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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未曾生我谁是我,

    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

    合眼朦胧又是谁。

    以顺治帝《赞僧诗》题记,见世间众生诸相,皆是自我镜像,亦是虚幻泡影。

    这数百年来,我总做着同样一个梦,长长的梦里,我始终在一片迷雾之中打转。回首处,是太掖池的菡萏花开,也有蓬莱外的海市蜃楼,一时芬芳满园,一时火海无边。在这飘忽不定的云遮雾罩之中,总有个身影在不远处,既不回头,也不离去,就这样若即若离朦胧缥缈。我想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但梦境突转,眼前变成无尽的三生河水,而我脚下,却步步火莲,妖冶诡异。总在这一刻梦醒,醒来之后,心中似有思绪万千,寂寥的更加寂寥,怅然的愈发怅然。

    我是个冥顽不灵的神仙,虽活了这三万年,却难解诸多仙法律例,不懂各式道友游交,据说这天地间的诸多道理都是相通的,解其一便解其万。我虽算不得多重要的人物,与那些地位尊崇法力无边的上神大仙更是无法相比,但因着一个特点这些年在四海八荒也是闯出些名声的,那便是“不开窍”。想来在这点上神仙和凡人应无甚差别,开窍了便能一通百通,不开窍便总显特立独行。虽说是个缺点,却也给了我莫大的机缘,因着我的冥顽不灵,便劳动诸位尊神轮番施以援手。众仙皆说这是因为若连我都无法拯救,何以拯救天下苍生,但我窃以为是因为若连我都无法拯救,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那日,文曲星君着仙童送来许多珍藏的典籍教程,据说皆是从不轻易示于人前之典藏绝本,仙童站在一旁,盯着我直到能将那厚厚一摞典籍倒背如流方才回去复命。星君听闻我一概记下,便急急移步前来考较,谁曾想,背是全部背下了,答却完全答不出。星君不解:“你既能倒背如流,如何完全不得领悟?”我只好拱手施礼讪讪答道:“回禀星君,纵无法理解,想来老天也还是许我过目不忘。”恼的星君预备将我拉去揽经阁做个有嘴无脑、会跑能走的史籍库。

    次月,文殊菩萨被请来与我解惑,惊动了菩萨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有个端正样子。虽然菩萨已将深奥如斯的佛理说得那般通俗易懂,接连几日的讲经,连我案几旁的嫩草都被佛法感化而生了灵智,谁知我依然一副懵懂不得法之态。菩萨慈悲,并未恼我,只双手合十说了一句“得失皆是自在”,便骑狮子回转五台去了。看着嫩草也跟了去的背影,我深深一叹,这世间万物果然皆不可比啊。

    最后,天宫福禄寿三星埋头研究数日,一致认为我资质平庸到惊天动地,所以不应以寻常之法待之。既然太过高深的道理不足以撼动我的愚钝,不若挑些简单幼稚的,说不定可以毒攻毒见了奇效。最后一致决定派月老将姻缘簿中记载的爱恨情仇当话本子念给我听,我被领到红鸾宫,听月老一直念到九万四千条时,方才说了一句“似有情苦”,这也被视为之前诸多努力的最好回报,但也仅限于此。

    世人羡慕神仙好,可不生不灭无增无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做了这几万年的神仙,我亦羡慕凡人,虽短短一生但得尝喜怒哀乐落寞繁华。纵然渺小如微尘,却也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争上一争,虽不知是否可以更改命运,但亦有一份希望在怀。不若神仙,为天道正义上神身份拘着,为天规礼法各道伦常束着,看似自由自在,实则皆不由人。

    凡人运势是司命手中的笔,神仙际遇则是天道循环的谜。聆天尊授礼,观老君论道,听三星传法,于佛前受教,我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挣脱这未知的谜,翻来覆去,混沌往复。连一句简单的“我得可是我想得,你失可是你该失”都无法参透。终于,我颇为自责地在金明池畔坐了三日后,诸位上神放弃了亲自渡我的念头,联名请了佛旨,于是我便得了这开天辟地仅此一桩的差事——许我七世轮回,去寻一个答案。跪在佛前,我心有不解,开口问道:“敢问佛祖,为何是七世?”

