影子滚将入来。薛永定睛看时,却是沈迪,穿一领靛蓝袄衣袄裤,提一柄粗大铁叉,跃入了场中,叫到:“我来与你过招。”原来,沈迪听庄客言,薛永在演武场使棒,提了铁叉匆匆赶来。只见沈迪长臂大手,两只手宛如熊掌般硕大,提了一柄铁叉,一似拈灯草一般使起来。薛永喝彩道:“好一员猛将!在下本事低微,怎敢与三哥过招。”沈迪却道:“许久未遇对手,今日遇见,岂容能错过!妹夫无须谦让,你我先斗个三百合。”沈迪挺叉刺来,薛永只得举棒来迎,两个人斗将起来。

    只见两个各显平生本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胳膊两样兵器,一根棒直奔脑门,一柄叉不离心坎;一个勇猛凶煞,如巨灵神忿怒;一个灵巧周旋,如毒蛇吐信;一对虎争食,声音震天响;两条龙竞宝,搅得水翻浪;一个横冲直撞,一个轻巧腾挪。一时间,演武场上兵器相交,叮叮当当,喝声若雷,地动山摇。彩虹在场外看得心乱跳、腿发软,在场边急得抓耳挠腮,直叫道:“三哥,莫要伤了薛永!”看看又叫道:“薛永,莫要伤了我三哥!”不知何时,场边渐渐围拢了十几个人,来看二人过招。场外众人看得眼发直、咂舌头,一片喝彩道:“想不到两个好汉如此豪杰!”

    两个斗到四十合以上。薛永大病初愈、力气不加,露出了破绽,被沈迪伸出长臂,抓住棍棒,硬生生夺了去。薛永只得撒手,跳出圈子外来,喝声道:“三哥好大气力!惭愧,我输了。”沈迪收住钢叉,叫道:“妹夫不必过谦。你恁地滑溜,我几番夺你的棒,皆被你躲过!”薛永道:“哪里躲得过?早知你要夺棒,千躲万躲,哪知你臂长手大,终是躲不过,被你夺了去,我服了!”薛永与彩虹尚未成婚,沈迪却早早将薛永唤作“妹夫”。沈迪直叫道:“过瘾!打得过瘾!”两个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从此日日在演武场较量枪棒,比试武艺,各各武艺大增。

    忽然,一个瘦小黑影从场边一棵树上溜了下来,一溜烟径直朝薛永奔来。不知这瘦小黑影是谁,跑来作甚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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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野猴子樱桃拜师  鼓上蚤时迁失

    第二回  野猴子樱桃拜师  鼓上蚤时迁失节

    话说薛永、沈迪比武,大战四十合以上,薛永落败。两个刚收住手,忽然一个瘦小黑影朝薛永跑来,是个小女子,衣衫褴褛,伏到地上,叩首道:“拜见师父,求师父传授神仙棒法。”

    薛永收了棒,定睛一看,原来是樱桃。薛永好笑道:“甚么神仙棒法!我练拳、棒、刀皆为家传,不是甚么神仙棒法。”樱桃道:“敢跟三少东家对打的,便是神仙棒法。”沈迪叱道:“好你个女娃娃,不在家练女红,却来这里瞎嚷嚷,要练甚么神仙棒法!”樱桃辩道:“你们不是唤我作野猴子么?既是猴子,练甚么女红,我只要练棒!”沈迪道:“以前老武师传授棍棒,不见你来。今倒要练甚么神仙棒法。”樱桃撇嘴,不屑道:“那老武师使棒慢吞吞软绵绵,他敢跟三少东家对打么?”沈迪笑骂道:“你说甚么混账话,休得胡说!我使叉时老武师已过世,怎么与他对打?”樱桃不作声,只是伏地不起,央求薛永传授棒法。

    薛永上前,去扶樱桃,扶了几回,扶不起来。没奈何,薛永只得收下这个徒弟。薛永所练拳、棒、刀,乃其军官祖父所授,无甚么花架子,上阵却实用。樱桃跟着薛永练棒,十几个庄客也来练武,演武场从新热闹起来。

    话说宋江大破方腊,大军班师。回到杭州时,鲁智深在六和寺圆寂坐化。武松折一臂,已是废人,不愿入朝,遂留在六和寺出家。林冲、杨雄、时迁因病,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

    宋江尚未启程,杨雄因发背疮先死,就在寺里做了法事,拉去城西坟场埋了;时迁因搅肠痧后亡,仅剩林冲风瘫在床。那日半夜,时迁不停翻滚呻吟,忽见他尖厉大叫一声,一命呜呼,往生去了。天明时,宋江来看,见时迁已亡,吩咐在六和寺内做了法事,帮他超度了亡灵,只见他亡灵忽忽悠悠,升上了天。日近午时,宋江叫人去寺外,寻来两个农夫,赶一辆牛车,载上棺材、墓碑,插了白幡。吩咐农夫,拉到城西坟场,就在杨雄坟边挖个坑,将时迁埋了。宋江、卢俊义即领大军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

    且不说宋江。却说那两个农夫,赶着牛车,辗转来到城边一条街巷。穿过这条街巷便出了城,即是城西坟场。两个农夫赶着牛车,忽然听到奇怪响动,隐隐有呻吟声。寻了几回,前后左右寻个遍,方才发觉,声音似是从棺材里传出。一个农夫道:“怪哉,莫不是死人还魂来?”正是:说鬼便招鬼来,说贼便招贼来。另一个农夫揭开棺盖,看见时迁正在棺材内翻滚呻吟。两个农夫吓得灵魂出窍,叫了一声“诶呀”,飞也似跑得无影无踪了。

    街巷里有大胆的,逐渐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啧啧称奇。人群中有个叫侯四的闲汉,惯会打趣别人的。侯四一抬眼,瞥见一个妇人,便高声叫道:“何寡妇,你且来看,这里有个好男人。”众人听了,皆嬉笑。只见一个妇人,三十上下年纪,挑了个担子,也凑过来看。那妇人唤作何柳清,原是府衙张师爷的外室,就在这街巷置了间房将养,街坊邻里唤她作张师爷家的。七八年前,张师爷死了,众人渐改了口,唤她作何寡妇。张师爷死后,她便没了依靠,就在街巷里寻了间药铺作帮工,成日替人熬药送药。这日早上熬好了药,挑个担子分头送各家,再把空药罐收回来。

    何寡妇道:“呸,你自作死,敢来骗老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这只黑漆漆一口棺材,哪来甚么好男人?”侯四道:“哪个敢骗你来着,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泼妇,倒是男人怕了你。你且往棺材里看,恁地不是个男人!”何寡妇走近来,望棺材里看,里面果然有个眉浓眼目鲜的汉子。何寡妇奇道:“这人是死是活,怎地躺进了棺材里面?”侯四道:“先前是死了的,被人放进了棺材,要拉出城外坟地场里埋了。不曾想,拉到这里时,不知怎地还魂了,活了回来。”何寡妇道:“兀不知真活回来,还是回光返照,活一下又死了去。”侯四笑道:“你那药罐里有药,不如胡乱灌他吃进去,兴许他能真活回来。”何寡妇叱道:“你胡说个甚么?俗话道,话不能乱说,药不能乱吃!”侯四道:“你只管胡乱灌他吃,若死了,是他命该绝,拉出城去埋了算了;若活了,便是命不该绝。你便拉回家,晚上一起睡,岂不快活?”何寡妇骂道:“睡你撮鸟。拉去你家,与你浑家睡!”见何寡妇撒泼这般说,众人皆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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