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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习习清风过
春日映碧波,暖风拂细柳,此时江南山水正是莺燕绿堤的好时节,杭州西北处有一座山峰高耸入云,远远望去山体重重叠叠,氤氲杳杳犹如青莲映日。一位古人曾经在诗词中写道:“梦里未觉神仙事,一朝惊醒此山中。”意思是说他曾感到恍恍惚惚,好似做了神仙一样缥缈行云,却分不清到底是真有此事还是梦中迷糊,如今到了这座山里才知道世上真有能腾云驾雾似神仙逍遥的地方。这座山上有翠峰峭壁、云烟轻染,时而细雨吻面,时而雾起乘风,真也算得上是一处神仙居所。此山正是江浙一带赫赫有名的天目山。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自天目山下曲折连环的山石路西边传来一阵阵马蹄声响,不过多久马蹄声愈响,三匹枣红色骏马展露在眼前,油光闪闪的脖颈又像是披了一层银丝一般。为首的马儿身上端坐着一位少年,这少年穿着墨色衣衫显得身形颇为清瘦,浓密的剑眉下一对莹莹眸子透出一身的儒雅气宇。身后两匹马上分别有一男一女,男的着素袍,体格相比为首的少年略微粗犷,女的头戴珠花、轻披绿衫,均是二十四五左右芳华正盛的年纪。
三人三马又在山脚下行了数十里路,那为首的墨衣少年对身后二人说道:“现在天色愈晚,不见太阳只留晚霞,酉时已过了七八刻,说不定到了戌时。今日不急于赶路了,往年我和大师兄也是走的此路,天目山的美景一如既往,但愿美景物事皆不改,再往前行十几里路就有一家客栈供来往人家歇息,晚上我们就暂且先在此地住下。好在这次咱们出发的早,行程耽搁上一两天也不见得就会晚到。”身后那名绿衫女子正欲答话,却被一旁的粗犷少年抢先回道:“本来嘛,咱们要去一趟杭州已然绕了远路,偏偏路过徽州时师妹又喝个大醉,这样一来也不必过绍兴了,只怕师妹闻到女儿红的酒香又忍不住再醉上一晚。”那绿衫女娇笑道:“好啦好啦,这次算我的不是,错就错在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找酒喝,没叫上你们两位师兄,不过徽州的甲酒后劲大的很,我怕师兄你喝了要比我多醉一天呢。”墨衣少年道:“不碍事,杭州还是要去的,裴前辈爱喝茶,每年去贺寿时都要带些自家山上的云雾茶,到杭州再带些上好的龙井、径山茶也就是了。过了杭州,绍兴是必经之路,师妹就不要再贪杯了,等此事了后回山时不妨再绕个远道,我们俩陪你好好尝尝绍兴女儿红。”绿衫女道:“这可是师兄你说的,别到时候自己又反悔不承认。”粗犷少年说道:“三师兄一向不会说谎,他说过的话自然也不会反悔了,只不过我担心师父染病在身,还是想尽早回去的好。”那女子又说道:“师父他老人家的武功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病能难得倒师父,山上大师兄、二师姐他们都在,你就放宽了心好啦。咱们好不容易下山一趟,总不能急急忙忙的来,再急急忙忙的赶回去,还是要师妹我长长见识的。”墨衣少年道:“师妹这话倒是在理,一来师父内功精深,以往也从未有过小伤小病,近来冬春更替、日暖月凉,偶感伤寒原也是常事。二来么,往年都是我与大师兄二人去贺寿,这一次大师兄也留在山上照顾师父,料无大碍。再者说,我们出发至今已经有八、九天,说不定师父早已经好了。”绿衫女侧过头来笑道:“你瞧三师兄也这样说,不过是小小的风寒而已,天下间或许有的人一生无大灾大病,但是还有谁能一辈子不染个风寒头痛的,我就说你太多心了吧。”那名粗犷少年释然道:“若是如此,我便放心多了,师妹也不要说什么灾啊病啊,听起来怪不吉利的。”绿衫女骑着马抽空抱拳道:“是,一切听从四师兄教诲。”又做了个不稳欲坠的动作,逗得两人忍俊不禁、几欲发笑。那为首的少年一路上又同二人讲到往年随大师兄去给口中提到的裴前辈贺寿的趣事,三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行了数十里地。
果不其然,正如那墨衣少年所说,在天目山东峰的山脚下有一家客栈依山朝南而坐,远远望去倒是有十几匹马拴在客栈东侧的马棚里。二月嫩柳、燕子高飞,正值春景好时光,天目山也颇有名气,倒是一处游山玩水的好地方,三人也没有多想便轻鞭快马赶到客栈门前。只见那客栈屋前傍水、分上下两层,第一层的墙面上已经被青苔盖住了原本颜色,依稀可见部分表面泛着灰白,第二层便是木架红漆,不过时间久远,红漆也脱落的厉害。绿衫女子数了数马棚里拢共有一十三匹骏马,马棚再右侧又有十几颗银杏、柳杉,客栈正门紧闭,木质牌匾倒是一尘不染,与四周的青苔墙面格格不入,上面有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福泽客栈”。
较为粗犷的少年望着两人小声说道:“现在最晚不过戌时大半,怎么就会关了门?莫不是一家黑店?”那名为首的三师兄说道:“里面的人有说有笑,哪有开黑店还如此放肆的,我和大师兄以前也住过这里,断然不是黑店。你看那十三匹马,说不定这些马主人是一路,人家又出手阔绰来包下了这家客栈而已。”绿衫师妹道:“什么黑店不黑店,有咱们师兄妹三人在此便真是黑店又怕什么?不住这里难道今晚是要连夜赶路还是要风餐露宿?”说完便走上前去叫门:“天色渐晚,路过此地,请问有人家否?”一语话毕,却听见内里杂七杂八的说道 “什么人...”、“有、有、有,来了、来了...”、“...正喝得尽兴...”、“...不要惊慌...”又听到“吱呀呀”的一声,一名少女打开了客栈双门,对着三人说道:“三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今日小店已经被店里几位大爷包下来了。”