    佛祖闻言,拈指一笑,缓缓开口道:“你可曾听过人生七苦?终一世尝一苦,以一心换一人。”果然,除了“人生七苦”四字,其余我皆未听懂。不过话说七世七苦,那我岂不是艰难险阻不断平安喜乐渺茫?

    我本以为这件事很快便有法旨颁下,可是不知是佛祖事忙,还是此事太过微小,我竟然一等便又等了三万年。最后的一万年,我还换了个差事。为了好好当差,我去了无殿,封了之前的记忆,以便安心办差。虽然我又长了几万岁且换了新差事,但日月辰星依旧,我也还是那个不开窍的神仙。

    那日赴任之时,途中路过九渊,见云海蒸腾之处显露一处闪耀所在,本来不欲改道,但那光芒太过炫目耀眼,最后我还是决定拨转云头前往一观。按落云头落到一处山崖之上,眼前所见与方才所想竟截然不同。虽说九渊是流放犯错仙人的所在,但终究还是仙家之地,可是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人心惊。荒凉暗沉、毫无生气,土地似久旱未雨,龟裂干燥,空气也混沌不堪,丝毫不见清明。我四下观瞧,并不见何处特殊,可方才所见灵光耀眼,分明是从九渊传出无疑。因着急赶路,我无法各处细寻,正待转身离开,只听一声鹤唳,远处便出现一个身影,虽看不清楚,感觉却十分熟悉。我纵身向前想要看个究竟,结果那身影倏地一闪,化成一道白光消失无踪。离开的路上,我还在反复回想方才的身影,但终究无所得。

    得到及失去,迷茫与顿悟,强求和放手,看破如勘破,迎接我的,到底会是什么?

    七世苦,七世悟。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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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投胎

    释——翎雪国二皇子,自出生起从未开口说过话,一字一句都没有,甚至在落地之时都不曾哭过一声。满朝文武皆说此乃妖异之兆,于国不利,如不斩杀也理应赶出宫去。国君霖皓一度动摇,在释满三岁还未开口之时打算将他送出宫去,可是姐姐俪筠抱着他死活不肯松开,只有八岁的孩子在众人面前哭得涕泪横流肝肠寸断,最后惹得皇上心酸不已方才作罢,直说安置在一处僻静所在任其自生自灭,一切端看天意。其实,若非如此,或许他便能早些返回冥界,开始下一世的找寻。

    彼岸花开无情处,三生河渡有缘人。幽冥之界,三生河畔,忘尘石释已在这里静立了上万年,看眼前匆匆而过的魂灵,或浑浑噩噩,或慌慌张张,或痴痴缠缠。世人皆知奈何桥边的孟婆汤会让人忘却旧事,却少有人知,喝那汤之前,必得在忘尘石前站上一炷香的功夫,任你情不情愿,都必须要将之前的尘世种种再看一遍。红尘往事心头过,忘尘石上忆从前。曾经人世你觉得多苦,忘尘石前你心便多痛。

    在释眼中,这里其实是个极没意思的所在,除了那片曼珠沙华勉强算得上颜色,其余的一切,皆是无穷无尽的黑。三生河上的故事,多的如河底的沉沙,随便搅一搅,便能腾起滔天巨浪。看了上万年的爱恨情仇,情之一字着实令释有些厌烦,左右不过是求不得又放不下罢了,既知不得,何苦执着。他也曾想着是不是该给阎君上个表,看看可否能换个差事,哪怕换个地方当石头也是好的,可是还未来得及成行,便猝不及防的遇上了她。

    虽然石头本身其实并不需要睡什么觉,但由于实在无聊,三百年前释便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日里必须睡上几个时辰,不去管那镜像中的各色喜怒哀乐。若非说那日有何特别,便是数百年不曾落雨的黄泉竟细雨霏霏,那是一只赤狐,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所有的毛都贴在身上,连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此刻正卧在方才转醒的释身旁,小小的爪子搭在他身上舔毛。仔细一看,发现她不停舔舐的地方有血迹渗出,似是在何处受了伤。

