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远方等你 （一）相亲

    肖达乾最近感觉不太舒服，算起来他已经有三天零九个小时没被老爸肖卫东揍过了，这让他颇不习惯，早晨吃饭时他有意抢二妹肖爱华手里的地瓜粥时就符合了被“削”的条件，但老爸只是恶狠狠瞪他一眼，并没有动手，而他又把小弟肖承包的板凳故意弄翻，二岁娃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小姨跑过来扶起肖承包，嘴里抱怨：“老大，你干嘛欺负三小？不怕你爸揍你吗？”

    肖达乾很豪横：“我怕个啥？他打我还不和吃小葱一样？我腚锤子上都生茧子了！”

    肖爱华则笑嘻嘻地看着哥哥：“哥，我看看你腚锤子！嘻嘻！”

    肖达乾很不服气：“看啥看？看眼里拨不出来怎么办？二妹，你都上四年级了，看过几个男同学腚锤子？”这话很显然有点侮辱的意思，而且肖达乾很没大哥样子地露出贱笑。

    农村女娃都脸皮薄，本来还喜笑颜开的肖爱华转眼就呜呜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和小弟的哭声交映成趣，肖达乾看着场面不可控制就喜滋滋的，眼角瞟了一眼旁边家里的一家之主，期待着老爸的出手，肖卫东打儿子很少用拳头，巴掌居多，有时候会化掌为刀，砍瓜切菜般，也就是刚才肖达乾说的“削”，很疼但并没有实际伤害。其实不但是是肖达乾，一家人中都被肖卫东削过，他占绝大多数而已，小姨被削时会发出一种很奇特的声音，由于一家人都在一个炕头上，因此肖卫东对小姨的暴力很少很少，尚未彻底成年的肖达乾并不太懂那种削的意义，可是他也隐隐觉得不对，最近他居然有点期待小姨被父亲打，这也是他屁股痒痒的一个内在原因。

    他们这一家有点特殊，肖达乾和肖爱华是亲兄妹，他俩的娘在肖爱华六岁时就去世了，小姨康云梅则是填房，也就是后妈！她和肖卫东的前妻是亲姊妹，姐姐死后才嫁过来的，从小肖爱华就是这个亲姨后娘给看大的，所以她称呼康云梅为娘，而肖达乾似乎摆脱不了母亲英年早逝的阴影，不但不称呼康云梅为娘，偶尔连小姨都不称呼，而是叫“你”或者“她”，偶尔还鼓动妹妹也和自己同步，但肖爱华这个小叛徒每次都会把他出卖，也每次都要被肖卫东削上一次。

    肖达乾现在在镇子中学读书，成绩很一般，现在是初二阶段，基本上可以断言进入重点高中没希望，肖卫东和康云梅已经悄悄给他张罗说媒找个对象，等他初中毕业后不再读书就回家定亲。这在沟子镇上很普遍，绝大多数男孩都是初中毕业前都能预定一门亲事，只有极个别非要考中专或者大学的富家孩子和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娃例外，像是肖家目前经济状况，能找到中规中矩的女娃相中肖达乾也很不容易，他家属于那种贫下中农级别的家庭，肖卫东偶尔还会做点贩卖粮食或者大牲畜的生意，康云梅则只会在庄稼地里“刨杈”，前两年康云梅嫁过来后又生了一个男孩，这让本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了。

    一九八五年的农村，虽然经过联产承包后农村生活好了许多，但是经济方面先天不足，三个孩子的家庭能吃饱就算不错，更别说肖达乾和肖爱华每年都要交学费以及学杂费等等，小儿子肖承包也动不动闹个感冒发烧，其实还有一个很隐形的原因就是肖达乾亲妈生病时就欠了一屁股债，这么多年都没有彻底还清，每到年节肖卫东都要唉声叹气，偶尔还要出去躲债，留下康云梅哭哭啼啼面对外来要债的亲戚，不过这两年情况缓和了一些，尤其是肖达乾开始成了半个劳动力，责任田里的重活累活也等能帮父母分担一点了，肖卫东计划今年责任田的苹果能挂果，那样就有给大儿子相亲的经济基础了。

