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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一章   远涉江湖

    公元338年,洛阳城北,一个昌盛繁华的集镇。镇东十字路口有一家酒馆,唤做“壁虎馆”。这一日镇子上天阴气闷,路上也少有行人,不一会儿狂风大作,又一盏茶的功夫便风雨交加,黄豆般大的雨点倾斜而下,街道上渐渐的升起白朦朦的雾气。

    壁虎馆里人声鼎沸,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原来行人都躲到了这里。馆内陈列着七八张枣色桌子,柜台前留着三五尺空地,摆着一张褪色的旧桌子。

    店家只爷孙二人,老人家七十岁上下,衣衫单薄,须发皆白,双眼却是炯炯有神。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形容尚幼,不过举止间娴静雅致,虽衣着朴素,不施装扮,但眉目清秀,肤如凝脂,尤其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极为灵动。爷孙俩人守着这家小酒馆过活,日子倒也自在。今日又逢雨天,酒馆里人早已坐满,要酒要菜的呼声不绝于耳,老人家忙不迭地温酒烧菜,那小姑娘端着酒菜一一送上桌子。

    渐渐的各人都开始吃喝起来,原来的吆喝嘈杂声也就慢慢的息了。酒馆里只剩下喝酒的咂嘴声和碗筷的碰撞声。

    这时酒馆的门被猛然推开,霎时一阵寒风吹将进来,众人都冷不防地打个哆嗦,靠门口的桌子上一位黑脸大汉喝酒正在兴头上,突的被寒风一吹,气极之下朝着门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睛的龟儿子,坏了老子的兴头”。他这一骂,本来只怒不言的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门口。

    就在众人恼恨之际,门外进来一个中年人,说是进来却也不是,只见他一只右脚先踏进门槛,身子微微前倾,朝酒馆内四周顾盼,然后又退了出去。紧接着一个小男孩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适才那位中年人。二人进来后那位中年人把门关上,寒风悠地止住。

    那位中年人先上前朝四下抱拳打礼,道:“我师徒二人赶往太原办事,路过宝地,适逢天公作美,得遇各位朋友。适才多有打扰,还请多多包涵”。众人直到此时才得以看清楚二人,那中年人大概四十岁左右,身躯伟岸,面目敦厚,腰间配着一把防身短刀。再看那小男孩,不过十五六岁,衣着简朴整洁,头上戴着紫晶发簪,浓眉大眼,气宇不凡。

    就在这空当,那中年人又开口道:“今日相见,即是缘分。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若蒙各位朋友不嫌弃,今天这顿酒饭,在下请了,如何?”。此话一出,众人自然叫好。有的说:“兄台说哪里话,既是有缘,不妨过来一叙”;有的说:“兄弟如此慷慨,正和我等投缘,请过来喝几杯暖暖身子”;有的说:“此去太原路途遥远,不如先到寒舍屈尊几日,也好和兄弟畅饮一番”。那中年人向小男孩看去,那小男孩脸上并无任何神色。那中年人又向众人抱拳答道:“承众位朋友邀请,本不敢托大,但我师徒二人实有不便之处。就请诸位朋友自便吧”。众人见此也就不再说什么,好在有人请吃请喝,于是各人只顾自在去了。

    那中年人径自走至柜台前,向店家那位老者打礼道:“烦请老人家给我二人温一壶上好的酒,再上两盘牛肉,一只烧鸡”。那老者答应了就去忙活。那中年人环顾四周,见四周桌子上都坐满了人,只柜台前空地上还有一张褪色的旧桌子。那中年人也不以为忤,上前摆好长凳,用手轻轻擦了擦旧桌面,转过身来请那小男孩先坐,然后自己在小男孩左首坐下。

    只半柱香的功夫,一壶酒和牛肉并烧鸡都妥当了,端酒肉的正是店家那位小姑娘。那小姑娘轻轻将酒摆好,再把两盘牛肉摆好,再将那只烧鸡摆上,转身离开。那小男孩显是饿了,却不急着就吃,从怀里掏出一手帕,将筷子拭了拭,再端起酒壶往酒杯中倒了少许酒,然后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将酒杯中的酒倒在桌底,这才又倒了一杯酒,开始吃饭。那中年人见小男孩开始吃了,自己也开始吃起来。

