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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林荫

    林荫庄,一个云州境内不知名的小村子,既没什么特产也没有出过些许有名的人物,就这么在此坐落了多年。只因庄前树林成片每过午后带来大片树荫而得名。庄内共六十七户人家,但凡青壮年多以上山采药、捕猎为生。日子虽过得清苦,但一年到头总归有个盼头,也就这么一天天过来了。

    一阵霍霍的磨刀声从一个草屋内传来,片刻后一个少年斜挎小药篓、腰间别着一把柴刀走了出来。布衣麻裤,却自有一股质朴阳光的气息。身后草屋中慢慢出现一个老人的身影,对着少年喊道:“跟紧你四叔他们,别太往山里深处去。”少年呵呵一笑回头道:“知道了知道了,进屋去吧爷爷。”说罢摆摆手,向着庄子北边几户人家走去。老人望着孙子的身影,眼中浮现一丝笑意,而后转身进屋去了。

    走过几户人家,少年抬头向天空望去,阳光点点洒落,落满了他的肩头、衣襟,落满了目力所及的每一处。“天气不错,”他在心中这么说道。又向前走了几十步,转进了一户人家的院落中。一只连毛色都叫不上来的土狗,没精打采趴在屋前。虽然经常看见,但少年还是不住在口中喃喃道:“这狗怎么这么丑?”话音未落,那狗耳朵微微一动,随即起身抬头看向院口,待看清来人后,对着那人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打了个响鼻又趴了回去,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大有“臭小子坏了你家狗爷清晨好梦”的意思。少年苦笑着走进去,看见一个小孩半跪在鸡舍前摸索着什么,少年窃笑一声,蹑手蹑脚的走上前。不过几步便听到小孩低声道:“一个…两个…三…唉?怎么就只有两个?这五只笨鸡一天到晚吃吃吃,都吃哪去了?”忽然耳边一个人大声喊道:“啊!怎么只有两个!”小孩身子猛地一抖,刚想转头又因身子不稳“砰”的一下撞到鸡舍又坐到了下去。他一声尖叫,抬手便准备将手中的东西扔到那混蛋脸上。手举到一半,只见那人向后一跳,双手护头阻止道:“别砸,不然你今天就没得吃了。”小孩一愣将手放回眼前,慢慢张开,两个鸡蛋完好无损的躺在手心中,心底掠过一丝庆幸。而后抬头怒道:“程临渊!你脑子给驴踢了?”程临渊一耸肩:“是啊,还差点给另一头驴给砸了。”小孩又是一愣,而后快速起身跑到水井边,就准备抄起扁担上去。但仿佛又想到什么,看看了手中的东西,随即摇摇头。对程临渊翻了个白眼,转头大喊:“爹!程家小子来了!”说罢几步跑回屋中,不再理会身后的人。程临渊颇感无奈,苦笑一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臭小鬼。”

    不一会,一位男子走到他面前,身高不过五六尺,头裹青灰方巾,一张大弓背在身后,浓眉方脸,给人一种极其敦实的感觉。看见少年,汉子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来这么早,莫不是还嫌这几天收的药材不够多?”“嘿嘿,我当然是希望越多越好,不过这几天说也奇怪,草药比平日好找的多了。”吕四白眼一翻:“臭小子太贪心。”说笑着,两人便一同走出了院子。

    走在小路上,程临渊心头浮现那小孩的身影,不自觉的问道:“四叔,不信他干嘛去了?”吕四摆了摆手:“他天天郁闷着呢。”程临渊疑惑道:“他怎么了,我看着挺好的啊。”吕四低声道:“还不是这小子手脚太笨,和庄西那几个小孩下河连个虾子都抓不到,这才去找老刘头要渔网,老刘头从来不肯吃亏非要四十个蛋去换,这不都耗了快半个月了。”程临渊心中略一估算,感觉不对,忍不住道:“不对啊,半个月的话四十个早就该有了啊?怎么…”吕四低哼了一声,摆手道:“都让他给吃了。”程临渊:“……”

