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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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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炬之穿着素色白裙站在珥欣山顶,衣袂飞扬,任由南风翻越山林,拂过野草,轻轻的拨乱她的发丝,她的眸里有一缕挣扎后的极度平静,袖口裙尾沾了泥垢,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却掩饰不了她倾世的容颜,肌如凝雪,阴眸皓齿,顾盼生姿。只是阳光下,她的身侧没有影子。
晨光铺开了金色的薄纱,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光束里,一些尘埃在跳着舞蹈,细密而无序。距离百米外,一群乡野村夫聚在一起,深恶痛绝,目光像尖刀一样刮在炬之的身上。楚越尘艰难的挤过人群,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强撑着身体,看着崖上摇摇欲坠的炬之,除了紧张,还有怜悯。
炬之已经哭累了,眼里再没有泪水,她无神的望着山外,看着翻动的雾霭,看着陌生的世间,抬起手轻轻挥别。楚越尘的心揪得紧紧的,他怕下一刻炬之就从视野里消失,如越过山岚的风,无影无踪。
“姐,回来吧。”楚越尘伸出双手,哀求道。
炬之胡乱晃着双手,摇摇头,苦笑道:“还回得去吗?你问问你身后的人,他们有多想碎我的骨,吸我的髓,他们巴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楚越尘转过身,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刺一样,多么怨毒,他愤怒道:“你们在干什么?她是我姐,是炬之,不是什么尘埃人,也不是你们的仇人。”
“她的族人让我们家破人亡,他们都是没有信仰的怪物,人人得而诛之。”一位脸上带疤,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煽动着情绪,他脱掉粗布外套,胸前袒露出一道几寸长的疤痕,或许是经历过比生死更可怕的故事,才愿意把沉重的包袱敞开给别人看,“这算什么,我的两个兄弟,我的族人,都葬在了青山脚下,一切都是拜尘埃人所赐。”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人群里爆发出整齐的叫嚣,举着拳头,步步紧逼,仿佛她就是罪恶的化身,魔鬼的奴仆,他们的痛苦都来源于炬之,结束了她的生命就会大快人心。
“炬之,我恨你,也恨你的族人。”千星瑶站在人群之中,心中积累的愤懑迸发而出,如释重负。她是第一个发现炬之身份的人,曾经两小无猜的好朋友,一起分享秘密,互倾心事,从前有多亲密无间,现在就有多恨之入骨。她尚小就失去父母,他们葬在上山的路旁,胡乱堆砌的乱石上,野草疯长。
千星瑶的爷爷拄着一根橘色的磨得光亮的拐杖,一头白发,瘦削的身体颤颤巍巍,他又回忆起那段悲痛的尘封往事,潸然泪下。
那是一场荡气回肠的旷世之战,千星瑶的父母加入尊碑城的信仰之师,与尘埃岛的追随者,在珥欣山展开最后的决斗,大战持续了七天七夜,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整个珥欣山化作一方焦土,凄厉的风伴着惨绝人寰的哀嚎,鲜血染红了青草,浸湿了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第七日黄昏,苟延残喘的败北势力乘坐渡船,翻越惊涛骇浪的卜死海前往尘埃岛,于无人知晓之地寻一线生机,从此杳无音讯,败北后的他们被称作消失的尘埃人。珥欣山上立起一座丰碑—不越碑,碑石之后是不计其数的枯骨,冢成林,冤魂无数。
千星瑶的父母没能从大战中幸存下来,冷透的身体千疮百孔,血肉模糊。那时,她三岁,从此,便没享受过天伦之乐,从此,那仇便不共戴天。虽未见,但仇恨的种子却在口口相传里深入骨髓。
楚越尘拖着羸弱的病体,疯狂的推搡,想把村民们驱赶走,他实在太弱,在这群成天干农活的村民跟前,他的力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他放弃了挣扎,依然挡在人群之前,他们戴着伪善的面具,打着正义的旗帜,行着魔鬼的罪恶。
悲哀。楚越尘深刻的领悟到这个词的内涵,他平复了内心的狂躁不安,指着人群每一个方向,质问道:“张婶,你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实在不容易,我姐是不是每天都去帮你照顾铺子。”
“王奶奶,我姐是不是经常跑你家陪你说话,给你洗衣做饭,就像您身前尽孝的亲孙女。”
“程大哥,那日你倒在寨外十里的麦地,没有车马,我姐徒步了十里路,才把你的命从鬼门关救回来。”
……
“还有你,千星瑶。”楚越尘声如惊雷,她倾慕他,他多少也有些喜欢。从她将一颗鸡蛋从人群人里抛出,直直的砸在炬之头上,从她畏缩的躲在人群里,喊出一句击溃炬之心理防线的恶语,往日的千般柔肠都化为乌有,只剩冗长的憎恶,“我姐对千爷爷的照顾,我姐对你的帮助,数得过来吗?你倒好,跟着一群乌合之众想把她赶尽杀绝,安的什么心?”