    酒馆内酒香四溢,人人得享惬意,这种温情场景在如今这乱世中当真是极为难得。

    突然大街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虽是雨天却也听得清楚,自远而近,顷刻间就到了酒馆门前。众人屏息凝神,再细听之马蹄声又早已远去。众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有的低声说:“瞧,胡羯又出来抓羊了”,对方道:“嘘,低声,小心胡羯探子”;还有的说:“如今朝廷已迁到南边,留下我们这些人,无君无父,任人宰割”,对方道:“可不是吗,只恨我们汉人没有领头的,否则也杀胡人个鸡犬不留”。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声音虽不甚大,那中年人和小男孩却也听得清清楚楚。当听到有人说“也杀胡人个鸡犬不留”这句话时,那小男孩怔了怔,将举起的筷子慢慢放了下来。那中年人见状也停下酒杯,向小男孩轻声道:“少主宽心,不必太在意这些人的话。中州人心多诈,不必理会”。那小男孩摇了摇头,道:“四叔有所不知,中州乃久沐教化之地,崇扬圣人之道,遵循礼义廉耻。虽有不少狡诈之徒,那也只是十之二三”。那中年人道:“是,少主自幼居于汉人家里,自然比在下懂得汉家之事”。那小男孩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听众人的议论。那中年人显是酒道中人,酒量极好,一大壶酒不一会儿已经喝完了。

    酒馆外的雨声越来越小。原来那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只一顿饭的时间便渐渐的止住了。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下中年人和小男孩。便在此时,又听得一阵马蹄声急向酒馆奔来。这次马蹄声远不如前次密集,应该只有寥寥数人。马蹄声在酒馆门前莜的停住,只听得嘭的一声,酒馆门被一脚踢开,涌进来五个彪形大汉,个个面目狰狞。五人一进来便朝柜台大喊:“兀那老儿,快给老爷们上酒上菜,迟得一步,小心脑袋”!喊罢朝边上一张桌子坐下。

    那中年人朝五人看去,见他们穿的是后赵国府兵官服,料是流窜于洛阳的游击散兵。

    不一会儿那店家老者已将酒菜准备妥当,交由那小姑娘端着过去。那小姑娘走到五人桌子跟前,将酒菜一一摆放好了,转身正欲离开,不料脚下被人一拌,身子摔向左边一大汉,那大汉大笑一声,就势伸手把小姑娘揽向怀抱。那小姑娘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大喊救命。老者闻声赶来苦苦哀求道:“军爷饶命,小老儿孤苦无依,膝下只这么一个孙女。求军爷饶了小人一家,小人愿将所积银两全部奉上”。那大汉骂道:“银子老子当然要,这女娃娃老子也要。等老爷把她带回去过得三五天,自会送回来。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开”!说罢一脚踹中老者面门,那老者被这一脚踹倒退两三米处,爬起来已是口鼻流血,但那老者全然不顾自身安危,一心要救孙女,扑上前去抱住那大汉双腿苦苦哀求。

    那大汉双腿被老者紧紧抱住,上半身不由得摇摆不定,其余四个大汉见此情景滑稽可笑,不禁大笑起来。那大汉见同伴笑话,一时恼羞成怒,左手兀自抓着小姑娘,空出右手来,抓起桌子上的酒壶猛的砸向老者。休说老人家,就是壮年人,岂能受得了这一砸。酒壶碎处,只见那老者瞬时倒地,血流如注,面如死灰。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以至于坐在旧桌上的那中年人和小男孩都没缓过神来。就在老者倒地瞬间,那小男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怒视着那五个彪形大汉,那中年人见小男孩怒视五人,站起身来缓缓走向那五人,嘴里吐出一句话:“放开这个小姑娘,都滚出去罢”。那五人自恃人多,其中一个大汉更欲上前抓他衣领,突然觉得不对,刚想缩手回来,已然晚了。只听得那人大叫一声,地上已多了半截胳膊。其余四人见状,立时大喊一声,纷纷拔出刀围将上来,说时迟 那时快,那中年人的短刀就在四人向前挪步的一瞬间已经出刀入鞘,这速度如光似电。再看那四人时,早倒在地上,每人脖子上一道血痕,却哪里还有命在。先前断胳膊那大汉见状,连忙跪地求饶,磕头如捣蒜。那中年人原不想多有杀生,见他已断一条胳膊,从此不能作恶,也就罢了。那断胳膊的大汉如逢大恩,叩谢而逃。