    肖达乾已经十四岁，初二学生，可是他心智并未完全成熟，在家里、学校里动不动就惹出点事情，肖卫东的教育方式简单粗暴，康云梅又是喜欢告状的性子，于是乎颇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状态。果然早饭刚吃完就惹得家里人仰马翻，按照惯例要被削了。

    不过今天气氛有点不对，肖卫东刚才已经开始挽起袖子，这是动手的先兆，可随即他停住了，很严肃地咳嗽几声：“老大，你就不能消停点吗？一会儿让你姨给你找件新衣服，我带你去宋楼一趟。”肖卫东开始也想让大儿子喊康云梅娘，当这小子任你千锤百炼就是死不改口，后来还是康云梅说就喊姨吧，亲姨比后妈更叫人心理上满足，后来索性也就顺着了肖达乾，不过前几天刚学会说话的肖承包也学着哥哥叫了康云梅姨，顿时一顿女子单打，后来又是男子单打，要不是肖爱华护着弟弟，说不定肖承包都要被打得丧失语言功能。

    肖达乾有点蒙圈：“去宋楼干啥？爹，我还要去地里锄地呢！”今天是周日，他早就被安排好了农活，肖达乾喜欢在春天的田野里忙碌，他也从心态上给自己做好了做农民的一切准备。这个时候责任田里的苹果花开得漂亮，但是有一种农家肥的味道，肖达乾也说不出来自己喜欢田野啥特点，初中写作文时老师经常让大家歌颂美丽的农村，肖达乾都是干瘪瘪几个字：农村很大，会开很多的花，花很香，庄稼很绿…….

    肖卫东显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跟我去串个门。穿你那件四个兜的褂子，还有你再洗把脸，别让眼角有“吃嘛胡”！”吃嘛胡是眼屎的意思。

    肖达乾哦了一声，他知道肯定有重要的事情了，他四个兜的褂子是过年时做的，镇子上瞎子裁缝的手艺，他这个年龄很少能有新衣服，绝大多数都是穿老爸衣服改小的式样，而他穿完再给二妹，这正是男孩快速发育的阶段，过年时的衣服再等一年基本就不能穿了，但那件四个口袋的褂子他就穿了大年初一一天就被收了起来，现在突然让拿出来一定有特别的用意。

    康云梅早就准备好了，没等肖达乾做出反应就递了过来，过年时天气寒冷，褂子里边要套棉袄，可现在即便穿在身上都有点紧，这三个多月他又长高长壮了很多，他现在已经超过了小姨的身高，在同龄人中肖达乾也算得上是个高个子。

    康云梅过来给肖达乾收拾了一下，这让男孩有些不太习惯，他问道：“干啥呀？是去我姥姥家吗？”

    康云梅娘家就在宋楼，不过自从她嫁给前姐夫后，肖达乾的姥姥姥爷和他家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现在肖达乾这么一问，让俩个大人都有点尴尬。
------------

我在远方等你 （二）宋楼村

    肖达乾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肖爱华已经发出了欢呼：“新媳妇儿呀，我哥要找新媳妇！哈哈！”在农村娃娃眼里，这是一件带点羞耻的事，经常会被用来取笑别人，毕竟他们心态上还是孩子，并不太懂得媳妇儿有什么作用，心目里觉得娶媳妇能吃酒席而已。

    妹妹带点嘲弄的声音让肖达乾满脸通红，他虽然从心态上还没有完全适应自己开始变嗓，唇边已经有薄薄胡须的现实，可是内心深处对异性已经有点微微的渴望。他家里炕上绝对不是混睡，睡觉的位置是固定好的，就是因为他已经半成年，要让他回避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偏偏这个年龄的少年对异性有太多期待，而且他的同学中早已经有订婚的了，这是秘密，也是保不住的秘密，就像张永柱就是去年订的婚，小媳妇儿是邻村高寨子的朱国英，朱国英就在他们学校的初三等等。