    一步步走来,穿过大半个庄子,两人也遇到了不少同样上山的猎户、药农。二人一一打过招呼,便各走各的。在林荫庄中有不少人都是习惯与亲朋好友一同上山,姑且不论上山后的收获如何,单是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就不会有多少人独自前往的。人生在世,虽未必活的如意,但又会有几人嫌自己的命太长呢。

    日头微微偏移,在卯时左右与程临渊、吕四一同上山的人才堪堪到齐,一共七人,众人也不多话,问候一番便向庄外走去。

    在路过那有些破败的村门时,程临渊的目光在村门右侧的一块大石头上停留了一下,自记事以来,他就见过多次村人要将这块石头移走。但无论用什么方法都难以撼动这石头丝毫。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危机村人性命安危的东西,年久日深下便被人遗忘在此处,不予理会。只是最近这几天,每次出庄时程临渊总会不自主的看向这块石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细想之下又找不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他摇了摇头,甩开这些莫名的念头,快步追向前方众人。

    穿过庄外的这片树林,向西绕行三里左右,即是程临渊等人上山的入口。山名”林荫山”,大概是因依傍林荫庄而得名。此山北、南、东三面尽是绝壁,唯有这西面有一小土坡可以入山。因地势不同寻常,加之山林之中向来有着鬼魅之说,所以林荫庄中鲜有人另辟蹊径,一直都是安安分分走着那条路。那条维持着全庄三百余人性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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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疯狂

    林荫山土坡前留下了不少杂乱的脚印,但不外乎都是向着三个方向的小路而去。世间本无路,只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吕四看了看周围,挠了挠头道:“今天走哪条?给个话吧。”众人也不在意,皆道:“你自己决定吧,只要性命无忧哪里不都能去?”吕四叹了一口气,他是众人中资格最老的,但为了不落人口舌向来避免独断,只是这些性子随意的家伙从来不领情,将一应选择统统交给他,也着实让他颇为无奈。于是他转身看着程临渊道:“你说了呢,程小子?今天你来挑吧。”程临渊略一思索,伸手指向最右手的那条,道:“这条路向来是走的人最少的,加上这几天收到的药材颇为丰富,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和其他乡亲们去争。四叔,你说呢?”吕四哈哈一笑:“程小子说话在理,就这条吧。”

    刚向前走了几步,吕四却是折回身子对着一个坐着的青年踹了一脚,笑骂道:“大小伙子和个女人家一样,走到哪不是坐着就是靠着,去去去,到前面开路去!”那青年两眼一翻:“吕老四,你就晓得使唤我。改天叫我爹给你算算命。”话一出口,众人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都浮现出古怪的笑意,就像是想笑又使劲憋着的那种感觉。吕四的脸一下子僵硬起来,嘴微微张着却是一句话没有。这是有个人慢慢走到吕四旁边,咳嗽一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咳,老四,呃呵呵,不…不是,你有福了这次,好好把握啊,呃…呵呵,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哈,”说话者在后半句明显憋不住了,也不管脸色僵硬的吕四,就这么自顾自的弯腰哈哈大笑。在程临渊看来,若不是几个人顾及着年岁,只怕会在地上笑得打滚。

    程临渊虽没见过几次那人口中的“爹”却也是略有耳闻,大致便是此人年轻时寒窗苦读以求考取功名,奈何时运不济,数次赴考都不了了之,第一次迷了路,待其到达考场时早已结束数日了;第二次在半路被流匪所劫,又因无甚值钱事物被痛打一顿,灰头土脸的回了乡;其后三年皆是名落孙山。此人遂断了入仕的念头,安心的种了一亩三分地,后偶有人以此事嘲笑他,他都是气的指天骂地,末了再添上一句:“我看你也是屋倒雨漏,出门就踩蛇的命,”云云。只是这无心赌咒之言竟是灵验无比,时间一长庄里渐渐有人请他算个命或者找找自家丢的东西,但不同的是这些再也不灵验,找回的东西亦是件件损毁。终于,某日有人私下里叫了他一句霉神,从此这称号也算是叫开了。