    “小狐狸,你从哪儿来?这里可不好玩儿,快走吧。”释粗着嗓子吓唬她。

    许是没想到一块石头会说话,狐狸被吓得呆在原地,抬起的小爪子堪堪停在他的手边,一双大而灵动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也不知为何当时头脑一热,释突然伸出手一扯,将她猛地拉了一个趔趄,结果那带血的爪子便倏地一下按在自己身上。

    “石头,方才是你说话吗?”小狐狸稳了稳心神,重新坐好,抬头看向释,受伤的小爪子虚虚浮着并未落地,大大的尾巴蜷在身侧。

    “小狐狸,受伤了赶快走,这黄泉路上,见了血可不是吉兆,指不定惹来什么麻烦。”释并不想和她聊天,只一味催她离开。

    “石头,我是来寻人的,你知道如何能渡这三生河吗?”小狐狸并不理会释的催促,仍旧蹲坐着问道。

    “你要找谁?这三生河只渡凡人,你一个小狐妖过什么河!找什么人!”今日许是天气反常,又许是石头做久了便真的铁石心肠,不知何故,释许多年不曾有波动的心,此刻颇为心烦意乱,总觉一股莫名的烦躁在心头涌动,堵得内里一片愁云惨淡,语气便愈发的不客气。虽说三界皆知这黄泉路上无温情,但释自认这许多年还是有些做派的,并不一味如磐石般冷冰冰,故而也是赢得些许和善名气的。不料今日表现竟与平素大相径庭,幸得眼前只是个不知名的小狐妖,若是鬼差解了魂魄到此撞见,想来一世英名定毁于一旦。

    小狐狸见他口气突变,似是又被吓了一跳,便不再多言,三足而立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夹着那只受伤的爪子扭头跑开了,不待释再开口,纵了几下便没了踪影。见赤狐这么快便不见了,释的心中除了错愕,竟还生出一丝丝后悔来,吓跑了这路上唯一有颜色的活物,多少还是有些可惜,哪怕耐着性子多聊两句也好,毕竟距离上次出现活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五百年。

    “当神仙有什么好,一成不变的神仙,都比不得那凡界的昙花一现,至少还曾于某刻灿烂...”释闭了眼睛懊悔着方才的失误,谁知一睁眼便看到第十殿阎君座下判官晟醴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手中一支朱笔当扇子一般左右摇晃,片刻他便有些恍惚。

    “大人大人,莫要再晃了,我有些想吐。”释一边赔笑,一边戏谑着。晟醴大人素来照顾他,据说因为释这冷面冷心的石头性格颇合他老人家的胃口。

    见他开口,晟醴才停了手中摇来晃去的朱笔,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释的眼睛,半晌才开口问道:“今日可有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

    “啊?什么?”释没反应过来,一时楞住不知如何作答,便追问了一句:“请问大人,什么属于不该看到的?”

    晟醴见状,一脸坏笑地说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问了不该问的,说了不该说的,皆为所指。”

    “狐狸算吗?”这次他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今日里除了晌午之前的三十鬼魂,还未见其他活物。方才来了一只赤狐,然后跑掉了。哦,刚才我还抱怨了两句,不知是否属于说了不该说的。”

    “嗯,都算。释,你的心思我一直是知道的,你想调去他处,我本已准备过些日子向阎君旁敲侧击的问上一问,奈何今日你天劫已至,调动想来是不用了,待你劫数过后再议吧。”晟醴听他说完,收了笑脸,换了一副颇为郑重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玩笑。

    若说释方才还有些清醒,听完这番话便彻底糊涂了:“大人大人,什么意思?我要应什么劫?一块石头有什么劫可应?”虽说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若被前尘旧事牵绊或有违天理道义的皆逃不过天定的劫数,但自己做石头这么多年了,既不能随意走动,又无七情六欲,除了抱怨几句无聊,更是未曾做过任何逾规逾矩之事,哪里就冒出什么天劫需要去应。