这少女听见叫门的声音温婉有礼,打开门望去便看见一名身着绿衣的美貌女子,又看到身后站立二人,一者体格壮硕、不怒自威,一者温文尔雅、神态谦和。再一打量那绿衣少女两条细细的柳眉却是微微竖起、略有不快,便扭头对着那较为平和的少年小声说道:“今日小店真是不甚方便了,那几位大爷身上都带着刀,不好惹的很哩! ”少年回道:“说来也是无奈至极,来这条路上并无其他客栈,若是我们两个男子受受苦也就罢了,可这荒郊野岭的总不能让我这师妹也跟着我们席地而睡,麻烦姑娘通告那些客人一声,不才若没记错的话楼上客房有八九间,两人一间挤一挤也是够用了。”那少女略显为难,说道:“原来三位是常客,怪我接待不周,可那些大爷又给了不少银子,这个...这个嘛...”站在最末的粗犷少年一直打量着屋内众人,未曾言语,听见她这样说便回道:“不劳烦店家费心,我们自会去跟他们商谈。”说完掏出来一绽银子递给那少女,又摸了摸腰间长剑心想到“这女子未免也太过怕事,他们佩刀,我三人腰间皆带长剑,又有什么可怕?或许是看着三师兄性子平和,师妹又是女子,倒是一番好意想趁早打发我们走。”想罢便走进屋内,那位三师兄知道自己这个师弟不是不讲理,只是一向脾气直的很,算是给了银子总也得分个先来后到,要和那群人说说来由还是自己说的好,三人便一起进了屋内。
看到客栈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摆设,进门正厅是一张八仙桌,再往后七八步正对着的便是内里柜台,柜台后有一架木质楼梯通往二楼客房,屋里东西两侧各有四张桌子,那一伙人便都坐在东侧四桌,内里三桌分别是一桌三人,靠外的一张桌子倒是坐着四人。其中一人须发皆白,少说也有六七十岁年纪,一眼撇过似乎有些许面熟,这四人与其他桌上挎刀的人不尽相同,均是背后负宝剑。这少年便走到其中略微眼熟的老者面前抱拳道:“打扰了老前辈,晚辈心中更是万分过意不去,只是天色渐晚苦于无处安身,斗胆请各位行个方便。”他向老者说话,其他人倒是没接他的话茬,看来这群人也是以这老人为首。“我们也只是早到了片刻而已,出身在外谁还没有个歇息的时候,少侠无需前辈晚辈的这样客气,请吧。”老者也是打量着少年一行人,本来见对方虽然佩剑却不过三人而已,这说话的少年又甚是有礼,便索性行个方便。这少年回了一句:“多谢了。”便和两师弟妹坐在西侧其中一桌。
那店家见三人落座自是眉开眼笑,笑盈盈的对着三人道:“这下好了,三位是喝酒喝茶?吃点什么?酒是自家酿的,茶有天目山的青顶茶,吃的东西可是不多了,只剩两只鸡,一捆鲜笋。这样,两只鸡呢我让厨子给三位做一道鲜笋鸡汤,另一只便做了嫩姜童子鸡,有剩下的鲜笋再给三位炒上一炒,这天目山的青顶茶和笋菜都是出了名的。”那师妹回道:“是了是了,自家酿的米酒那是清香甜美,先来二斤尝尝。”他们三人中的粗犷少年一路过来甚少说笑,此刻倒是对着师妹笑道:“嘿,这同门几个人数你酒量最差,又数你最爱喝,数你是半两倒,偏偏又数你要的酒最多。”那三师兄也开口说道:“师弟这次说的极是,你再醉个没完没了这一趟也不用跑了,说好了去绍兴喝那就是到了绍兴才能喝。就照你说的办,外加三份白米。酒就免了,来壶青顶茶,再包上三斤茶叶我们明日带走。”他前半句对着师妹说,后半句却是对着店家少女说的,那店家少女应声后便自后厨帮忙去了。
且说东侧那四桌十三人,只有第一桌上的四人剑不离身,再往后那些用刀的大汉有的卸刀放在了桌上,有的却是双脚夹着、刀柄倚靠在腿间。他们自三人进客栈时便一致手按刀柄,直到那老者回话后有几人又复饮酒吃肉,剩下几个看了看来人不过是两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虽然带剑却不过像个儒生一般,也就一同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一时间屋内又沸沸扬扬的热闹起来。不一会桌上几坛美酒见了底儿,酒助人性起,有几名持刀汉子对起了荤话,最末桌上的一人对邻桌道:“我说张肃老弟,平日在城里数你最风流快活,这一路颠颠荡荡的没把你那家伙颠下来?”几人听见这话均是哈哈大笑的起哄,又听见一汉子舌头也未必捋直了就说道:“几碗尿汤子下去...嘿,愣是...堵不住你那张大嘴瓢子,等这趟...啊...等这趟完事老子请你去‘香玉楼’吃那个...那个什么玉尖儿葡萄去。”人群中又有人大笑说着:“乞丐窝窝的玉尖儿葡萄有什么好吃?眼前这天目山的山峰倒是够尖儿的,你敢不敢在这就吃一个?”名叫张肃的人膀大腰圆,已经是喝的迷迷糊糊,嘴里又含糊不清的说道:“那倒是...天目山那倒是美的很呐,呸,老子又没细看,怎么...怎么知道她到底尖不尖?你们说的是...是做饭的尖儿香?还是那带剑的尖儿甜?”说罢又是“哈哈哈”个不停。周围桌上的人或捧腹或拍桌均是被这汉子的醉态引得酒劲迸发、大笑不止。他说这话倒也不全然是醉话,其实他所落座的那桌正对着对面少年三人,只不过他背对过道朝里而坐。三人进店时目光都在腰中长剑,那带剑的到底是“尖不尖”也就无从得知了。
群人哄笑中那为首的老者一桌四人却均现鄙夷之色,又似是不好发作一般,只得悻悻饮酒。忽觉黑影闪动,一瞬间已站在了正厅中间那张八仙桌上,有人大叫道:“干什么!”群人未及反应只听见“刷”一声剑响,那黑影在张肃背后一闪便又站回在了桌上。黑影是谁?自然便是那两男一女中为首的一人,他三人茶菜也已吃了个半饱,听得对面胡言乱语便商议先上楼歇息,又听见什么尖不尖的荤话。那绿衣的少女一时间还未明白是什么意思,两位师兄却是满脸怒色,粗狂少年站起身子正欲骂去却没想到师兄出手如此迅速,对面人群更是没有想到这看似儒雅的少年一出手居然形如鬼魅。只见他飞身出剑、入鞘踏桌,身法是又快又奇,一时间竟都忘记了拔刀,有几个招子亮的瞧出来他足尖一点连着长剑出手,最后又回到桌上刚刚好是转了一个圆圈。