    那中年人救下那位小姑娘,小姑娘因适才突遭横祸,一时急火攻心,说不出话来。中年人看向那小男孩,小男孩轻轻点了点头,中年人于是将小姑娘扶坐在地,自己盘腿坐在小姑娘身后,只双掌贴在小姑娘大椎穴和肺俞穴,为她运功疗伤。

    不一会儿小姑娘慢慢清醒过来,先是喃喃低语,渐渐开始意识到了什么,眼睛急忙朝那老者寻去。见老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忙跑过去扑在老者身上,大喊道:“爷爷,爷爷”!那老者原来是被砸昏死过去了,被人推搡之下,这时也幽幽转醒过来。

    老者渐渐的睁开眼睛,看着中年人,似乎有话要说。那中年人就势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只听那老者断断续续的低声道:“多谢壮士相救。我怕是不成了,小老儿死不足惜,只是我这孙女.....”,说着连咳几声,大口呼吸。那中年人已然猜到老者的意思,转头看向小男孩,那小男孩走到老者身边,蹲下身子轻轻对老者说道:“老人家放心,从此她便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再让她受一点伤害”。老者闻言,微弱的点点头,道:“她父母原是宇文鲜卑人,给她取名一个迪字。在她八岁上,乡里被叛军攻占,父母为乱军所杀。老汉我本姓张,原来与她家同住一个村子,乱军过后,侥幸逃脱的我在一片废墟中听到哭声,便救出她来。好在废墟中还刨出一些细软,我便将她收养,辗转来到这里,开了这家小酒馆。咳,我老汉本该早死了,能在世上多活了这么多年,很知足”。说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显然这些话已经耗费了他最后的力气,但他似乎还有些话要说。老者停顿了一会儿,眼睛慢慢转向那小姑娘,小姑娘急忙侧耳在爷爷嘴边,那老者气若游丝的道:“好孩子,爷爷不能再陪你了。这些年里你多次问我当年那场变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当年那支叛军是胡羯人,首领叫作.....石.....”。老者话未说完,一口气就再也没上来。那小姑娘趴在老者身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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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余初度 第二章   长河落日

    那小男孩见小姑娘哭得甚是厉害,怕她甫遭横祸,再一痛哭,身体会吃不消,于是蹲下身子,低声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妹妹节哀罢”。那小姑娘哭得更甚了。那中年人对小男孩道:“少主不必担心,她心里苦,哭出来也好”。小男孩点点头,不再相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小姑娘旁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皓月已经到了中天。那小姑娘经过半天伤心劳神,早已睡了过去。那小男孩也已沉沉睡去,只那中年人半靠在墙边,抱着那把短刀,眼睛半闭半睁,不知是睡是醒。

    翌日,东方刚露出鱼肚白,那中年人早已起身,在一张长凳子上坐着。原来他昨晚一夜几乎不曾睡觉,到酒馆外后墙下挖了一个坑,将那老者用麻布裹了,葬在那土墙下。忙活完不久天色已渐蒙亮了,那中年人索性不再睡,坐在凳子上休息。再过得一会儿,天色已然白亮了,那中年人轻声叫起那小男孩。然后那中年人转身去后厨打来一盆冷水,请小男孩洗漱。那小男孩却不就洗,起身后轻轻走到那小姑娘身边,正欲叫醒她,话到嘴边突然停住了。他蹲下来在她身边,细细瞧她。那小姑娘容貌清丽脱俗,一双柳叶眉下,排着两排长长的睫毛,眼角眉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柔情,那小男孩怔怔的看得痴了。这时那小姑娘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突见一个男孩蹲在自己身边正痴痴的看着自己。她下意识的“啊”了一声,急忙坐起身来,把衣服整了整,这才定下神来。那小男孩见唐突了她,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叫你起来的。你瞧,天已经大亮了罢”,说着忙转过身向后厨走去。那小姑娘见他走开,想起适才他痴痴瞧她的情景,不由得颊飞双晕,急忙转过脸去,心里道:“该死该死”。

    那小男孩从后厨找来一些吃的,等小姑娘洗漱完毕后,小男孩和那中年人也洗漱了,三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准备吃东西。那中年人将昨晚埋人之事告诉小姑娘,小姑娘忙道:“多谢大叔,全我孝道”,说着眼圈又开始微微泛红。那中年人道:“宇文姑娘,不必客气。我家少主既认你为妹,以后你就是我家小姐。昨晚区区之事,不足挂齿”。那小姑娘怔了一怔,道:“谁是你家小姐,再者,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中年人将昨日老者临终前如何向小男孩托孤,小姑娘的身世如何,以及小男孩又是如何答应那老者,一一和盘托出。

