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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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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上)
子夜时分,夜黑如墨。
距离紫禁城西北里许的一处四合院中,倏然亮起一星灯火,几个朦胧的人影映照在薄薄的窗纸上,随着昏暗的烛光跳跃晃动着。
一条黑影,自四合院外越墙而入,如轻烟般蹿上亮着灯光的那间屋檐,紧接着一个“倒挂金钩”,头下脚上凑向窗户。只见他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极其小心地将窗纸捅破一个洞眼,贴近眼睛朝屋内望去。
屋内共有三个人,一坐两站。坐在八仙桌上首的那人,身穿褐色长毛对襟袄,外披一件厚绒披风,年约三十五六岁。他,便是本朝御马监提督太监梁芳。
在本朝宦官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和御马监是两个最为重要的内廷衙门。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实为内廷“枢府”。梁芳虽然司职御马监提督太监,然因深得万贵妃的宠信,当今皇上朱见深爱屋及乌,对他犹是言听计从;又因其顶头上司——御马监掌印太监汪直——忙于“提督”西厂,两面不能兼顾,御马监的大事小情任由梁芳“便宜”处置,所以梁芳在御马监可说是权倾一时。
站在梁芳身侧之人,身着鹅帽锦衣,腰悬宫禁金牌,亦是三十出头。此人是梁芳的胞弟梁德,官居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锦衣卫初时为“拱卫司”,负责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洪武十五年,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下旨裁撤拱卫司,改置锦衣卫,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为了便于运转,锦衣卫下设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则传理皇帝钦定的案件,拥有独立的监狱(诏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犯人”,不必经过朝廷三法司会审。身为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的梁德,虽然级、品不高,但因是“皇帝直辖”的“缇骑”头目,权力亦是达到极致。
梁芳兄弟对面站着的一人,中等身材,身着一袭藏青色羊皮袍,腰束浅黄色绣花缎带,脚蹬一双过膝的羊皮蒙古靴。此人是蒙古鞑靼部落达延汗巴图蒙克的特使阿尔木。
不久前,巴图蒙克集结十万精锐,袭扰大明边境宁夏、庆阳、固原等地,被昭武将军李必鳌率军重创。无奈之下,遂与大明朝廷签订城下之盟,表示岁岁纳贡、永不进犯。并以阿尔木为特使,携带降表以及良马、珠宝,来京面谒天朝皇上,以示臣服之意。
此时,蒙古国特使阿尔木刚刚进屋,身为主人的梁芳,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并未起身,只将身子象征性地欠了一下,操着带有岭南口音的“京腔”说道:
“阿木尔特使夤夜驾临,咱家未克远迎,还望恕罪。阿木尔特使请坐。”说完,伸手指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神情之间颇为倨傲。
“深夜打扰,还请梁公公海涵。”阿木尔将右手捂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蒙古礼,然后走到一旁空着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
“特使邀咱家夜谈,不知有何要事?”没有寒暄,梁芳直奔主题。
“敝国大汗久仰公公威名,此次出使天朝,特命在下务要专程拜访。这是敝国大汗给梁公公的亲笔书信。”阿尔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好口的信函,双手递给梁芳。
梁芳并未接信,满腹狐疑地问道:“给咱家的书信?贵国大汗怎的如此瞧得起咱家?他要和咱家说什么?”
阿尔木又将手中的信函向前推了一下,语焉不详地说道:“公公看过之后不就一切皆知?”
梁芳鼻子轻哼一下,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信函“夹”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剔去火漆,抽出信函扫视了一遍,然后抬起头向阿尔木讥讽道:
“贵国大汗命贵使神秘兮兮地送来书信,就为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这种话应该去向皇上和六部大臣们说吧,大半夜天寒地冻地跑来与咱家闲扯这些又是何意?”
阿尔木淡淡一笑,起身踱到梁芳身后:“梁公公可能尚未看清敝国大汗信中意思,您看……”边说边用手在信笺上点了几点。
梁芳随着阿尔木的手指一路看去,腮边的肌肉抖动了几下,旋即恢复平静,沉思起来。
阿尔木回归原座,端起快要凉透的茶碗,用盖子拂着水面上的浮叶,一双眼睛却紧盯着梁芳。
良久,梁芳将信笺往案上一拍,低声斥道:“好你个阿尔木,求和使臣竟然还敢……阿德,送客,明日早朝金銮殿上说话。”
阿尔木似是早已料到梁芳会有此反应,并不慌张。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碗,不紧不慢地说道:“梁公公少安毋躁。在下还有一样东西请公公过目。公公看过之后,如何发落在下悉听尊便。”说完,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无封的折纸,递到梁芳面前。
梁芳睨视着阿尔木,本待不理,但见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伸手接了过去。
谁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脸色大变。他一把抓住阿尔木尚未缩回去的手,沉声问道:“这是从哪里得到的?”
阿尔木抽回手,答道:“是敝国国师写好并交给在下的,有何不对?”
“国师?这是你们的‘国师’所写?”梁芳说到“国师”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然也,在下见他亲笔所写。”
梁芳低头又将折纸细细揣摩了半天,继而摇头说道:“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这不是真的吧?”
阿尔木数度出使天朝,堪称“中国通”,但对天朝文化的理解并不精通。他以为梁芳质疑此信有假,当下略显不满地说道:“梁公公的意思是说在下使诈?罢了,本使不过是一跑腿的,如今信已送到,信与不信,悉听尊便。告辞!”说罢抬腿就向门外走去。
“阿尔木特使请留步。”梁芳将阿尔木拦住,“阿尔木特使误会了,咱家并非怀疑此信的真实性,而是事情太过突然,有些震惊而已。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才知自己会错了意思,遂复转落座,指着桌面上巴图蒙克的信笺向梁芳问道:“这么说,梁公公是答应了?”
“这个……”梁芳支吾着。
“大哥,您……”
“嘘。”梁芳右手食指竖在唇上,截住了梁德的话。然后向他递个眼神,下颌朝门外轻轻一摆。
梁德会意,转身向门外走去。
吊在檐下的黑影见此情形,急忙攀上屋顶,屏息匍匐。等梁德进屋后,故伎重施,又倒挂在窗前。
梁德绕着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样,又快步返回屋内,关好大门,向梁芳摇摇头,接着刚才尚未说完的话伏在梁芳耳旁说道:“大哥还犹豫什么呀?那些地方如同鸡肋,弃之不舍食之无味。莫如答应了人家,这样既达成了他们的心愿,又替朝廷减少许多累赘。况且……还有这么丰厚……”说到这里打住话头,双眼盯着桌上的信笺,颈间的喉包随着唾液吞咽上下跳动了几下。
“金银虽多,总要有命才能花。”梁芳压低声音,瞪眼说道。
兄弟俩当着阿尔木的面商量,自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同在一间屋里的阿尔木都未听明白,窗外的黑影饶是屏声屏息、凝神谛听,也只看到他们嘴唇开开合合,何曾听清一句?
梁芳兄弟窃窃私语了半天,却始终没有表明态度。阿尔木显得有些焦躁,催问道:“梁公公意下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梁芳似是拿定了主意,将那封信函推到阿尔木面前,说道:“咱家有心无力,恐怕要令贵国大汗失望了。”
“梁公公请再考虑考虑。”阿尔木不想放弃,劝说道。
“咱家实在无能为力。”梁芳犹豫了片刻,颇为无奈地说道。
“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回禀大汗,请敝国师来劝说公公了。”阿尔木慢慢将信函折叠起来,装进信封,眼睛却暗暗注意梁芳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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