那醉醺醺的张肃只觉得背后一阵凉风掠过,站起身子抽刀怒视这名少年,对方神态自若、眯眼斜视,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大骂道:“你这狗入的臭贼,老子不劈死你!”举刀便朝他腰间砍去,离得近的两人也持刀挥去,一者砍那少年左腿,一者自下而上劈向他双腿中间。那少年在桌上稍退半步,只是用剑鞘顺势一带,便带的那劈向腿间的一刀硬生生格开了另外两刀,力到之处震得三人手臂微微发麻。这一下屋内众人更是惊异,要知道刀势沉猛,双刀斜砍的力比那向上劈去的一刀岂是大了半分?这少年看似轻描淡写的一下,手上劲力却是非常人所能及。见这人非是易于,首桌上三名背剑青年一同抢攻,宝剑所到之处寒气森森,一时间那少年周身被闪烁的白光包围。他居高临下,几人的招式路子便看的仔细,“噫?”他仍是以剑鞘拆招。三把剑、轻盈灵动;三把刀、霸道刚勇,只见他左边挡几下、右边挥两下,六人、三刀、三剑,均是不能近其周身一尺。他身后的师妹早已手按剑柄欲上前相助,一旁的少年说到:“不必,他们不是师兄对手,高手是那个。”又对着老者努了努嘴。其时双方各有心思,他想师兄应付这些刀客绰绰有余,那带剑的老者却不知道功夫怎样。持刀的众人均想“一路平安无事,莫不是到了中途贼人来袭?”老者却是面露微笑,似乎与这场打斗毫无关系。又斗了数招,眼看六人仍是无法奈何那黑衣男,几名持刀的汉子想上前却苦于战圈太小,便是抡刀也未必施展得开,生怕那对面两人发难,只死死盯着他们。这时桌上那人早已看透六人路子,三个用刀的招招式式凶猛无比、力沉刀锋,刀中却不含内力,非是武林各门派的刀法,那三名剑者身形挪移,每一剑都是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即是“惊鸿剑”。心下想定,他剑鞘一转画了个半圆,使的就是之前格开三人的手法,此时又带着三剑格开了那三刀,只不过这一次运上了七八分力,那用刀的三人兵器脱手,“腾腾腾”后退几步,持剑的三人相视一眼,自知非其对手,正在进退为难时蓦然听见一阵爽朗笑声,“你们回来!平日里练功懒散,怎么会是人家的对手?”说话的人,正是坐在首桌上的老者,此时他正笑眯眯的盯着那名一身墨衣的少年,又对他说道:“你这半招‘易手法’真是帅的很啊,他们俩是?嗯...”微一沉吟,又道:“是松节和繁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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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皎皎明月寒
那绿衣女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俩名字?他又怎么会知道师兄那招是易手法?”转眼看去,一旁的师兄也是一脸诧异,老者看见他们神情自知所料不差。那墨衣少年已经从桌上跃下走近老者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于子宁见过师叔,正是他们二人。雁荡山一别良久,师叔风采依旧。”转身又对着刚刚过招的三名青年人抱拳道:“三位师兄好,恕小弟情急之下未分敌我、稍有得罪,这厢赔礼了。”却并未搭理那些持刀汉子。其实他并未有伤人之心,以他武功利剑未出鞘而以一敌六,倘若真是生死相斗只怕自己早已血染剑下。那三名青年均是如此想到,与他过招时只觉对方洋洋洒洒、游刃有余,一瞬间又恢复如常的儒生气质,端的是名家风范,均是抱拳回礼。众人均想他二人既然相识,又何以未曾相认?
原来那于子宁正是江西云清山一派的弟子,师门排行第三。雁荡山上的“惊鸿剑派”现任掌门裴文是师父的至交好友,此行正是赶往浙江雁荡山上祝贺掌门六十七岁大寿。往年来都是随着大师兄前去,今年留在了山上照顾师父,便索性和四师弟、五师妹结伴而行,一来江湖上虽然知道云清六个弟子,名头却是得益于前三位,云清、惊鸿两派掌门关系匪浅,合该引荐裴掌门认识;二来云清门例师艺未成便很少行走江湖,此行也是带他们长长见识。雁荡山上门人弟子众多,以往上山所见也未尽全面,是以于子宁和这三名青年不甚相识,至于那名老者在山上有过几面却未曾言语,也只是稍感熟悉,直到看透三人剑法才恍然大悟,说到如此也不知道四人姓名,便只是叫到师兄、师叔,至于到底是张师叔还是李师叔,碍于脸面也是不好相问。到底是人老圆滑,那老者却是对着于子宁身后二人说道:“你叫高松节,她叫江繁缕,老头子也姓高,跟你原是一家人,你们肯定心里在想‘这老头子眼生的很,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是也不是?”那粗犷少年的确名叫高松节,一旁的师妹也正是姓江、两字名上繁下缕。两人见师兄神情恭敬称呼对方师叔,便也对着他行了个礼,说道:“高师叔好。”高松节又对着三名青年剑客行了个礼,那三人急忙还礼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江繁缕却是好奇的问道:“是呀,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于子宁道:“师妹无礼,高师叔是前辈岂是你这样问的?”那高老者笑道:“无妨,我原本也不知道,可是你三师兄一出手我就知道了,‘踏足离身,飞还本相’岂不是你云清派的‘离相步’?他一剑三式,在这位关...嘿嘿,在这位关张肃老弟身上留下三道剑痕,不就是‘缥缈剑’里的一招‘墨语泣丝’?”
