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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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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钱爱书的父母,严格说起来应该是他的外祖父母,姑且尊称为钱老爹,钱大妈。

    在钱家坳,没有儿子可以让一个家庭一辈子遭人戳脊梁骨,更严重的是,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钱爱书的父母(为了尊重钱家,我们应该这么称呼)可能“上辈子造了孽”(钱母语),这辈子一连生了5个闺女,可是那根象征男性权威的“家禽巴”一直未能在下一辈中生根发芽乃至茁壮成长。到最后,钱爱书的父母绝望了,也放弃了。

    在钱家第五个女儿出世后,钱家的大女儿钱春喜已经二八芳龄,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所谓事不过三,女儿已经生到5个,看来今生注定无儿送终,而且这些年,5个女儿5张嘴已经将家里吃得快揭不开锅来。至此,钱家的重心,从生儿子向嫁女儿转移:

    在钱家坳,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家里没有儿子,也招不起上门女婿,等女儿出嫁后,生了儿子,抱一个过来养大,当作儿子来传宗接代。对于此,村民们都不会歧视也不会说三道四,因为养外孙,这本也不是什么逾界的事情。只不过称谓上稍有偏差而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相比无后而言,这是值得体谅的行为。

    钱六豆记得钱春喜是在坳里实行家庭承包到户那年嫁了人——她嫁人后十几天,公社就派工作队进村来丈田分地了。三月初九大花轿抬了走,春喜脸上堆满了笑容,当时钱六豆正跟他爸在他家村口的红薯地里捡薯藤叶叶,春喜坐在大花轿里从他们家的红薯地前头过。春喜手挽着轿帘,头也探出轿门来,于是,地里头做工的人们都停住了手头的工夫,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看着。六豆爸也拄着锄把,乐呵呵地望着花轿从眼前过去。实际上,没过多久,坳里妹子嫁人花轿迎接的习俗就从钱家坳及周边村镇消亡了,好像就在那当儿,被石头硬生生砸死了一般,从此没再活过来。这于春喜,也是一件很凑巧也很无奈的事情。

    春喜见着谁就跟谁打招呼。

    “三叔,太阳可毒呢。”春喜对六豆爸说。

    “是啊是啊——春喜,你硬是嫁出去了。”六豆爸说。

    当时,除了轿夫,陪轿的只有两人,一个穿着大红上衣的老婆子,应该是媒婆,另外那个就是男方的郎客(男方迎接新娘的代表,女方尊称为了郎客。)——一个十二三岁上下的男孩子。

    “春喜她男人该会长什么样呢?”六豆爸问六豆,然而自答,“总不见得会好到哪去。”六豆爸淡淡地笑笑,摇头。

    春喜长得不差,在六豆看来,她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大妹子。对于他爸的话,他感到很不解,所以他就禁不住问他爸,为什么春喜的男人就不能长得好看呢?六豆爸瘪瘪嘴说,要么就是“血栗子”。六豆问他爸什么是血栗子。他爸回答说,“血栗子——好看不好吃。”

    春喜她男人陪着春喜“回娘门”的时候,六豆终于见到了他。“回娘门”对女方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跟“进茶”、“定式”、“拜堂”一样重要,是钱家坳男女成亲不可缺少的四步。这天,男家来的不止春喜她男人一个。光挑夫就有好几个。一付担架抬着一头整猪,另外还有几抬喜盒。长长的一队,比过门那天还热闹。她男人牵着春喜的手,两口子和和美美地走进村来。这就更加让坳里人惊奇了,然而这在六豆看来,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了——春喜是钱家坳最好看的大妹子,哪个伢子不爱好看的妹子呢?这用钱家坳人的话说就是,春喜一下子就掌了男家的权了——瞧这“回娘门”的阵势就知道了。当然!“回娘门”固然重要,但总不至于在男方的计划中要超过“过门”的阵势吧。

    钱家坳的妇人有一个长处,就是“研究”,对春喜的这桩奇事,她们所表现出来的好奇和研究欲望远远地超出了马克思之于共产主义,牛顿之于万有引力。

    男人长得很四称,五官端正、体态修长,一点也不像一个农家人的样子。“是不是二流子?”有人说。“怕是。”众人中,有认同的。“讲什么呢?”也有不觉得的。大家都堵在春喜家堂屋的门口,春喜挽着髻子,粉红的褂子淡青的长裤,在堂屋里坐着。旁边是一张小四方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有点闪着暗色光的白色茶壶,再就是几个杯子,没有规则地围着茶壶一圈。她家的堂屋暗淡无光,甚至还有点发黑。

