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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母女相见谆谆嘱托

    永昭元年，先帝的六皇子以十七岁年龄登基亲政，尊生母窦氏为太后，立正妃傅氏为皇后，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春光正好的时节，林木葱茏，草长莺飞。户部侍郎宅邸江府的庭院里百花齐放，彩蝶翩翩，再加上假山流水，曲廊角亭，当真是一处富贵所在。那宅邸一隅有一小院，院子里未植花草，只有十来株枫树，一排三间屋子虽不至于破败，却也看得出有些年头，一派疏于打理的景象，此处正是江侍郎庶出的女儿，六小姐江娑月的住处。

    六小姐江娑月的丫鬟珍珠守着门口做针线，偶有两次朝里间望了望，此时小姐正与生母宁姨娘说着体己话。如今母女二人私下会面的机会很少，今日若不是夫人出去上香，怕也寻不得这样的机会，只是若耽搁久了叫夫人知道，恐怕又要生出些事端来。珍珠叹了一叹，如今的日子比起当初来，竟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原先小姐出生后，老爷几乎不过问，只因这府里不缺姑娘，老爷却只得大爷一个儿子，盼子心切，本对宁姨娘这一胎寄予厚望，谁知又是个姑娘。宁姨娘因着老爷对孩子的冷淡离了心，平日里见了老爷总是淡淡的，时日一久渐渐有了隔阂，夫人见老爷对宁姨娘母女并不上心，也不提找奶娘伺候、嬷嬷教养这一茬，只将小姐扔给宁姨娘照管，小姐在生母跟前长到六岁，虽因生母失宠，嫡母欺压，在吃穿用度上受尽欺压克扣，但母女感情深厚，日子也过得下去。

    可是，年前不知怎的小姐与夫人生的五小姐起了争执，五小姐将小姐推进了荷花池，捞起来之后就因受寒高烧不退，差点救不回来。这一番折腾之下，老爷这才忆起这对在江府夹缝中艰难度日的母女，宁姨娘又得了老爷怜惜，如今已有了身孕，因此遭夫人嫉恨，以小姐年龄渐长为由将其从生母身边分出去另外安置，住处也离宁姨娘远远的。

    思及此处，珍珠又是一叹，原先的日子虽苦些，但大家总在一处，苦中也是有乐的，如今小姐在人前连叫生母一声“娘亲”都不能够了，只能私下如此称呼，姨娘心中不知怎样难受呢。但既然姨娘将小姐托付给她照顾，她必得打起精神，不负所托，这样想着眼神也愈发坚定起来。

    里间暖阁内，宁姨娘望着屋内简单的陈设，想起五小姐房内精致的铺陈，多宝格上各种奇珍异玩，妆台上胭脂水粉、簪环钗坠不知凡几，心内不免一黯，到底是她连累了孩子，与人为妾，连孩子都跟着矮人家一头，她虽是良家女子出身的良妾，比之奴婢出身的贱妾要好上不少，但到底越不过嫡庶之别。可当时的她即使不愿，又有什么选择呢？

    江娑月看着宁姨娘黯然的表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连忙握着她的手，道：“娘，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没有比好好活着更为重要的了。况且比起原来，现在的日子已经好多了。”

    比起原来那奴婢一样的生活，现在可不好多了么，至少不用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没医没药，幸得宁姨娘懂些医术，自己开了方子，但那些出去抓药的下人拖延许久，焉知不是嫡母江田氏的授意？若不是如此原先的六小姐怎么会小小年纪就丢了性命，让她这个心灰意冷的灵魂寄居在这具躯壳里。

    病愈后的身体急需营养，厨房每日里只给些残羹冷饭，若不是宁姨娘身边的张妈妈将自家的鸡蛋煮熟后揣在怀里带给她，这具躯壳哪里能够调养过来。想起来到这里后，对自己爱逾珍宝的宁姨娘，张妈妈，知秋和珍珠，心里一暖，生出一股要报答她们的豪情。

    “我儿，娘最不舍的便是离了你。但为今之计也只能忍，你在夫人面前且装得乖巧些，别叫她寻着你的麻烦。你那几个姐姐若是言语上欺辱你，你也千万不要冲动，寻着机会再作计较。若我肚子里这个生下来是个哥儿，我们母女俩的日子也好过些，待你长大我也有脸面在你父亲面前为你求一桩好婚事，不叫夫人委屈了你。”

    “娘亲，我才七岁，说这些还太早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您肚子里的小弟弟，您千万照顾好自己。另外……只怕夫人会做些手段叫您不能平安产子，您可一定要当心。”

    宁姨娘有些惊讶地看着女儿，心里诧异又心酸，她的女儿才七岁啊，一个七岁的孩子竟也开始知道这后宅里面的龌龊，这样的早慧毋庸置疑来源于所处环境的险恶。

    宁姨娘眼睛一酸，却也强自按捺，心道这样也好，早早知道总比遭人暗算要强得多，她虽希望女儿心地良善、单纯无忧，却也不想把孩子养得软弱可欺、毫无成算。如今她不能在女儿身边照看着，是时候让她知道生存的残酷了，嘴里说道：“你放心吧，你外公原是一位大夫，娘自小也学了些手艺，会照顾好自己的，娘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宁姨娘擦了擦眼角，“娘知道你自小聪慧，如今你父亲又让你进了族学，你须知道锦绣内藏，不必争那一时的风光，平常表现平庸些也就罢了，免得遭夫人惦记。”