    哦对了,好像当年吕四儿子满月在家中摆席时,“霉神”在院子外说了一句“这娃日后必定机灵的很。”吕四也是性情中人,大怒之下将儿子的名字改为“吕不信”,以示不忿。心头掠过吕不信的身影,程临渊略带同情的看了看吕四,而后扭过头去揉了揉泛酸的腮帮子,毕竟憋着很难受的。眼角余光扫过坡外来时的树林,心中忽的涌起一丝疑惑,来不及细想,却见吕四在原地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寒战,猛然甩头将脑中浮现的种种恶心后果丢开,二话不说扭头就走,一边走着还大觉晦气的发出“呸呸呸”的声音。身后一直憋着的程临渊再也忍不住,也随着众人一同放声大笑。

    轻轻握住一株草药下三分处的叶茎,右手将泥土拍松,同时拨去一部分泥土,左手向上轻提将草药拔出。程临渊再次拨去部分泥土后,“呼”的轻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打开药篓放了进去。然后俯下身子,将地上留下的药坑填平,末了又捻起数片落叶撒上去。这是药农们的共识,采完药后将药坑遮掩好,也许几年后还能再长出新的草药。

    眼下巳时,日上半天。入山一个时辰以来程临渊凭借着绝佳的运气和眼力采摘了十二株草药,这已是平日里两倍的收获,此刻心情自是畅快无比。他满面喜色的走向众人,就差把那些草药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脸上宣扬一番。

    前头一片小小草地上,或倚或靠的五个人皆是无奈的看着程临渊,只有吕四望向前方山林深处,哪里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在对他说:“快来吧,这里有很多猎物的。”凡事皆事出有因,有着这种感觉的原因便是七人中除了程临渊外余者都是一无所获,莫不是霉神没发话也会倒霉?他心中嘀咕一声,抬头看着程临渊笑着走来,忍不住开口道:“喂,程小子你别一脸贱笑啊,我现在心情很糟啊。”程临渊嘿嘿一笑,道:“没事的,肯定会有东西送上门的。”吕四白眼一翻,随手扔出一个水袋道:“喝点吧,你看你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而后扭头对那五个家伙喊道:“休息一会,自己弄点东西吃,过会要再找不到我就把你们全丢山里。”“滚!”“滚!”“滚!”“滚!”“呃…哦,滚!”“噗…”

    有风掠过树林叶间,带起一阵沙沙声,若不是周围传来的呼噜声,倒真的有几分出世的意味。不过这并不影响程临渊的好心情,他躺在地上双手枕头,透过树叶间的间隙望向天空,青天流云。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哼嗤哼嗤”声。程临渊起身,扭头就看见从灌木丛中探出一双獠牙,随即探出一个野猪脑袋。他下意识的握住身侧的柴刀,但立马又想到凭自己绝不是对手,最保险的办法便是用弓箭,想到这他眼睛盯着野猪,同时慢慢放下柴刀,抓起一块石头丢向吕四。“砰”的一声,吕四吃痛猛然坐起,手捂着脸怒道:“哪个混蛋砸我!嘶…”远处野猪听到声音,先是一惊,待看清众人后,双目顿时变得通红,头颅低下,嘴里吼着,右后蹄同时刨地已然冲了过来。程临渊一下跃起,大叫着:“四叔,猪!四叔猪啊!”说罢,也不管那满脸痛苦的吕四,弯腰在周围抓起一把石头向众人扔去。吕四此时捂着淤青一片的脸,心里大为恼火,先是被程临渊用石头砸到脸上,又被骂是猪,正准备看看这小子发什么疯,就听到耳边传来野猪“隆隆”的蹄声。他立刻向前看去,顿时为之气塞,他毫不迟疑的回头大吼道:“快快快起来!有野猪!”这一嗓子喊得中气十足,在这片山林中远远回荡开来,其余五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闻声而起,有几个脸上也和吕四一样有着淤青,不知是不是程临渊情急之下用石头扔的。只是此刻没有人去叫疼,程临渊也没有去细想自己为什么扔的这么准。因为每个人都愣住了,他们呆呆的看着野猪如发疯一般冲过来,忘了去提醒那个在他们前方的少年。他们都是林荫山中很有经验的猎户,多年的山中狩猎也见过很多被逼于困境而反击的野兽,只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们忘了反应,一种难以言语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仿佛是一个人面对着未知的黑暗,没有依靠,没有能力去反击,只能无助的等待,等待着生或者是死。