于子宁心想,原来这满嘴荤话的人全名叫关张肃,这名字取的倒是有意思。那些带刀汉子听他们对话便知道这三人是友非敌,均已落座,只有那名叫关张肃的刀客怒气冲冲,自知理亏又打不过人家,在座子上气喘吁吁。众人听得高老者说什么“一剑三式”纷纷看向关张肃身后,只一看心下又是一惊,原来众人当时凝神观敌未曾注意到他背后,只道他衣衫被于子宁利剑破开,此刻细看他身后破破烂烂的居然是被于子宁一闪留下了三个剑痕,所幸肌肤未伤,如此也看得众人心有余悸。
那“离相步”和“缥缈剑法”是师门绝学,江繁缕听他一语道破心里更觉得好奇,又问道:“那你是...”她看了一眼于子宁,低头吐了吐舌头又改口道:“那高师叔知道这两种功夫,又怎么会知道我是我、他是他?我们同门六人,个个都会使这功夫。”高老者摇了摇头回道:“剑法招式人人都会学,可像你师兄这般出神入化,你能做到吗?”江繁缕小声道:“我自然没这么厉害,可是大师兄、二师姐他们也就未必比三师兄差。”高老者又道:“这不就是了,云清派‘四英双秀’,白苏剑法未必胜过你,六人之中松节最为健壮,徐首、李二年近三十,你们三个便就是你们三个,岂不是容易得很?”说罢又长叹一声,对着于子宁道:“掌门师兄常说云清派深居简出、潜心修武,门人弟子虽少却个个是人中龙凤。不瞒你说老头子总是不以为然,今日看见你这功夫,真是...真是...唉...”他本身是雁荡山上少有的几位高手之一,像于子宁那般快剑自负是不在话下,可调教出来的三个徒儿在人家面前却如小儿家家一般,心里深感不是滋味。好在这老者年轻时也是一位快意恩仇的剑侠,此刻虽然花甲老态豪情却不输以往,左手拿起桌上的酒坛说道:“一碗甜酒料也不会醉事;繁缕,今日老头子做主让你喝上一碗。”他说罢右手在坛底轻轻一拍,劲力所到,酒坛里的酒便朝着高、江二人所在的方向泼去。
江繁缕眼见要被淋个正着,“啊”的惊叫一声提手欲挡,却见那泼过来的酒水离身半尺处分成几道水箭,好巧不巧的落在他们三个人的饭碗里仍在转个不停的打旋儿,愣是没有漏出一滴来。众人看见他施展这一手精妙武功均是忍不住高声喝彩,那三名徒儿更是拍手恭维。屋内东西两侧相隔数丈,内功高强者让酒水飞出原本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可他这一拍中包含了击坛的透劲、分酒的巧劲、化力的柔劲,可见其内力已经练的随心所欲。江繁缕看向于子宁,意思是说你定下规矩不能饮酒,这碗酒喝了只怕是要拂你面子,她虽然灵巧调皮,对长幼尊卑却依旧牢牢铭记。于子宁知她心意,说道:“师叔发话,你大可不必担心。”高松节本就对这老者甚是恭敬,这样一来更是添了几分钦佩,知道他是有意显露武功找回面子,便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江繁缕端着酒老老实实的走上前递给师兄一碗,三人三碗一饮而尽。身后那些持刀汉子与四人一路走来,从未见过高老者显露武功,只道是人老力微哪里有什么真材实料。此一番想到之前明里以他为首暗地里却不甚恭敬未免太小看人了,纷纷上前敬酒致歉,又想这一路有老者同行定是马到功成,刚刚对于子宁三人的忧虑当即转为对老者的欣喜,众人心下释然便三三两两的上楼去歇息了。于子宁有言在先,高、江二人也不复多饮,又与高老者寒暄了几句,均是称赞对方雅质优颂的美词。
晚风过枝头,月儿挂正空,听得见窗外不知名的虫兽啾啾夜语。此时楼下早已清净无声,众人皆分了客房栖身,于子宁三人说到底与他们不是一路便选了最末两间,江繁缕见屋里两窗一者朝南一者朝东,便跟两位师兄说想要推窗望月,让他们二位去对面的西屋睡,于子宁较二人行走江湖日长,多叮嘱了几句也就跟高松节去了西屋,说的好听是东屋西屋,其实门对门也不过丈远,有什么动静互相也都知晓。打发了两位师兄走,江繁缕关门卸剑、褪去了身上绿衫,打开窗户倚靠在窗前望月,这一来只令她大失所望。原来客栈马棚正是在东阁下方,靠上前去只闻得一股马粪臭气哄哄的味道扑鼻而来,再望天空看去,哪里见得明月皎皎,全然被那几颗又高又粗的柳杉挡了个正着。江繁缕“呸”了一声道:“这格局真真是雅致极了!”当下关了东窗,又打开南窗,伸出头往外看去又见东南处一座山峰挡住了半片月亮,心里想“若是在云清山上的汉阳峰看月亮,不知胜过这里多少倍!”转瞬又想“倒也不是这里不好,只是看月亮一向都在高处,哪有在山脚看的。”想起云清山上的事物,不禁又思念起了山上同门,记起来自己很少下山,嘴上说着师父武功高强不必担心,此刻又巴不得早日回去侍奉师父。思绪纷飞之际忽听得脑后一阵嬉笑,原来高松节也打开了窗户朝月亮看去,他见江繁缕扭着脖子看那半片月亮便忍不住笑起来,说道:“小师妹,山峰半遮月好看的很,就怕混着马粪味似乎不雅。”江繁缕佯怒道:“好啊,你们早就知道这边守着马棚却偏偏不告诉我,叫我闻这十几匹马便是好师兄了吗?”对面又一人回道:“我们知道那边有马棚,师妹你还数过里面的马,何以忘却?”不用想也知道是于子宁在回话,她一怔之下倒是无言以对。高松节见她眉目如画,几缕发丝随着徐风摇摆甚是动人,当下心里一阵恍惚,说道:“今日行了百十里路,骑马也骑的累了,师妹快些休息,明早还要赶路呢。”江繁缕柔声道:“你们也早些睡吧,我收拾收拾便好。”说罢起身回房洗漱,窗子却只关了一扇,另一扇任它开着,高松节呆呆的望着窗户,又看向不远处几颗柳杉。天目山上的树木众多,尤其以柳杉更为高耸,有几颗已长得数十米高,枝繁叶茂、并肩而立。
江繁缕洗漱后便自休息,却说高松节这边已经回屋坐在了榻上,眼见窗外月光南移,面前这位三师兄仍坐在桌前闭目养神。他们师兄弟之间自是心无芥蒂,同塌而眠亦未尝不可,于子宁久久不睡定有他自己的思量。知道师兄见多识广,若是他想不通的事情自己更是无迹可寻也不必打扰,当下盘膝而坐,左右手各捏剑指,左指向天置于胸口,右指击地放在小腿前,正是云清派代代相传的绝技“浩然功”,他虽是出门在外,师门武艺也不曾耽搁。半晌后功毕,高松节只感天地浩然随指尖循循而入祛除了身上一天的浊气,顿时灵台清明、心无旁骛。