    “爹，我不去，我还想好好念书呢！”肖达乾有点扭捏，拒绝的并不坚决，好像只是应对妹妹的嘲笑，不过想象中已经开始琢磨对方女子的样子：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呀？和班里的李云芳比怎么样？是不是和电视《射雕英雄传》中的女主角差不多呀？

    肖卫东冷笑一声：“你念书？就是去年过年在班里考第三十七的成绩？我听人家说了，沟子镇联中里年级第五都考不上博平一中，最多就是去清平二中混个毕业证。咱家又没村干部的关系送你去参军，你还是老老实实侍弄那一亩三分地吧。这个女子家能想看你也是绍河叔的面子，咱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康云梅也说：“老大，你听你爹的！快去快回，家里责任田等你俩回来浇地呢。”

    肖爱华则很天真：“哥，快去找嫂子，生个娃和咱们老三一起玩。”

    肖承包对于“老三”这个词汇很敏感，听人提到就喊“玩，糖糖，姐姐”，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肖达乾假装被人说服，其实他心里有点渴望，想知道和自己相亲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又重新洗了脸，换上一双运动小白鞋，这是他最好的装备了，出门前又跑到厕所蹲了一会儿，但很快就咋呼：“三小，给我送报纸来，茅子里的坷垃让咱俩用过了！”

    肖卫东很有父亲尊严地摇摇头，不自觉背起了手，嘴里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这么多事！小梅，给我找出过年时抽的那半盒烟，人家说五块钱一盒，很贵唻。”

    康云梅去翻抽屉，嘴里说道：“要在宋楼碰见我娘家人，你要叫人家，别不理。我娘过年时还给我捎来了二十块钱呢，咱们要知恩图报，慢慢感活一下关系。”感活是土语，缓和的意思。

    肖卫东点点头，表情黯然。他和前妻的妹妹结婚也是有点逾越礼法，肖达乾的俩舅舅曾经差点把他腿打断，也是康云梅坚决要跟他，不然也成不了夫妻。但是两家人从没有亲戚来往，就连肖家几个孩子都和没有姥娘家一样。

    父子俩是骑着自行车出的门，车把上带了四瓶子罐头和点心礼盒，这在沟子镇称之为四平八稳。

    肖达乾坐在后座上聆听着父亲的叮嘱“要懂事，见了人要称呼”、“少主动说话，人家不问最好别说”、“留东西时要一件一件地拿，对方拦着也要拿出来”，有些约定俗成的礼节肖卫东并没有告诉儿子，如果对方收下礼物，基本上就表示同意了。

    肖达乾心跳一直在加速，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老爸说什么也是答应着，肖卫东少有的说话妙趣横生，他看出来了儿子的紧张，就讲了几个相亲中的小笑话，比如说新女婿没话找话，头上一句脚上一句，问女孩父母：“叔，婶子，你们见过老虎吗？”见对方摇头又说道：“其实我也没见过！”；再比如在媒人院子里碰到女方母亲从厕所出来，赶紧说：“姨，你拉屎去来呀？”

    终于肖达乾被肖卫东逗乐了，嘻嘻笑两声的时候已经到了宋楼。

    宋楼村在沟子镇的东北方向，和清平林场搭界，距离肖家所在的肖家寨有四里地的距离，只是这一带土地大多都是沙土地，而且也少水源，只能种些西瓜、花生之类的作物，相对而言就属于贫瘠村落了，农村相亲找媳妇儿也是有规矩的，就像沟子镇镇上的女人很少嫁到肖家庄，宋楼等村子里的女人则觉得肖家庄是风水宝地，贫富差别是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就能分辨村子的穷富，比如说沟子镇上户家墙壁都是砖瓦砌成，肖家庄、高寨子大多是土坯，而宋楼这里则几乎没有很高大的墙壁，都是篱笆拦在院子边上。

    有些土狗听到了外人的声音开始吠叫，不过现在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人都吃不饱并没有多少粮食喂狗，以至于狗都习惯于蹲在厕所旁边，叫声很勤勉可也有气无力，只是显示自己的存在。肖卫东并没有走村东头进村，而是绕到了北街，肖达乾姥姥家就在村东，他也怕遇见尴尬。