    这让六豆想起一年前,有个小伙子来春喜家相亲,当时,春喜也是这样坐在堂屋里,她们家的堂屋也是跟现在一样,很暗有点黑,跟刚掏空的灶堂似的,屋梁上挂着的灰土结了串,象烧焦的葫芦线子,看着让人害怕不敢往屋里面去。

    来相亲的小伙子长得还算清秀,但是很快六豆就发现他的左手老是插在上衣口袋里,一直是这样,没有拿出来过,这让六豆感到很奇怪。当时,大家也是堵在门口,六豆他姐大豆就站在他旁边,他拉拉她的衣角,对她说:“姐,你看,好奇怪。”大豆不知道他所指,就问他,什么好奇怪。“这都看不出来,他的手啊。”六豆的声音很大,六豆觉得大豆很可笑,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

    六豆的话刚落音,大豆就拉着他赶快往人圈外挤,走的时候还挤出笑容对那个小伙子赔不是,“二愣子来着,莫见怪。”

    回到家,六豆质问大豆为什么就拉着他回来了,“我还没有看清楚呢!”他说。

    那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没手的吗。大豆淡淡地说。

    没手?六豆这才知道,原来,那小伙子一直没抽手出来,是因为没有手。难怪口袋扁扁的。

    后来六豆听说,因为他那句话,春喜那桩亲事没有成功。小伙子听了他的话以及他姐的道歉后,脸上马上挂不住了,场面一下子尴尬了,变成了一滩死水了一般。最后还是小伙子自己开的口,“这个,这个,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应该回去了。”然后他就起身了。钱大妈要留住他吃了夜饭再走,小伙子留不住,坚持要走。春喜见了就拉住钱大妈说,人家要走了就让人家走啊,你留来留去,人家没事的话还没关系,要是有事看不把人家耽误了?小伙子听了呵呵地笑了几声,然后就走了。

    这次之后不到一个月,春喜家又来了一个相亲的小伙子。听说此事,闲人们如蜂拥般至春喜她家,仍旧围成一个圈子堵在堂屋门口。这次六豆一上来就瞧准了那小伙子的四肢,没问题,他没有将手插在口袋里,真真切切地,六豆看到了两只手两条腿,很完整。六豆长舒了一口气,就像梦见自己被人砍了双手双脚变得跟一个圆冬瓜似的,然后惊醒过来,赶忙去看自己的手脚还在不在,看见在了,提到嗓眼的心先落回原处,但是还不放心,非得用手摸了脚,再左手摸了右手右手摸了左手之后,才敢确定下来,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这不,六豆长舒一口气之后,就轻声问旁边的狗蛋:狗蛋狗蛋,你看他的手脚都没问题吧?狗蛋仔细打量了许久,说,应该没问题吧。

    “那这次春喜应该会嫁出去了。”虽说上次相亲的事情没有成功不能全赖六豆,但是怎么说他也是点了导火线的那个。所以六豆真的很希望春喜能够很快的嫁出去,免得以后有人说他误了春喜。误了春喜暂且可以原谅,可是误了钱家传宗接代,真就万恶不赦了。

    “应该没问题。”六豆自言自语。

    可是,后来,春喜的这桩亲事又黄了。事情始末,六豆终究没有打听到。

    不过,春喜终究还是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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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后来六豆才知道,钱爱书的姐夫,也是他的亲爸,叫作卫华。

    卫华家四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卫华排行老三,往下还有个弟弟。他们姐弟四个个个生在祠堂,长在祠堂。

    卫华他爹是守祠堂的——朝京山的祠堂。朝京山离钱家坳大概有30多里地,是这方圆百里的百姓烧香拜佛的圣地。祠堂是神圣的,代表着神的尊严,魔的力量。看守祠堂,实际上有点出家人的意思,只不过,这个出家人,不用吃斋戒色,照样可以娶妻生子。但终究是这样,守祠堂依然是最下等的职业,让人瞧不起。

    姐姐四岁,哥哥两岁的时候,卫华出生了——很平均,他爹他娘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产生后代。这在钱家坳,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了。

    卫华他爹除了不种地,其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农民——在没守祠堂之前,卫华他爹也没种过地,他是一个师公,也就是神棍——这让大家都海量地鄙视他,连带鄙视他的妻儿——虽然,一眼望过去,卫华他爹一脸黝黑而且额头皮质干厚,但是,皮肤黝黑的并非都是农民,额头皮质干厚也不是非农民莫属。实际上,卫华他爹本身就是一个反例。