    野猪如发疯了一般狂奔而来,蹄子与地面撞击的声音全都回荡在程临渊心间,他呆呆的看着,心中一阵惘然,连躲闪也忘记了。野猪微微抬头,看着前方那个孤零零的少年,仿佛已经看到了鲜血迸发出的场景,兴奋之余它低吼一声又加快了速度。二者相距不过数丈时,野猪突然收蹄,但巨大的惯性令它又往前冲了十几步,而后慢慢停了下来。野猪死死盯着程临渊,眼中血红之色忽然散去,继而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仿佛看见什么天敌一般,一声凄厉的惨嚎从口中发出,野猪竟是调转身子撒蹄就跑。留下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连险险脱身的程临渊亦是不明所以,呆立原地。吕四是众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巴掌拍在程临渊的后脑上,怒斥道:“臭小子你发什么呆!不要命了!刚刚为什么不躲!”程临渊此时才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头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刚刚好像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做不了…”吕四狠狠瞪了他一眼,同时又心有不忍问道:“没伤到哪儿吧?”程临渊抬头看了他一眼,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没事。”吕四皱了皱眉头,却没有细想,扭头对身后众人吼道:“还在发呆!还不快收拾东西追!”回过神的众人,连声答应,一边捂着脸一边往野猪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程临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苦笑一声,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柴刀,而后追了上去。在即将没入那片灌木丛时,他的脑中想起野猪那一番古怪的行为,下意识的回头看去。目光所及,草木深深,一片寂静声中,两个黑影伫立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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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消失

    风声听在耳中,目光两侧的景物不断向后退去,山林之中追击猎物丝毫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尤其是一只发了疯的野兽。一行人跟随野猪留下的痕迹一路疾行,渐渐的程临渊有了些力不从心。尽管他数年前便和吕四等人一同入山,比之同龄人体质要好得多,不过他毕竟只有十六岁,气力远不如吕四等人,更不用说脚下碎石林立,上方还不时地冒出树杈、蔓藤等阻碍前进。前方六人包括早先呛了吕四一顿的年轻人,若不是还稍微顾及着那个拿石头丢他们的少年,只怕早就没影了。好在他们狩猎经验颇深,只要有野猪留下的痕迹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便刻意放慢了些速度。

    但此刻让程临渊感到难过的除了奔跑有些吃力外,更多的是为路途中看见的那些药草而感到痛心不已。这一路跑来,光是无意间看见的草药便有四五株,若是能停下来细心搜索,只怕抵得上数日的收获。毕竟此处已是往山林深处去的小路,人迹罕至说不上,但绝对很少被人搜寻。尽量不往山林深处去,是林荫庄猎户、药农们的共识,至于是什么原因,程临渊从未听人提起过,但仿佛这就是个忌讳摆在那儿,除非你觉得自己命大,否则还是安安心心的在外围碰碰运气的好。