于子宁思事不得早已起身宽衣脱下墨衫,行走江湖的日子长了一些便没有褪去内里夹袍。他见师弟运功也就未曾打扰,此刻见高松节睁开眼来好像精光四射一般,忍不住称赞道:“好师弟,你内功又精进不少!假以时日三哥倒要让你反追了过去。”高松节道:“师兄莫要取笑了,咱们六人数你和徐师兄内功厉害,你七八年别练,我七八年天天练、夜夜练说不定能将将好追上你。”于子宁笑道:“你未免太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本门内功心法。”他云清派的武功修习本是荆棘满路一般复杂,所以门中弟子自练武开始就极少下山,一是派中门规,其二也是因为心念若杂便难以融会贯通,不似其他门派或剑法或拳掌皆是路子相近而殊途同归,就好比江、河、湖、海各自分明,倘若叫它们流向一处自然是难于登天。但要抛开外物潜心苦练,度过了东一处、西一处的难关,江河百通、湖海汇聚,到了此时武功长进又是一日千里。云清六人中于子宁自幼上山,时到今日已经过了二十余年,也算他刻苦修习又加上天性无为,逐渐的落下后三人一大截。近来高松节年龄越长,一反弱冠前的好动性子,总算是窥得师门奥妙却是江繁缕、白苏两人远远不及了,于子宁那“假以时日”的话倒也有七分是发自真心。高松节说道:“咱们师门绝技自然厉害的很,你今天在桌上那几下行云流水,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又小声说道:“嘿嘿,瞧那位雁荡山的前辈武功也是厉害,不知比师兄如何?”同是练武之人,心里不免有了比较的心思。于子宁道:“我们后生小辈岂可与师叔比较,那一掌的功力你办的到吗?不可同日而语。”见他外衫已除正在脱着夹袍,一身结实肌肉尽尽显露出来,又说道:“四弟,出门在外总是要小心谨慎的好,不像山上清净,若敌人贼寇挑事儿你脱个精光要怎么使剑御敌。”高松节道:“师兄总是谦虚,似这些门门道道的规矩我就半点不懂。”他一边回着话,一边将那脱了一半的衣衫又复穿上,把两人放在桌前的剑拿到床头,若真是有敌来袭,在他们两人面前也不过一顺手的事。
高松节回榻又继续问道:“刚刚你静坐时若有所思,可想出什么头路来?”于子宁亦坐在榻上沉吟道:“嗯?倒是有几件事,只是想了半天也没个解头,你看那十三人如何?”高松节一呆,师兄口中那十三人自是雁荡山四人和持刀的九个汉子,那又如何?一时间不知道他所问该怎样回答。于子宁又道:“他们同行不假,可是看高师叔神情似乎有所隐瞒,这几个用刀的面儿上以他为首,实际上疯言疯语的时候师叔脸色难看却也未然劝阻。刚刚我想或许他一早就认出我故意试探咱们功夫来着,后来一琢磨若真是如此他前后转变也忒大了些。”高松节回想当时怒气冲冲的眼神直盯着关张肃,哪知道师兄出手极快,更是察言观色顾全了其他人,不免脸色微红。又听于子宁说道:“雁荡山里从没见过用刀的前辈,跟我交手的刀客势大力沉但不成章法,只是照着我要害猛攻,我实在想不出哪个门派的刀法会只顾着伤人却不顾格挡转变。”高松节道:“或许这些刀客本来不是江湖人士,因为办什么事邀上了师叔这等武林高手一同前去,只是一路未见师叔动手不免轻视,何况后来他们不也说了些什么‘多有得罪’的话吗?”于子宁道:“若轻视,一开始便不会叫上雁荡山的人同行。刚刚我对高师叔说过贺寿的事,本想明天一起出发,他却婉拒说什么去北边拿些东西。今日已经二月十三,离裴掌门的寿辰不过七天,山上的人理应忙着过寿又怎会下山去办什么事?如果有要事不得已而离开,又怎会跟着似乎无甚交情的人马同行?还有...”高松节问道:“还有什么?”于子宁道:“说来惭愧,我看那些刀客中似乎没有高手,也未必是我们三人的对手,师叔此去若是事关重大不妨提出让我们同行,他话里却绝无此意。”高松节笑道:“那些刀客齐上也奈何不得三师兄一人。他知我们是去贺寿,又怎好意思以前辈身份说出这等话来。”于子宁道:“就算如此,我心里总是不得安宁。还有那位店家姑娘,以往和大师兄来时这客栈里的主家是一对夫妻,大概四十左右年纪,有一孩童却是个男孩,今日这个俊俏姑娘却从未见过。”高松节仔细一想那店家女子容貌甚美,的确与一路走来所见的寻常人家不同,说道:“噫?这便奇了,远近山路只此一家客栈,行人若想停留歇息非要到这里不可,靠山吃山本就节省花销,人烟虽少养活一家也是够了,怎会想不开把店盘了出去?”他自幼长在云清山里,吃喝均是取之山上事物,故而知道靠山吃山的道理。于子宁道:“我若想的明白也就释然了。月头已到了正南,你且睡下,我在窗前守夜。”高松节知道这位三师兄说过的话轻易不会更改,婉劝了几句便自吹灭火烛入榻睡了。
的确到了子时过半,南边再也没有山峰遮挡,明月当空映照着天目山,只把山上的青松绿柳盖上了一层银雾迷迷。山里寂静无声,偶尔一阵徐风吹过树叶簌簌轻响,在“福泽客栈”东边的柳杉枝头上站立一人,仔细看去这人白发苍苍正是那位雁荡山的高手,他好似长在树上一样随枝头摇摆,看着最后一间屋子的微光熄灭终于有了动作。见他左手在树干一按,脚下生力又如履平地的上行了几个枝头,这一来动静甚小,伴随着风吹树叶声几乎让人难以察觉。旁人若只瞧他身手如此矫健哪里想到他已经是花甲苍年,再几下一颗三十来米高的柳杉倒让他爬上了最顶处,四周望去一样是安静到了极点,又等了数刻也就回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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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森森折枝天