她羞愧的垂下脑袋,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人群里没有一个声音,长时间的沉默,安静得能听见阳光从树叶滑落的声音,小草发芽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这样的沉默终究被打破,一位弓着背,头发蓬松,面色枯槁的老头跺着脚:“没有尘埃人,我们都会儿孙绕膝,堂前欢笑,也轮不到她来服侍我们,这是她该赎的罪。”
炬之心如死灰,本想一走了之,她不怕一无所有,只是他们将这滔天的罪压在她身上,世后必将遭万人唾骂,母亲的暮年,弟弟的漫漫人生路,不至于为她的污名而过得太过狼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炬之站在山巅,抓着凌乱的发仰天长问,“你们都想逼我死,那我偏要活。”
也许是置气,也许是不甘,她想为自己求个阴白,生得不清不楚,不能死得糊里糊涂,更不能无故被这群人渣审判。于山巅之上,炬之带着愤怒,做最后的挣扎。一刹,她感受到体内魂元宛若游丝,细长而坚韧,散发着紫色的辉芒,魂元迅速分枝,生长,然后断裂为两,其一化作虚白人形轮廓,手持药草。分魂时,炬之的胸口,无数细微星点随风而散,隐进空气中,虚体渐渐成型,不多时,一个人影笼罩于炬之身外,手拿几叶药草,如一团雾,也似一片云,那是她的炼。
连越两阶,分魂、化炼,几乎同时进行,纵观整个世间,单是分魂这一阶,无数人穷其一生也难以逾越,更别说连破两阶的奇迹,她也许能名动尊碑城,响彻世间。自六岁拜入拾光小筑,跟随化炼级医者秦问兰,学习医道十四载,因聪慧好学,孜孜不倦,八岁便初醒。不过说来奇怪,之后十二年一直止步不前,凭炬之如何勤学苦练,秦问兰如何鞭策有方,始终无法突破分魂这一阶,原来因她是尘埃人。
“你们不让我生,我亦不让你活。”炬之发出癫狂的笑,一头乌黑头发散开,如倾泻而下的瀑布,她指着人群,高高在上,“你,你….还有你,全都得死。”
她五指微微半握,那名胸前有疤痕的中年男人突然倒下,满地乱滚,面部青筋暴起,紫黑色的异物沿着细微的血管迅速蔓延,他发出难以忍受的哀嚎,十指深深嵌入泥地,满是血痕。他愈是挣扎,她愈是畅快。一瞬,中年男人化为一滩脓血,哀叫声戛然而止,山顶出奇的静,人群因恐惧而颤抖起来,他们卑微的垂下眼睛,大气不喘,没了趾高气昂。炬之的眼中露出一抹欣慰,她看向他们,不屑而冷漠。
血腥的杀戮,让人生畏,炬之生出痛快之感。目光扫过人群,她盯上谁,谁就噗通跪地,连连求饶,有人甚至磕破了额头,一片殷红。
一个,两个…哀嚎不绝,尖叫不绝,楚越尘挡住她,微微摇着头:“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继续错下去,这可都是人命,你怎么下得去手。”
炬之沉浸在生杀予夺的兴奋中,无法自拔。楚越尘劝不住,千星瑶劝不住,谁也止不住。
在一片惊恐中,晚到的牧羽奔至人前,哭花了妆容,她怯怯的望着炬之,内疚、爱怜、担忧…五味杂陈。她身材高挑,雍容典雅,生得艳丽,却不失端庄,岁月不但没有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反而平添了几分韵味。