    右手抚心,程临渊咬了咬牙,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前方,却又心有不甘的用余光看了一下刚刚的位置,那里有一株看上去很像七叶莲的植物,不知是不是想着抓到野猪回来的时候顺路带走。只此略一分心,他脚下一软,身形不稳,侧身倒向一旁,摔在小路边沿的草垛中,顺着地势便滚了下去。他刚想张嘴喊些什么,只感觉嘴中塞了许多沙土、树叶。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回去,顿时一股气闷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看着野猪留下的脚印越来越密集,加上要比之前要深不少,很明显那头野猪已经是精疲力竭了。众人虽然疲惫,但眼看入山半天终于要有了收获,面上顿时都有了些振奋之色。“老四,咱们快点吧,这地儿也没来过多少次,要是迷了路就麻烦了。”吕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不错,赶紧速战速决吧,大家伙估计也都累了,把那畜生弄回去后,今晚去我家喝酒,如何?”几个年岁颇长的人都是哈哈一笑,算是认可了。吕四也是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边整理腰间的东西一边道:“程小子,你也跟紧了,别在这走丢了啊!”

    一片静默,无人回话。众人愕然回头,却见身后只有一条小路,一片草木,再无他物。

    周围的草丛与树叶在一阵微风过后哗哗作响,这本该清凉宜人的风却给众人带来了丝丝寒意。气氛凝固,吕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本就方正的脸因紧咬牙关更显僵硬。身旁一人连连跺脚道:“这…这好好的一个人能跑哪去了?”众人沉默了一会,早先的那个青年看了眼一语不发的吕四,踌躇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可能是跟不上在后面休息…”说罢他突然发觉这种话连自己都不信,便又添了一句:“恩…也有可能是被…”“够了,闭嘴!”吕四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众人噤声,虽口不能言,但心中对程临渊的去向却是有了不同的猜测,只不过都不是什么好下场罢了。吕四面上神色变幻,然后猛然跺脚道:“你们继续追,我去找,那畜生抓到后你们立刻回庄,不要耽搁。”说罢,不再等他人开口,从腰间抽出猎刀,紧紧握在手中,疾步向来的方向跑去。待吕四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那青年忽然道:“吕老四对程临渊当真是不错,只是若真的是被野兽拖走,现在去只怕…”余者中一个与吕四年岁相仿的人苦笑一声道:“什么野兽能一声不响的把一个大活人叼走?老四担心的只怕是那个,呵呵算了,算我想多了,我们快一点吧。那头猪抓到后我们还是在庄里好好呆几天吧。”五人默然不语,没有人多问他说的那个指的是什么,只是不期然的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黑暗中,慢慢出现了一丝淡淡的微光,有脚步声传来,逐渐从那道微光中浮现出十七道身影。这些身影在微光前晃动,飘忽不定。“咚”,仿佛是一颗心脏在跳动,耳边风声乍起,黑暗如同膨胀一般,瞬间涌来。那十七道身影突然变得模糊,似狂奔,似纠缠,似挣扎,似在黑暗中进行着无声的呐喊。但最终还是一个个消失在黑暗中,一种如同失去了什么的感觉在心头蔓延,而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眼前的黑暗一如既往,深不见底。