    然而晟醴却无意继续为他解惑,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便打发了他所有的问题。站在原处干咳两声,理了理衣冠,摆出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传了阎君法旨,灌了孟婆汤,将他往奈何桥上一推了事。都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这数万年来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程序,一息之间便已完成,端的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以至于释在往生台上向下落的时候还在暗竖大拇指,这十殿阎君众多手下之中,就顶数晟醴大人做事最为爽利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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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送亲

    再一睁眼释便成了这翎雪国的二皇子——樰燑释。樰燑是这个国家最为古老的姓氏,亦是皇族独有的传承。他是这一代皇族唯一的嫡皇子,母亲文宣皇后在生他之时难产而亡,只余一位大他五岁亲姐姐公主俪筠陪伴长大。

    因为自出生起便不发一言,原本早该被立为太子的释至今依然只是个皇子,还是一个担了妖异之名的、被厌弃的皇子。庶出的皇兄樰燑灏,仗着母亲梓瞳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对太子之位早已志在必得,从不将他放在眼中。因文宣皇后母族早已败落前朝无人依仗,加上不详之说,能在宫中平安长到十九岁,完全是靠的是姐姐舍命相护。而俪筠公主为了照顾弟弟,更是拖到今年方才出嫁,成了这都城之中不敢明言却人尽皆知的笑话。

    虽然除了进学释几乎从不示于人前,但姐姐出嫁那日,依理要由他背入轿中,高呼三声“吉吉吉”,方为礼成。背姐上轿乃是易事,可这三声大吉该当如何。俪筠见弟弟为难,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道:“释,你送我上轿便好,喊与不喊,日子终究如常,不妨事的。”虽从来面无表情似是既无喜也无忧,但释心里一直是有数的,今日听姐姐如此说,便是犹如有人拿了木槌一下一下敲在心底,虽不重,却生疼。

    这些年若无姐姐,他此刻身在何处尚不能知。堂堂一国嫡长公主,为自己耽误大好年华,二十四岁方才出嫁,虽说是去做太子妃,却要远嫁他国。听闻那埕焱国太子鲲絫自幼体弱,常年缠绵病榻,这才导致已年近二十却未择到合适的太子妃。姐姐不愿将自己的难过显于人前,待嫁期间始终笑靥如花,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看的释心酸不已。

    自幼习文练武,他皆一点就通,哪怕是晦涩难懂的梵文经书,都能瞬间领悟,只这口不能言一处,便将所有努力皆置于无物。三岁之前父皇霖皓也曾想要努力治好他的失语之症,于是遍请名医诊治,还曾寄希望于道法仙术,但御医游医赤脚大夫,圣僧大德各路高人,但凡能治的都治过一遍,但凡能问的也都问过一回,皆是毫无头绪,诊不出个所以然,渐渐地父皇放弃了,最后连释自己也放弃了。

    转眼便到了送亲的日子,这皇宫之中有些年头未办喜事了,霖皓似忽然想起这个嫡长女的诸多不易,又或者是两国邦交所需,这场送嫁仪式办的也算风光无两。整个皇宫披红挂绿,所有的柱子皆缠了红纱,自姐姐的寝殿至宫门,沿途所有正殿檐下均悬了五色喜帘并金丝绣球,大红的毡子一路铺到宫门口。

    公主俪筠头戴五龙五凤鎏金璎珞攒花冠,正中一对龙凤以银缠金丝做托,点翠的凤尾展翅铺开,做游龙戏凤状,龙口之中嵌了一颗硕大圆润的明珠,散着温润之光。两侧两对龙凤略小,龙须微颤,凤口衔珠,并其他宝石花钿金银流苏,在夕阳映照之下甚是耀眼夺目。这花冠是释亲手设计的,今日戴在姐姐头上,并一身正红色喜服,衬得她粉面含春,娇俏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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