    自从进了宋楼村，肖卫东就不再发声，现在是春耕季节，村子里人并不多，不过也有在墙边晒太阳的老头，他们习惯于对路过的人评头论足，看肖卫东父子车把上挂的四平八稳就知道是来相亲的，不由猜测是谁家闺女，有个老头认得肖卫东，他是有名的百事通，说道：“这骑车子的是村东康建业的女婿，他家俩闺女都嫁给这个男人，家在肖家寨，倒是规矩人！后边坐车子的一定是他儿子，听说是和杨瘸子的二闺女相看。”

    好多人都“啊”了一声，这让说话的老头很有成就感：“杨瘸子虽然生了四个闺女也没生出儿子，但这几个孩子可都很灵透，要不是他家里实在穷，说不定能考上大学哩！”

    有人显然看不上杨家：“没儿子就是绝户，女娃考上大学也是别人家的！女人无才就是德，念书这种事就怕念到邪道上去，咱村俩上博平一中的，结果没考上大学回来连媳妇儿都没有，手不能抬肩不能抗有屁用？”

    老头也认同这个观点：“是呀！是呀！杨瘸子这个女婿看着倒是灵光，也许是能安心过日子的。”

    肖卫东骑车子到了一个户家门口，他停下车子对儿子说道：“一会儿叫绍河叔，绍河婶子，咱们在这里相看，女的也来这里，开始大人相看，要是满意就给你和那个女子留点时间，你俩单独聊聊！”

    肖达乾心跳得更快了！
------------

我在远方等你 （三）一见钟情

    肖达乾这个年龄在博平县经常被称之为“定眼孩子”，就是手脚和嘴都闲不住，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戳及出事情了，父亲肖卫东对此的教育方式都是很简单的“揍”字，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也开始有点大人的做派，但只是简单模仿，肖达乾的模仿对象自然是肖卫东，他和同学交往时有点农民的油滑，可面对这种人生大事就完全不知所措了：“爹，我，我该说啥？”

    后来又怕父亲不明白，拉着肖卫东的衣裳追问道：“要是俺俩的话，我说啥？”

    肖卫东很喜欢儿子带点恳求的语气，身为人父希望就是被家里的娃崇拜，他点点头：“问啥说啥！如果她不问，你就扯咱家盖房的事情，我给你要了宅子，在村东头磨坊北，今年过了麦就打地基，你初中毕业前能有三间大瓦房！”这是肖卫东的骄傲，但也是家里最头疼的事情，起房子宅基地不愁，愁得是砖瓦木料的钱，他算过至少也要三千块钱，可现在家里连五百也拿不出来，不过话一定要给人家女方家里说的，而且真要订了亲，砸锅卖铁也要盖起新房。

    肖达乾明白了，手松开父亲但还是有些胆怯，悄悄躲进了父亲身后的影子中。

    绍河叔家里养着几只大鹅，见有生人就嘎嘎叫了起来，肖达乾恶狠狠看着这个家伙，在农村都传说鹅的眼睛有问题，它们都属于凹透镜构造，就是看人很小，所以喜欢啄人护家，偏偏肖达乾不信这个邪，肖家寨最凶恶的一只鹅就被他制服，吊住脖子当沙袋打了一天，从那以后那只鹅只要看见他撒腿就跑，而且好几次跑都摔跟头，这就是鬼怕恶人的缘故，所以他见这几只鹅如此造次，也有收拾了它们的想法，这么一分神，刚才紧张的想去厕所的心思反而淡了。

    绍河叔两口子都迎了出来，这是一对都很肥胖的中年夫妇，尤其是绍河婶子都和肉球差不多，堪比肖达乾的初中数学老师“胖大海”，他们和肖卫东大声打着招呼，说快到屋里坐等等客套话，自然肖达乾也上前搭话，绍河婶子夸奖起他来：“这娃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上去就特别聪明。小，属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