    程临渊痛哼一声,他勉力睁开眼,入目一片青葱,景象虽不熟悉却没有梦中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咬牙坐起身子,向周围看去,一小片开阔地上碎石林立,花草并行。左侧是一段不算太长的土坡,上面的花草很明显被什么东西倾轧过,只怕那便是自己滚来来的路。程临渊苦笑一声,忽的感觉口中有什么东西,用舌头略一触碰,发现尽是些沙土树叶,连忙低头“呸呸呸”连吐数声,期间偶尔还干呕了几次。喘息一阵,又咳嗽几声后,终于感到舒畅了些。弓着腰休息一会后,程临渊发觉身体各处的酸疼减弱了不少,想来没有伤到筋骨。他用手撑着腰,刚准备向土坡的方向大喊,忽然脑中闪过不久前行径古怪的野猪和那两个黑影,脊梁莫名一寒,又将嘴紧紧闭上。他略微看了看土坡的高度,又看了看自己,叹息一声,放弃了爬上去的想法。当下,便站起身子,四处慢慢走动。周围山林除了偶尔的风声外,再无别的声音,寂静的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当程临渊走到土坡旁时,他低低的咦了一声,只见一大片蔓藤中露出了一个洞口状的东西。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将手摸向腰间的柴刀,不料却摸了个空。程临渊一怔,皱了皱眉头,向前望去,虽有点点阳光透入但终究看不真切。他略一思忖后,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蔓藤,在两者接触的瞬间石头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没入其中,发出了一声闷响。程临渊等了一会,见没有冲出野兽,顿时放下心来。走上前,伸出手微微用力拨开了蔓藤,数块沙土落下,带起一片尘土。“咳,”程临渊轻掩口鼻往前踏出一步走进山洞。只此一步,耳边忽得传来一声叹息,程临渊身子一震,连忙向周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应该是听错了吧?”心中这么想着,停顿了一下,又向里走了几步。程临渊伸出手触摸了一下面前的石壁,一股粗糙、冰凉的感觉从指间传来。他转过身子打量着,发现整个山洞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唯一意外的便是地面极其平整,平整到不会有人认为这个山洞是天然形成的。程临渊就这么站着,他忽然觉得这本该是熟悉无比的山林竟是如此陌生。他看着洞口外那平静的山林,慢慢闭上了双眼。片刻后,他双目霍然睁开,从进山开始一股异样的感觉纠缠在他脑海中,而就在刚刚他突然明白了是什么给的自己这种感觉――声音。进山的时间大约为卯时末,恰好该是早出觅食的鸟雀归巢的时刻,但无论是在庄外树林还是入山土坡,自己没有见到一只归巢的鸟雀,甚至连鸟啼都没有一声。面上神色变幻,又想到那只野猪,只怕这绝不是巧合。是什么震慑了整座山林的鸟兽,是那两个黑影么?心跳随着呼吸一共在黑暗中律动,思绪却再难进丝毫。程临渊吐了口浊气,不愿再在此处待下去,抬脚便走向洞口。在走出第二步时,只觉脚下踩到了一个凸起物,他移开脚低头看去,一个球形的小石头镶在地面,他俯下身子用手指捏住,但无论如何用力都难动丝毫。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从心中涌起,程临渊右手握拳不顾疼痛猛然砸下。“啪”一声轻响,他站起身子张开右手,一颗眼珠大小石珠躺在手心中,通体青灰色,浑不似这山间岩石。默默凝视片刻,忽然从山洞外传来一阵阵“程临渊”的喊声,他一个激灵,大声喊道:“我在这!在这!”一边喊着,一边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山洞。

    在程临渊身影堪堪消失之际,那山洞中被取走石珠的小坑中腾起一道青色光芒,继而幻化出一张张怪脸。愣了一会后,数张怪脸面带兴奋,呼啸着冲向山洞口。在接触那片蔓藤的瞬间,一道紫色光幕拦在洞口,如同生死界线一般将怪脸拦下。一看去路被阻,数十张怪脸张口怒啸,然而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向洞口涌来,只是无论怪脸如何冲击都难以撼动光幕丝毫。“嗡”的一声,山洞顶壁轻轻抖了一下,光华流转,顶部石壁立刻覆盖上了一层蒙蒙青光。从小坑中飞出的怪脸看到青光后,全都不自觉的抖了起来,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在一片怒啸声中,顶部慢慢浮现出数排古字,顿时一股古朴之意在这小小的山洞中弥漫开来。其中与小坑遥遥相对的一个古篆字微微一颤,猛然由小变大,俯冲而下,一路与之相遇的怪脸皆是在刹那间裂开,化为点点流光消散开来。而小坑中不断飞出的怪脸冲着古字一拥而上,就在二者僵持不下之际。顶壁再次轻颤,所有的青光逐渐汇聚到那个古字之上,周围的怪脸如疯了一般向周围散去再也不肯接近它分毫。古字不断下落,无数怪脸对着它张口嘶吼,状态疯狂,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轻飘飘地印在小坑上。一道红光泛起,一缕清辉散出。洞口蔓藤慢慢落下,山洞猛地青芒大涨,呆立不动的怪脸瞬间如冰遇火般消失殆尽。