    那小姑娘昨天原本也在当场,只是当时伤心欲绝,是以不曾听得他们的对话。而老者后来给小姑娘说的仇家之事,因为当时声音极低,也只有小姑娘听到,小男孩和中年人并不知晓。

    这时听到中年人说起昨天与那老者相托之事,小姑娘这才明白过来。只是女孩儿家心思娇羞,不便就此相认,因此只是默不作声。那中年人见状,心下已知三分,笑道:“少主,宇文姑娘既然不说话,那就表示她同意了。那我们也该向人家表露身份才是”。那小男孩笑道:“是了是了,不然还等人家开口问吗”。言毕,向那小姑娘一打礼,道:“我姓张,单名一个闵字。这是我家四叔,外号快刀刘。说来惭愧,我与这位刘四叔也是初识不久”。宇文迪大惑不解,道:“你们二人不是师徒吗?怎么又说是初识?”,那中年人接道:“说来话长。我本是少主家一用人,十年前一个雨夜,少主家突遭不测,仇家将少主家上下七十多口人诛杀殆尽。幸得一老仆将少主藏于枯井,才逃的一命。仇家离去后,那老仆将少主救出,连夜逃出城去。后来那老仆护着少主辗转来到中州。一日来到一个村子,有位老人家见那老仆少主可怜,就施舍碗饭给他们。那老仆因背着少主长途逃难,形销骨立,已是奄奄一息,自知命不久矣。临死前那老仆请求老人家收留少主,并从衣内掏出半块玉玦,交给那老人家,就此气绝。那老人家本是庄家人,膝下又无子嗣,便将少主带回家抚养,老人本姓张,因悯那孩子孤苦,便给少主起名叫张闵。当年我因奉老爷之命出远门办事,回到家已是半月之后,是以免遭厄运。悲愤之下我四处打听仇家是谁,无意间却风闻少主侥幸逃脱,只是不知流落何处。我便打定主意,誓要找回少主。从此我便四海漂泊,遍寻天下。天可怜见,苦寻十年之后,终于三个月前在襄阳找到了流落民间的少主。说来也巧,要不是看见少主脖子上系的那半块玉玦,我可能到现在还在四处寻访”。说到这里,那中年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似乎也在诉说着这些年的不易。那小男孩道:“四叔为了找我,遍尝艰辛。此恩此德张闵铭记于心”。那中年人闻言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宇文迪对张闵道:“这下我明白了。你们在外名为师徒,实为主仆。不过,刘四叔为寻少主,心如磐石,这份赤胆忠心当真难得”。那刘四听得宇文迪褒奖,虽是饱经世事的中年汉子,却也脸上微红,忙一笑带过。

    三人经此长谈,不觉亲密很多。吃完饭后,三人俨然已似多年老友,犹如久别重逢。说起前途茫茫,张闵决定带宇文迪一起北上。宇文迪自知爷爷临终前已将自己托付给了张闵,以后只好追随张闵左右,因此也不说话。三人商量停罢,便收拾好行囊,出了酒馆,扣上门,毅然大踏步朝镇北走去。

    出了镇北走了半日路程,来到了一片山岗。宇文迪毕竟蒲柳弱质,走了这半日路脚已经隐隐发痛,见了这山岗,心中暗暗叫苦。好在那山岗风景秀丽,其中鸟语花香,又有茂林曲水,端的是个避暑游玩的好去处。三人一边赏景一边赶路,心旷神怡间不觉已转过山头。这时日头渐渐西移,待三人下得冈来,那日头已是接近西山。三人再往北走了一阵,耳边渐渐传来水流奔腾之声,三人举目望去,只见前方一片竹林郁郁葱葱,竹林深处隐约有间人家。再往前行得一阵,那水势声音渐渐浑厚有力,原来三人已经来到黄河边上。只是眼前竹林茂盛,是以只闻其声,不见水源。

    三人赶了一天路,腹中早已饿了,眼见日头西下,此时见到有户人家,不觉精神一振。宇文迪道:“四叔,闵哥,我们进去看看”。刘四看向张闵,那张闵本是性情恬淡之人,平日不愿叨扰他人。但又不好拂逆宇文迪之意,再者天色已近傍晚,说不得只好破例了,三人径自走向竹林。