清晨的山风凉爽沁人,江繁缕略感微寒便自转醒,起身洗漱罢欲叫醒两位师兄,只是几间客房早已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又听于子宁在楼下说道:“收拾好行李过来吧,此间客栈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了。”答声负剑也自下了楼,看见他俩坐在八仙桌上盯着手中茶杯正若有所思,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问向于子宁:“师兄,只喝茶?”高松节轻抚茶杯自言自语道:“好在昨晚没有喝上西北风,现在肚子里的东西倒也能坚持几个时辰。”又看向江繁缕说道:“刚刚师兄说过的,此间只余你我他三个人,莫想有什么吃的,就连这壶热茶都是你四师兄我去后厨烧开了水沏的。”江繁缕奇道:“噫?那店家竟不做生意了吗?师叔他们人走了?走时你不叫醒我,显得我礼数不周。”高松节道:“现在想来昨晚上楼后便再也未见这客栈的主家,至于师叔他们已经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叫醒你也太早了些,何况...何况他们有意不让我们知晓。”杯中茶饮尽,又对江繁缕细说到昨晚和师兄讨论的事。
原来那高老者内外兼修,飞身上树的动作本可瞒过众人,只是推窗时发出的“呀呀”细声虽小却瞒不过于子宁,这样一来他离江繁缕所住东屋较近便让于子宁有了提防。身正不怕影子斜,恰好高松节相问也就索性与师弟道出心中所想,敞开心扉的告诉你这位师叔,我三人与你的确是偶然相遇,此去只是为了雁荡山贺寿,对你们一路人不仅未有非分之想还有同去相助的意思,就连那店家少女的事也一同借机告知,至于你怎么想那就看你自己了。那老者站定后便没有了声息,高松节更是不知自己与师兄二人的对话早让人听了个全。说到底他并非泛泛之辈,自站稳后便如入定一般毫无动静,起初连于子宁也一致认为是自己多心,直到再次上下爬树才有断断续续的几下证实所料不差。高松节较师兄稍逊半筹便全然不觉,江繁缕虽然离得近更是半点动静没听见,也正是因为如此于、高二人一者问一者答皆出自真心。
再后于子宁细听老者已然放心回去,转头看向窗外银雾,暗道:“明月悠悠照我三人,师叔何以疑心大作?将我三人看成了宵小之辈却去做树上君子?”得知师叔反常也怕发生什么变故就守护着高、江入睡,至此一夜未眠。直到凌晨一间间的叫醒那些持刀客,脚步虽轻终是瞒不过,高松节随声转醒,察觉师兄手指轻点自己嘴唇,便自噤声也无多余动作。那些持刀客看起来五大三粗,此时行动却也像是轻足踏棉花,一十三人均是静悄悄的离去,连那些坐骑也并未牵走。高松节细听一脚步声似乎停留在自己门前,少时一声轻叹传来,想是那老者也已发觉二人,双方心照不宣均是未曾发话。过得两刻钟待他们走远,二人下楼查看,昨晚沸沸扬扬的一厅只余得冷冷清清,前后均已不见人影,高松节自后厨寻找吃食不得,只好烧开了水干喝着茶。
此刻一直未发话的于子宁对二人道:“师叔不知道是在提防我们还是疑心主家,他没有告别之意我们也就顺水推舟由他去吧。只是师妹你以后回山要用些力了,本门内功益处绝不止强身健体一般,像师叔这等高手你未有察觉倒不为怪,那些刀客身上没有轻身功夫你也丝毫不知,倘若昨晚遇上敌手岂非凶险至极?”这番话说的自己无言以对,江繁缕知这位三师兄平易近人,话里虽是较为苛刻却满满为自己着想,眼睛一转看向高松节。
“你瞅我干什么,我当时醒了的。不过照着你的性子回头练上三十年也就耳聪目明了些。”高松节半开玩笑的说。三人又商议片刻此处无需久留还是及早赶路为好,直到了城里村里再填饱肚子罢。棚里十几匹马,其中不乏有好过他们坐骑的矫健骏马,但不告而取谓之盗,虽说无人可问,还是各自乘坐原本胯下马安心。此时山里清风送英杰,吹的几颗柳杉沙沙作响,于子宁看向眼前最高的一颗心念一动,自马镫上轻点向树枝飞去,又提气起身手握枝头滴溜溜的打了个转,稳稳的落在树杈上。江繁缕见他身轻如燕不由得赞出口来:“踏枝御风不着痕迹,师兄好高明的身法,小妹心里真是佩服得很。”她每说四字于子宁便上行丈余,待到她一句话话讲完时于子宁已经站在了离地六七丈高的树腰上,又几下便已然接近树梢。
于子宁站在树上向远处望去,接天连地的青色铺满了天目山各个大小山峰,只是一山遮盖另一山、一树又高过另一树,除去自己三人再也看不到有任何人家烟火。想来就算是有什么埋伏只是在重重叠盖下也决计瞧不出来,所以高师叔昨晚在树上良久未去。明白了师叔用意他即刻要落地回马,侧身正欲施展轻功时却听见两下极其细小的“铛铛”声响像极了兵刃相接,他站直身子略有疑惑便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于子宁稍加思索,凝神侧过头顺着吹来的风声听去。原来他所站甚高,风势较地上大了些,若是以风扑面那风中的兵器声便不可闻,也正是如此侧耳听去才会从阵阵风中发觉些许杂音。倘若自己在地面、又或是内功不及自己者立在树上,未必就会知晓这几下细微声响。
于子宁本来就是用剑高手,虽说近年内功愈深多以拳掌对敌,可对兵刃声自然是听的惯了,只片刻间已确定有人在相互缠斗,心想:“风传剑音,现在起的西北风,他们自是在西北方位,可惜这几个小山头遮遮掩掩看不出相斗双方是何来头。”再听得“铛铛”声越发清晰,显然对方脚力极快朝着自己方向逼来,于子宁暗骂一声“哎呦,真是该死!”急忙落下树身朝着北边发足狂奔,头也不回的对着高松节二人说道:“快下马赶来随我御敌!”