    青芒摇曳片刻后逐渐散去,山洞中一切又回归到平静。只有早先程临渊扔进来的那块石头还躺在地上,噗地一声,化为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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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

    林荫山,入山土坡前。程临渊背靠着一块大石头,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小药篓,不时地用鞋尖蹭着地面,偶尔抬头时,瞥见吕四板着脸一言不发瞪着自己,又连忙低下头去。只一会功夫,程临渊便第一次发现手中这粗制的小药篓竟是如此的讨人喜欢。

    吕四看着面前的少年这般神态,当下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下次再乱跑,我就把你扔在山里,任你自生自灭!”程临渊抬起头来,眨了眨眼,见吕四语气中怒气消了不少,刚想咧嘴一笑,又觉得不妥,只得干笑一声道:“是。”吕四是看着程临渊长大的,对其性格亦是十分了解,立刻便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被听进去,当下也懒得再说。

    两人在此已有些时候了,却依然没有看见其余五人回来。眼见日头西沉,吕四终于是忍不住了,一跺脚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来。”程临渊向山里看了看,道:“四叔你现在再进去能找到他们吗?”吕四眼睛一瞪:“你以为我是你吗?跟着人都能跟不见!”程临渊脑袋一缩,嘿嘿笑了几声。吕四翻了个白眼,从身后抽出一把柴刀,递给程临渊:“喏你的刀,掉在那小路上的,拿好了啊。赶紧回庄子里去,别给我再在这丢人!”说罢,调头又进山去了。

    程临渊看着手里的刀,冰凉的木制刀柄握在手中却有一丝暖意。“就算没有落下这把刀,四叔他应该依然会找到我吧?”他心中这么想着,嘴角忽的平添了一丝笑意。然后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这座寂静的山林,不再迟疑,转身离去。

    穿过树林,看见庄子里慢慢升起的炊烟,程临渊顿时心中一轻。他拍了拍脸,轻吐一口气,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静谧的树林,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向庄口。

    一股嘈杂的声音传来,只见许多人聚集在庄外围成一团说个不停。程临渊快步走上前,只见两个年轻人站在中间,满面通红的和周围的人争辩着什么。他听了一会便知道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这两个年轻人下午从山里出来,在路过庄口的时候看见那块移不开的石头通体发出红光,还不停震动着。等惊慌失措的二人叫庄里人出来时,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乡亲们以为是两人消遣大伙,便纷纷出言指责。这两位年轻人如同受了极大地委屈般,丝毫不让步,情急之下还说了句:“我们两个这么年轻,怎么会看错!倒是你们,半个身子都在土里了,老眼昏花才是常事,凭什么说我们眼睛有问题!”这一下,竟是闹得不可开交。

    程临渊叹了口气,揉了揉略微发胀的眉心,心道:“今天怪事已经够多的了,哪有心思在这听你们胡话。”于是不再理会一众无聊的人了。

    走在庄子里,迎面几个小儿手持竹马小枝蹦蹦跳跳的走来,嘻嘻哈哈的将程临渊围住。若是平时,他自然要逗一逗这些小孩,只是今天他实在没有心思去理会。随手捉住一个,捏了捏那粉嫩的小脸便快步跑开,引得一众孩童在身后哇哇大叫。

    步入庭院中,只见一张小方木桌已经在茅屋前支起,上有一盘馒头三个小菜,馒头还兀自冒着热气。显然屋中人早已熟知孙子归来的时辰。程临渊走进茅屋,放下身上的一应物件,对着里屋喊道:“爷爷,我回来了。”老人慢慢走出来,眯眼看着孙子颇为高兴,开口道:“快去洗手吃饭。”“恩,好。”