    那竹林既茂且工,显是有人常年修理。竹林间有一排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可谓曲径通幽。三人沿着小道徐徐走去,走得二三十步向右手侧拐了个弯,转过弯来再往前看时,一间竹屋现于眼前。那竹屋背水面竹,旁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宇文迪走上前去,见那石上刻着有字,道: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再看那竹屋,门框两边也写有对联,宇文迪笑道:“此间必住着当世卧龙。你们瞧,这联上写着什么”。张闵上前看去,那上联道:非淡泊无以明志,下联道:非宁静无以致远。张闵自小恬淡平和,见此对联正合己意,心下暗喜此行不虚,若能得遇同道中人,畅谈一番,岂非一快。想到此处,便欲上前敲门。刘四忙道:“少主且慢。此间荒野,渺无人烟,这竹屋兀自在此,似有蹊跷。再者,我们几个擅进竹林,来到屋前,却一直无人应答,这其中必有缘故。少主且退回,等我进去探个究竟”。说罢刘四快步上前,走到竹屋门前,冲内抱拳打礼,朗声道:“山野人路过宝地,想讨口水喝。叨扰了”。过了半晌并无人应答。刘四略清了清嗓,再次朗声道:“槛外人冒昧打扰,请贵主人行个方便”。又过了半晌,还是无人应答。刘四向张闵看去,意欲强闯,张闵摇摇头。这时宇文迪走上前去,朝门口端详半天,突然一笑,朝门内清声道:“江湖同道拜访,请开门一见”。言毕只听得屋内一阵咳声,过得一会儿门慢慢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中年人,约莫四五十岁,一袭白衣,体态丰腴,只是一头长发凌乱的披在肩头。那人见三人站在门外怔怔的看着自己,微微一笑道:“既是故人来访,岂有不迎之礼,三位请进。”

    宇文迪轻轻一笑,昂首走了进去。张闵见状也跟了进去,刘四略一思索,也垮了进去。

    那白衣主人请三人入座,屋里却哪有椅子。刘四正纳闷间,宇文迪微微一笑,向那主人略一点头,便径直坐在地上,盘腿而坐。那主人向宇文迪微笑点头。张闵和刘四也只好依样坐于地上。坐定后张闵朝屋内左右顾盼,见右手边墙上挂着一幅前朝山水画,后题着“友如作画须求淡,山似论文不喜平”。再看左手边墙上挂着一裱,裱的是一行草书,上道“越名教而任自然,广陵绝响;非汤武而薄周孔,穷途一哭。”

    那主人见张闵看的入神,便问道:“这位小友可认得此书?” 张闵回道:“晚生汗颜。字虽认得,其中的意思却是不解。” 那主人又看向宇文迪。宇文迪看了那幅字,心下已有计较,便道:“晚生斗胆直陈,先生见笑了。这幅字说的是前朝魏晋时期山阳竹林七位先贤的故事。七位先贤正是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时人谓之 '竹林七贤'。七人皆是当世名士,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那嵇康反名教而崇老庄,后触怒权贵,临刑前弹奏一曲《广陵散》,传为绝唱。那阮籍非礼法而尚自然,曾驾着牛车,率意而行,每每走到路的尽头,便恸哭而返。这幅草字中说的当是阮籍和嵇康二位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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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余初度 第三章   燕赵悲歌

    那主人闻言微微笑道:“想不到这位小友年纪轻轻,却博闻强记。既是如此,对面墙上那幅山水画中蕴含的深意自然也是晓得了,还请小友为我解惑。” 宇文迪道:“解惑二字折煞晚生了。且容我细细观之。”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那幅画前,此时天色早已黑了,刘四摸出身上的火石,点起一盏油灯,举到那幅画前。宇文迪定睛看时,那幅画画的是西晋全舆图,山河锦绣多娇,画工精美绝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画中河北一带尽被墨色浓染。如此一来整幅画就如阙角玉玺、跛足美人,殊为可惜。

    宇文迪正看得出神,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主人开门之时以 '故人'相称,崇尚的又是疏狂名士,那他想必也是勘破俗礼、疏放不羁之人。只是这幅画中河北尽墨,那岂不是只剩下半壁江山?想到此处,宇文迪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转过身来,对那主人道:“晚生冒昧,唐突勿怪。先生既已归隐山野,又与嵇、阮二贤神交,理应修身养性,以清心寡欲为上。却又为何心仍挂碍、似有不甘?”