    说起来,卫华,跟六豆还是发小,卫华他爹还是师公的时候,也是钱家坳人。不过,自从卫华他爹去守祠堂以后,六豆就没再见过卫华了。

    卫姓在钱家坳也是大姓。在钱家坳有姓钱的,姓卫的,姓彭的以及其他一些杂姓,其中钱、卫两姓占9成以上。当然这里说的各姓人口,只是针对列入了钱家坳各姓族谱的,嫁入和嫁出的女子以及入赘女方的男子都不在计算之内。

    钱家坳在南方某省的三县的交界处。这是一个鸟不下蛋,常年旱得连坟堆上都不长草的地方。一座春龙山将钱家坳与对面的秃石坳(又疑名字应写为独石坳)就地相隔,通过一条窄窄的山谷走不到十分钟就能到了。秃石同样是个鸟不下蛋的地方,各方面条件甚至不如钱家坳。钱家坳的闲人们编了一个顺口溜是用来讥笑秃石坳的:

    “秃石三个灶,担水要带勺;(意即秃石常年干旱,井里的水浅的不能用水桶去打,只能一勺一勺的舀进桶里。)秃石三个鼎,米水冇(mao)得(dei)影;秃石三个寨,糠粑和盖菜;秃石三架(ga)岭(liang),屌把跟狗抢;(意即秃石的男子娶不到老婆的讥讽之语)秃石三座冲,庙堂老鼠洞……”

    这串顺口溜的内容一天天的在增加,闲人们总能找到更损的词来填充。

    对于钱家坳人的讥讽,秃石坳的人们也有他们的反击。钱家坳人去春龙山上放牛的时候,就会在山顶上齐声高唱编的顺口溜。这时,那边山脚下秃石的放牛伢们应声了:“你娘个××的,唱溜子的哎,你娘个××肿水了啊!……”他们没有能力编出那么好的顺口溜的,或许钱家坳人踩到了他们的痛脚,让他们都愤怒得来不及思考,只想着用最直接最解恨的方式来回击钱家坳人,又或许他们本身的自卑感在搞怪,只能用怒骂掩饰内心的痛楚。

    只是他们的反击似乎并没有起作用,他们越是愤怒,钱家坳人越是能从中获得快感,越是唱得高声。

    说实在的,钱家坳的天然条件跟秃石坳相比,优势微乎其微,钱家坳人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优越感,这全拜***所赐。在***时代,从雪峰河引水到了钱家坳,水渠一直修到了钱家坳村中央。有了这水渠,钱家坳因为常年干旱无法种植水稻的局面得到改变。

    每年开春该犁田下谷种的时候,哪里还说犁田的事情,经过一个冬季风刮霜冻,土地早已经坚硬如铁石。也并非整个冬季和春季一滴雨都不下,而且有时候雨下得还不小,可是这雨水都是过路客,钱家坳和秃石坳都处在山脚,倒山水来的时候可以冲掉一切能够阻拦它们的东西,它们顺着村民修造的石堤匆匆地去了,什么也没留下,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一放晴,土地马上裂开了口子,下个小雨,连裂口都填不满。

    只有等到雪峰河的水涨到可以顺着水渠流到钱家坳,钱家坳人才能春耕。但即便如此,钱家坳人已经非常满意了。他们觉得,这简直就象神仙在帮助他们一样。虽然秃石坳与钱家坳相隔仅数里之遥,但是由于有春龙山的阻隔,雪峰河的水无法引到秃石坳去。秃石坳的人们也曾尝试着在那条窄窄的山谷里头修一条水渠。可是,山谷虽说是山谷,但仍然高出两村有几百米高,而且弯弯曲曲的,中间偶然还会有一个突出的小石峰,高低起伏的。这样的山谷,人行走尚且不方便,更别说修水渠了。

    秃石坳每届新任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总会烧到这山谷来,但结果只有一个——劳民伤财无功而返。

    雪峰河的水来了之后,钱家坳就可以春耕了,坳里顿时就热闹起来。布谷鸟也来了,“布谷、布谷……”地叫;从村庄上空飞过,飞进春龙山。水牛呜呜地叫,黄牛昂昂地叫,赶牛的竹鞭啪卡啪卡地抽出去,东头有人喊,“六豆,给你爸去牵牛,把谷草带一把过去,要你爸回来吃饭了。”

    这个时候坳里人走路都是扑通扑通的,跟牛走得一样声响。六豆和狗蛋正在村西的石沟里逮螃蟹,听到他妈在喊他,他大声地答应:“听到了!”他低声地对狗蛋嘀咕,“你看我们家那娘们真够讨厌的,让我爹赶她走了才好。”狗蛋嗤嗤地笑,笑得像个娘们似的,不过他这样笑,六豆是喜欢的。他让六豆作为男人的虚荣得到了更为放大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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