    三盘小菜全是这山间野菜腌制而成,数数年头程临渊也是吃了有十几年,好在吕四隔三差五便会送些野味来,也算是改善一下伙食。程临渊习惯性的掰开馒头,往里面塞着小菜,一面将今天的事说给老人家听。不过因怕老人担心,自然将险些丧命于野猪这事隐去,至于跌落土坡这种愚蠢的事当然是不会提了。“唔唔,对了爷爷,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庄口那块石头冒红光,嘿嘿也不想想这种话谁会…”话未说完,正夹菜的老人愕然抬头,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老人的手和嘴唇竟是颤抖了起来。程临渊诧异的看着老人:“怎么了爷爷?有什么不对吗?”老人看着孙子熟悉的脸庞,心中一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而是默默放下手中的东西,叹息一声起身进了屋里。

    已是晚霞尽褪,暮色四合。白日忙碌的的人们纷纷尽归家中,放下疲惫。程临渊关好大门,将手中的油烛插在灯台上。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回头道:“爷爷,怎么还不睡?”烛光摇曳,将爷孙两人的影子映照的摇摆不定。老人踌躇一番,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母的事吗,你坐下来,我今天说给你听。”

    程临渊握着灯台的手紧了紧,犹豫了一会,但终究是心中的好奇占了上风,依言拿过凳子坐了下来。老人看着他,缓缓开口:“那年你两岁不到,我因为在山里受了点伤所以不便再去,你娘便让我来照顾你自己也上山去了,开始几天都没什么。终于…终于有一天还是出事了,”话到此处老人的声音有了些哽咽,程临渊心头一颤,依旧沉默不言,只听老人继续道:“那天直到日落你爹娘都没有回来,我不放心便出门去问,这一问才发现还有十五个人没有回庄。我们准备上山去找,但有人拦着我们说夜里野兽多,不能去。我们哪里能答应,但看着我们的都是关系不错的乡亲,我们也只好作罢。当天晚上,我就梦到你爹娘他们、他们….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把你托付给吕四,和其他几户人家一同上山去找。然后就这么找了两天,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们好像都放弃了,怕是默认人就这么没了。可我不甘心,我说服了吕四几个和你爹生前…生前交好的人再去找,终于在一块山壁前发现了一个药篓,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程临渊勉强笑了一下,仍带着几分希冀道:“那我爹娘他们呢…”老人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程临渊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脚下。老人手掌轻抬,拂过眼角道:“然后我就想,既然找不到他们,不能把他们带回家,那在下面也不能苦了他们。于是我就准备出庄去三山镇上添置些身后之物。在离庄不过几里的地方我碰到了一个老道,那人问了我周围的地界,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我看他很奇怪,就想快点离开。谁知那人一把抓住我,问我最近这里是不是出过人命?我大惊失色,他却告诉我他没有恶意,反而他能帮忙解决这件事,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我找一个三岁以下的小孩作为媒介,我当时就想到了你,我想啊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正好也不活了,咱们一家人到地下去见面。于是我一咬牙就答应了。”程临渊抬起右臂指着一小块疤痕道:“是这个么?”老人点点头,道:“后来过了几天,他终于来了。我把他带到屋子里,在他的手上飘着一个红色石头状的东西,他说这叫‘血石’是山中灵脉精髓所化,对着山里的东西有奇效。然后他让我在屋外等着,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那个老道一脸疲惫的走出来,叮嘱我这块血石会被他放在村口,如果有一天这石头有什么异变,最好让你立刻躲起来。如果能进什么修道门派是最好,只要你没事,这座山它就掀不了。”

    老人慢慢起身,看着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孙子道:“如今一切都和那老道说的一模一样,你,这几天收拾东西就赶紧离开庄子吧。”程临渊坚决的摇头:“不。我绝对不会一个人走的!”老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径直走向堆放杂物的墙角,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布满灰尘的药篓,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爹娘留下最后的东西,你也带着吧。就当是留个念想。”老人向里屋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个小药篓,涩声道:“如果我还能再见他们一面,就是死,我也瞑目喽。”烛焰轻摇,老人的背影略显蹒跚。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老年丧子、白发送黑发的老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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