    那主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对宇文迪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张闵道:“晚辈兄妹及家叔从洛阳来,路过宝地。因见天色已晚,是以想在贵府叨扰一晚”。那主人见张闵神色诚恳自若,不像滑嘴之人,微微点点头。过得良久,才开口道:“既入我门,便是我友。何况这位小友能勘破我意,实为难得。既是如此,我便实言相告。各位可知前朝永嘉年间怀帝蒙尘之事?”张闵摇摇头,宇文迪似乎知道一些,刘四毕竟年长,阅历丰富,但听刘四答道:“永嘉之乱,首罪贾后。”那主人闻言眼睛一亮,正色问道:“此话何解?”刘四道:“当年武帝驾崩,惠帝赢弱,朝政落入皇后贾南风之手。那妇人祸乱朝纲,秽乱后宫,是以酿出八王之乱。”那主人接道:“不错,妖后不仅大肆屠戮司马宗室,还设计害死先皇太子。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妖后害死太子之事,终于激起其余司马宗室诸王的共愤,赵王司马伦联合齐王司马囧发动政变,诛灭妖后。接着宗室诸王又陷入内讧,互相攻伐,有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东海王司马越,史称 '八王之乱'。” 那张闵听得入神,两眼直勾勾看着那主人。那人接着道:“唉,八王只为一己私利互相攻伐,却不知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北方胡人趁八王内乱之机,大举南下。氐族人李雄攻占成都,自封成都王;匈奴人刘渊起兵于离石,自封汉王。刘渊手下大将石勒领军在苦县围歼晋军十余万。京师洛阳震动,百官纷纷南逃。不久后石勒攻破洛阳,屠戮百姓,掳走怀帝。晋室其余宗亲南渡,建国偏安。自此圣朝就只剩下江南半壁江山。”说到此处,那主人声音似乎微颤,停了下来。

    但听得刘四昂然道:“天道轮回,神器更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想那石勒等人起兵,也是苦晋久矣,不得不反。”

    那主人闻言大为不悦,正色道:“本朝自开国以来便以仁孝治天下,武帝天纵英才,惠帝仁爱宽厚,两朝轻徭薄赋,天下休养生息。朝廷开垦农田,大兴水利,百姓丰衣足食,国泰民安。何谓 '苦晋久矣'?”

    刘四正欲反驳,见张闵朝自己微微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过身去,背向那人。

    宇文迪听到此处,心里早已猜出七八分缘故。略一沉吟,便向那主人道:“先生既对晋室宗亲之事了如指掌,又处处为二帝正名。晚辈斗胆猜测,先生应是当朝晋室宗亲后裔,适逢乱世,中州沦陷,是以避祸在此。不知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刘四猛吃一惊,细细一想果然不错。张闵也是一惊,不过转瞬即逝,只是对那主人更加好奇了。

    那主人则微微一笑,对宇文迪道:“区区久居荒野,不问世事,当真是落于人后了。这位小友天资聪颖,机智过人,不知师承何人?”宇文迪道:“晚辈自幼受家严教诲,些须认得几个字。后来家逢剧变,便在酒馆谋生,时常听得说书人讲故事。不曾师从他人。”

    那主人微微一点头,昂首道:“适才这位小友猜的不错,区区正是当朝晋室宗亲,宣帝四代玄孙、高密王嫡孙、东海王之子,单名一个流字。” 张闵心道:“魏晋风流人物极多,但若与这位司马流相比,则又有所不及。他以皇室宗亲之尊,能放下尘世浮华,甘居荒野,这才是真名士”。刘四听他言毕,轻吃一惊,复又转过身来,朝司马流仔细端详。

    宇文迪道:“晚辈有一事不解。先生既是东海王之子,却又为何避世野居?”

    那司马流轻叹一声,道:“当年八王内讧,先父披坚执锐,终于剪灭群雄,勘平内乱。随着声威大震,家父日渐骄横。终于在永嘉五年,怀帝发布东海王司马越十大罪状,下诏以苟晞为大将军,联合各地讨伐。先父听后,急血攻心,病死于项城。部将商议将先父灵柩运回封国。我因久见杀戮,早就已经厌恶了随军征战的日子。在先父去世后,趁便只身逃出大军。辗转来到此处,见此地荒野偏僻,从此不得世俗烦恼,是以定居于此,算来已有二十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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