“住手,他们可是鲜活的生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忍?”牧羽抹了一把泪水,顿了片刻,语调由斥责变自责,“是母亲错了。我忘了你尘埃人的身份,你的影子是假的,只能维持十年。如果我在你二十岁生辰时,重新寻一个影子,也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处境。不对,是母亲不该隐瞒你的身世,让你如今备受委屈。炬之,你要怨就怨我。”
二十年,足以让她对身边的一切习以为常,当看似平常的生活土崩瓦解时,心里极大的落差感,击溃她脆弱的心理防线。
“母亲,我究竟是什么?我从哪来?”炬之喃喃道。
牧羽缓缓走近,爱怜的凝视着她,炬之一挥手,她便跌退数米远,楚越尘慌着蹲下身去扶她。他从小羸弱,幸得母亲和姐姐的悉心照料,长大实属不易,但在学习上,别说分魂化炼,他连初醒的门槛都没有跨过。一边是炬之,一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村民,他既不能救姐姐,亦不能救村民。
当众人束手无策时,秦问兰带着医馆众弟子匆匆赶到,人群自觉挪开一条通道,他怒斥:“孽徒,我教你医道,不是让你杀人的。他们确是不仁,你滥杀又何尝无辜?”
“师父,你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救我的?”她抬手扼腕之间,一名村民倒地,短暂的嚎哭,地上又添了一具尸体。
“孽徒,我秦问兰今日不除你,枉为医者。”他伸出双臂,上下合掌,一位玲珑的医炼悬于胸前,身形如巴掌大小,通体呈银色,一圈细长的银针绕其旋转。
“师父,你也想杀我?”短短两天的变故,使她心灰意冷,她缓缓闭眼,“罢了,就让我做个恶人。”
“姐,不能…”楚越尘竟也迷了心智,不知是该劝阻,还是安慰。再造杀戮,她兴许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他徒劳的看着至亲的人,一步步不辨是非,一步步迈向深渊,一步步举世不容。
药炼轻轻挥动药草,无数绵密细的白色光丝,似有若无,笼罩整个空间。炬之修的是药炼,擅长良药除病,也精通以毒杀人,所以,这些光丝里充满毒素,只要她想,只要她动一动念,这些人都将七窍流血而死。
秦问兰接招缓慢,右脚横移,双手画圆,小医炼双臂举过头顶合掌,环绕的银针忽的垂于身前,发出尖锐的震动声,随着推掌的动势,不计其数的银针飞射出去,势不可挡。
炬之舞动起纤长的五指,优美而灵动,银针距离她一尺的距离停了下来,那些白色光丝紧紧将其缠住,织成一张网,她的表情格外平静,微握的右手轻轻一收,那针便停了震动,再一收,那针便被光丝割断,羽毛般燃烧起来,未落地已不剩灰烬。
秦问兰一个趔趄,左手捂住胸口,医炼归于魂元处,他脸色变得煞白,黑白掺杂的发丝,随风微动。他执掌拾光小筑数载,化炼也有二十余载,却输给一位刚进阶的药炼,而且一败涂地,他心有不甘,羞愤难当。
“师父,你没事吧?”数十位青衫弟子蜂拥般围住秦问兰,关切的寻问伤势。
大师姐白宛柔怒目而视:“师父平日待你不薄,视如己出,如今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实在有违天理。”
“大师姐,师父他老人家也奈我不何,你难道也要强出头?”谁有实力,谁就掌握了绝对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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