他想昨晚高师叔说要去北方办些什么事,打斗声正是西北而来,若不是则好,如果真是他们一行人自北而回,以师叔武功肯定是遇上了极难对付的高手才会回转客栈寻助。但此时日头刚出,山上很少有行人,心里已了然七八分,想通这点便立刻使出全力朝着对方所在疾驰。来去路上尚有几个小山头,骑马较为不便也就让高松节二人和自己一样轻功赶来。江繁缕见师兄从树上飞身而下空中并未卸力,眼看着他定要摔个粉身碎骨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又见于子宁一转身子蹬在马棚上,直把搭建棚上的木板也震落了不少,棚中的好几匹马也受惊四散而去,再看于子宁早已没了身影。诧异之间还未及反应只感觉高松节拉着自己的手奔了几个踉跄,也运起轻功随着高松节一同奔去。其实他们二人也未听见有甚动静,只是三师兄一向平和内敛,去时一脸焦急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于子宁一路奔来只觉得面上风如刀割,自然是行路极快的缘故,如此也不敢缓慢脚步,因为他翻过了两座小山头距离越近,断断续续的声音正是从前方传来,不过听剑声一阵响后便自无声,再响时对方也离近了数丈。终于上到了第三个山头,隐隐看到几名手持兵刃的黑衣人正在围攻一名老者,那老者满面染红,花白的须发上也尽是鲜血,正如于子宁心中所想是昨晚上那位豪情满满的高师叔。但见他左臂空缺显然已被砍下,手中利刃自剑尖往下也断了三分,往前奔得几丈身后的人又急追而上,总算是他雁荡山的“惊鸿剑法”巧妙精绝,仗着剑势凌厉头也不回的逼开几人又往前奔了数步,饶是如此一身也大小伤痕无数。
于子宁见他狼狈至极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假思索的掏出了身上几粒碎银子朝最近的两名黑衣人打去,只缓得一缓那高师叔已到身前,却是一剑向自己刺来,于子宁大叫:“师叔,是我!”低身躲过剑招双掌向追来的一名黑衣人拍去,这一掌运上了“浩然功”的劲力,结结实实的打在了那人胸口上,众人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朝后飞去摔地不起,想是中掌时便已气绝。他高师叔的一剑快的至极,于子宁这一掌更是出其不意,几名黑衣人见他发射暗器力道甚大便各自提防,哪想到老者一剑未分敌我,更是想不到这瘦弱少年躲剑出掌一气呵成、狠辣无比,当下四人合战于子宁。情急之下未及拔剑,于子宁只提手御敌,他行走江湖见识的多了也不惧以双掌对几人刀剑。见对方大开大合、招招破风疾劈,虽不及一流高手那般难以对付,但四人齐力、配合默契却也攻的自己险象环生,连连有好几次差些中招,随即转手师门绝学一套“逍遥六气掌”使的圆转如意。
这六气掌虽名为“六气”实际上并非只有六招,乃是当年云清立派祖师观云清山上雾起有风声、自下而上倒雨倾盆的奇景,又据天地阴、阳、风、雨、晦、明六气所悟出来的一套生生不息、威力无比的绝顶掌法。此时于子宁内功高深罕有敌手,这一套掌法使将出来登时立于不败之地,虽是不易近身伤敌,但四人若要伤得自己也是难于。再斗上数招高松节也已赶到,原来江繁缕功力尚浅,比不得高松节步子轻快,他俩担心于子宁走的匆忙怕生出什么事端便合计高松节先行,自己随后跟来。高松节见师兄双掌对敌,一旁的师叔满身染红倒地不起,也未及上前查看伤势便抽剑分开战圈,这样一来他们师兄弟各是一对二迎战对方四人,高下立判。
于子宁压力顿解,双掌上下翻动在两黑衣人之间穿插腾挪,六气掌一招一式的压制对手。忽地以手代剑,两指夹住劈向右肋的一刀使了半招“易手法”震得左边黑衣人兵器脱手。于子宁见他回力不及,大喝一声左掌虚引,对方果然应声接掌,双掌未曾相接却见于子宁一个转身站在黑衣人背后,旁人还未看清他是走的什么步子,右掌已然轻飘飘的朝那黑衣人身后的心俞穴拍去。这招的名堂叫做“圣人无名”,自是他“逍遥六气掌”里的精妙掌法,本是右掌聚力待发、左掌虚引却是无丝毫掌力,若与自己对掌便运起“离相步”的功夫踏之对手身后,此时对方空门大露岂不是任人宰割?这一招其实说破天道理也很简单,不过是诱敌深入、兵行险着罢了,难在那右掌全力击出时要做到毫无声息以掩人耳目,对轻功、内功、掌法纯熟缺一不可,所以说他师门武功极为难练,若非于子宁二十年寒暑苦功,这一掌焉能有如此行云流水?那黑衣人又怎会料的他云清派的高深武学,一掌在身随即瘫软倒地。另一人见他身如鬼魅一般,出手轻拍便又损失己方一个好手,脚步微退甚是惧怕却无返回之意,知道眼前这看似纤瘦的少年绝非自己一人可敌,却也双手紧握又劈头一刀砍向对方。于子宁暗叹一声侧身躲开,他掌法是何等的凌厉!也只几招便料理了这个颇为硬气的对手,转头看高松节一柄长剑挥洒如云,招招不尽势大有“云雾飘渺,含隐其中”的风范。
其时江繁缕也已赶来照顾那位雁荡山的师叔,自己便多看了三两招。又觉师弟虽然稳占上风但临阵对敌的经验尚缺,有几下明明可以乘胜追击却拘泥于剑法宗旨再行变招,不似与人对敌倒像是独自练剑一般,当下出口提醒道:“君子使物,不为物使!”高松节听到这两句话霎时间如寒夜明灯火,一套缥缈剑或虚或实攻向二人,想来他对武学的见知已经是更上一层。于子宁见他稳操胜券便附身查看高师叔的伤势,正前看来他左臂已断、身上也衣衫尽裂却无甚致命伤口,暗道:“之前高师叔似乎已经不分敌我,直到听见自己一声呼喝便自跌倒不省人事,想必因为一口胸中气散尽的缘故。”江繁缕哪见得过这种惨相,一张娇滴滴的粉红脸蛋吓得煞白,莫要说拔剑相助师兄,此刻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用衣物帮老者止住断臂处涌血。于子宁伸手说道:“快拿‘九子护心丸’来。”江繁缕才顿时醒悟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本门灵药,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药瓶倒了三粒丹药递给师兄。此时与高松节缠斗的两人也一死一逃,他恼火来人狠毒,本欲追上前杀敌又担心前辈伤势,也自持剑护在一旁。老者倒地无法服药,于子宁便将其扶之半坐,感觉到他背后滑腻湿漉。
扭头看去,触目惊心!
一袭灰袍破破烂烂的自背后分开两大半,浸着深红色更显的尤为恐怖,满背上横横错错尽是些长七八寸的口子,其中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自左肾俞到右肩井直把人也要一分为二。于子宁暗暗心惊“不知这三粒护心丸可否保住前辈性命!”先喂他了一颗丹药紧接着按摩廉泉、天突两穴使之咽下,如此三次丹药已全部吞下。那护心丸也是师门传承的神药,眼见三粒入喉仍未转醒,于子宁捏了个剑诀朝他气海慢慢汇力以助长药效。又过得片刻老者终于大叫一声“师兄救我!”于子宁黯然道:“师叔,敌手已退,暂时安全了。”见他虽然开口说话但双眼无神,所喊之人亦不在此地,于子宁知道无论何等灵丹妙药也只是吊住他一时三分的性命,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雁荡山的掌门师兄了。高松节在一旁关心道:“请放心,我们三人具在,只是不知对手什么来头。师叔既然转醒我马上前去寻找三位师兄,再后同行去雁荡山,伤好之后定要报得此仇,晚辈武功低微却也不是怕死之人!”他说这话自然是要挺身而出,把旁人的恩怨揽在自己头上。虽是武功不如眼前老者,也知道敌人能让他受如此重伤、自己前去肯定也非敌手;但眼见昨晚的豪情满杯变成今日惨状、只凭着肝胆侠义所说的一番话显得正气沛然!
不愧为少年豪杰!
于子宁微微点头,是赞扬又是认同师弟所说的话,可细想刚刚为敌的那几人说强不强、说弱倒也不弱,一路追来师叔也未曾回身相斗,以师叔武功未必不敌五人,可知后面还有高手。江繁缕听高松节所说言论顿时激起了好胜之心,也道:“云清雁荡山两派联手还能怕了谁去?”便要与高松节一同前去。于子宁尚未开口阻拦,又听老者道:“别...别去。”护心丸到底药效猛烈,此刻他神智又复一丝清明,三人继续听他说道:“有几十号人...历...厉害的很。”于子宁问道:“可是昨晚那店家一路?”老者道:“不是...不是中原路子...我回来只求你...求你告知师兄...”于子宁道:“师叔所托何事?我三人必定转告。”老者续道:“我气已散...活不成了,请告知师兄...远扬有愧...望他莫要牵挂...你们...你们快走吧...也不要有报仇之心...一切是我咎由自取...快走!”
他原叫高远扬!三人此刻终于知道这位高师叔全名,再要相问却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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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迟迟人未还
于子宁对二人说道:“师叔言语对方势大该当避其锋芒,待上了雁荡山告知掌门裴师伯再行商议。刚刚跑回去一人,对方知晓必定要斩草除根,现下当务之急速回客栈寻马!”常人听于子宁这番话只会觉得他贪生怕死、用上了三十六计的上上策,其实若此间只他一人,定要回去探个高下。高、江二人此刻虽是报仇心切,也知道个轻重缓急,似刚才对方身手只再来个十四五人便已不敌,何况几十人众,只得一路回到客栈。来时三人心下焦虑,赶到山谷自有前后之别,此时各自担心对方安危,于子宁、高松节两人放缓脚步随师妹同行而去。飞奔到了客栈,眼前还剩得六七匹马,三人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分别该骑哪匹,就近上马一路往东而去,见师妹外衫上尽是染满了深红,高松节脱下素袍递给江繁缕替换了那件绿衫,轻轻勒马行在二人身后。
日头自他们迎面转移南边,不知觉已骑马过了两个时辰渐入到了临安城内。三人谨慎了点便除去酒家阁楼选了一处较小店铺,各自要了碗索面,又打包些河桥塌馃用作路上干粮。已到晌午正时,小店虽只有个四五桌却也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各自边吃边聊着闲话,比不得酒楼雅间的闲情逸致,声音小了些便听不清对方言语。于子宁见他们均是苦力劳工也放下心来,回想清晨那桩惨事对二人说道:“高师叔倒地时已是油尽灯枯,他身受重伤顾不得迎战、一路而来并非叫我们救他性命只所托叫裴掌门莫要牵挂,言辞中又甚是懊悔之意,嗯?...”他稍做沉吟,高松节道:“师叔临死仍在为我们着想教我们快快离去,此间事了我定要回山上请知师父,好让我为高师叔报了此仇!”江繁缕也一旁附和道:“我们随你同去!”于子宁看向两人说道:“你俩同去自然是好极了,可是声音小些,这里人多眼杂不比山里。”两人顿时觉得刚刚失态、情急中声音是大了些,周边已经有几人好奇的盯着自己看来。于子宁随即掏出钱袋,数了八十六文钱给了小二结账便与两人上马朝东南而去。他想高远扬弥留之际仍担心三人的安危,如此古道热肠的一位老前辈未必便是疑心自己,或许在树上只为了查看远处有无敌人埋伏,只不过山峰复山峰,瞧不出个所以然。至于清晨急急而去怕也是不想牵连自己三人,若非是在临行前的心念一动也上了柳杉树、恰好听到了风中斗声,师叔回头一路命陨敌手肯定是再无他人可知。昨晚的正气君子风范一时间转成了小人度心腹,于子宁百感交集再无言语。
自九江府出发至乐清雁荡山原本是一条东西直线、并无岔路,经过此事后筹集贺礼也显得不甚重要,自不必单独跑一趟杭州城内。只是既到了临安再转行乐清也必定要过杭南富阳,其中尚有数百里路途。包裹里吃食水源较为充足,胯下马儿也已行了半天渐生疲惫,三人怕累坏了牲畜便索性走走停停,直到了日落黄昏时才赶到富春江一带。
其时日照江畔,水面上淡淡雾气胧着岸上赤橙黄青的花儿、草儿、树儿,时而斜阳透云在它们原本各自分明的红绿形色上又蒙着一层晚霞余晖,小的、大的、远的、近的,再无区别,均是这如画江岸里的一笔浓墨,似乎接天连地之中再无什么可以打破这山水雅景。江中几艘渔船有的载客过江、有的清闲垂钓,又有几只小乌篷上落客三两人,或男或女,遥遥听到软语细歌:“桑树颗颗茂、蚕织丝满床...家中有绿桑、树上无虫咬...门前不得进、春蚕莫要踏枝条...”一壶酒、一曲歌、一照残云、一处春江,江上人好不惬意!无怪前朝名家大痴道人的一副《富春山居图》令世人惊叹,若非身在其中岂知人间俊美如此!
于子宁看的痴了,一时间也忘记了下马寻船过江。又过了半晌听得江繁缕道:“咱们云清山上自也是风光无限,不远也有鄱阳湖的烟波浩渺,但这富春江的清新雅丽又不同于含鄱吐日的气势磅礴,若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也是叫人难忘。”高松节道:“如果师门七人均在此,此生更待何求?”心里不免又想到山上众人。夕阳微照他右颊,铜黄皮肤映照的另一侧更为刚毅,却也掩盖不住两分黯然。三人商量马儿过江不易,且奔波数天早已累的精疲力倦难以支撑到乐清,更有高远扬一路所乘的两匹倦态更甚,当下寻思卖给马场,反正天色已晚过了江也是寻店住下,到时再购得三匹精神矫健的便是。直到第二天在马市上江繁缕又老大个不情愿,原来卖的三匹马加起来不过五十二两银子,买马却要花得百余两,于子宁讨价还价最后也是凑了个整。于子宁见师妹不悦,出口安慰道:“近年来师兄行侠仗义的事做多了,免不了有几次劫富济贫,你不必心疼这些黄白杂物。不过嘛...嘿嘿,咱们不该花的也不多给,省下来给你置办一身行头。”好说歹说又让高松节买了一套女衫换下江繁缕身上的素袍。三人又一路向东南乐清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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