    江娑月原先还担心宁姨娘过分老实，如今听她的言语，也不是个呆的，知道要韬光养晦才能平安度日，遂开口道：“娘，你就放心吧，我省得。”

    想到进族学读书识字，又替真正的江娑月和宁姨娘悲哀，女儿身不受江肇林疼爱，到了六岁竟连个名字也没有，只“六儿六儿”地叫，听着倒像个奴婢的名字。待到这次落水，这便宜父亲方才惊觉他的六女儿已经快七岁了，自己这样的人家出去的姑娘，即便是个庶出的，若不开蒙识些字，岂不贻笑大方，遂给六女儿起名江娑月，让其进族学识字明礼。江田氏起先有些不乐意，但想到这庶出的女儿识些字，身价便可抬一抬，以后方便择一门对自己的儿女有益的亲事，倒也有些用处，便一派贤良淑德的样子连连答应安排。

    宁姨娘也知自己在此处不能久待，遂又连连交待些衣食起居方面的琐事，便起身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又似想起什么，回头小声对江娑月说：“夫人新近分给你的两个丫头到底是夫人的人，不比珍珠是我调教的，你且小心瞧着，要紧的事情别交给她们”。

    “娘亲，我省得，这不因着你要来，我都把她们支出去了嘛。”

    宁姨娘满意颔首，摸了摸女儿粉嫩的脸颊，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

    门口的珍珠站起来对离去的宁姨娘福了福，看着自家小姐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正想着要不要出声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欢笑声，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姐姐，过两天我要和你换着戴……”

    两个身量尚未长开的小丫头走了进来，正是夫人分给小姐的丫头，桃儿和梨儿。

    桃儿年纪尚小，圆脸肤白，性格活泼，攥着两朵绢花。梨儿略大一些，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眼睛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机灵和稳重，捧着些纸张和墨条。

    两人均向江娑月福了福，梨儿开口道：“小姐，您要的东西奴婢已经领回来了。”

    “放进去吧，管事的没为难你们吧？”

    梨儿的脸色变了变，似是有些尴尬。桃儿心直口快，开口道：“田福家的也太欺负人了，说什么虽不是值钱的东西，小姐也须知道府里开销紧张，用得太费了让她没办法向夫人交待。”

    这田福一家是夫人江田氏的陪房，如今那婆子正是管着内院的大库房，大库房虽说出入的都是家常用物，并不十分珍贵，但与内院任何一人的日常生活都密不可分，这婆子又仗着江田氏撑腰，便看碟下菜，不将府里几个庶女放在眼里，虽不明着顶撞，但每次取用物什总要冷嘲热讽，缺斤少两。

    珍珠听罢气得不行，自己小姐虽是庶出，但好歹是主子，这刁奴竟如此欺上头来，分明是踩着小姐讨好夫人。她涨红着脸，瞧了瞧自家小姐的脸色，见江娑月脸色淡淡的，看似并不在意，便也强自忍下，不曾开口。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江娑月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两个丫头的脸色，桃儿尚有些不平之色，梨儿却低着头，分辨不出什么。

    江娑月的眼光在她脸上停了一停，心知假如她被人欺上头来却表现得很淡定，只怕这梨儿转身就会说给江田氏听，便佯装气哭，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我不是夫人的女儿呢，我就是去闹上一场，也不过是叫自己没脸，有谁会当一回事。”说罢一跺脚，转身进了里间。

    珍珠忙跟了进去，桃儿不知所措地望了望梨儿，见她望着里间若有所思，心下忐忑，问道：“姐姐，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梨儿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说：“我们走吧，别打扰小姐休息。”

    珍珠进来看见自家小姐躺在床上，一脸平静，全然没有一点恼怒委屈之色，笑着低声说：“奴婢就知道小姐是哄她们的。”

    江娑月也笑了，说：“若这点小事也要生气，成天怕是有生不完的气。就让她们觉得我是个胆小又沉不住气的小姐不是更好？”

    “小姐说的是。”

    “你去吧，夫人回来的时候再叫我。”

    珍珠点点头，替江娑月盖上被子，掩上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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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江娑月巧语解相讥

    掌灯时分，去禅云寺上香的江田氏母女已经回府。江娑月稍作收拾，前去正院向归来的江田氏问安，她虽不满江田氏的所作所为，但这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好好做的，否则便是白白授人口实，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她虽不指望江田氏在外替她宣扬美名，却也不想给人扣个不敬嫡母的罪名，污了声誉。

    进了花厅，只见江田氏靠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身着枣红色五蝠纹的织金锦衫，下面系着蜜蜡黄的八幅湘裙，戴着赤金头面，端的是富贵逼人，她五官也是秀美，只是颧骨偏高，衬得整个人透出一股逼人的凌厉来。

    此时已是摆膳的时候，丫鬟们进进出出端菜，除怀孕的宁姨娘得了江肇林的吩咐不用过来侍候之外，其他几位姨娘低眉顺眼地布置饭桌。

    三小姐江莹月笑盈盈地坐在旁边的绣墩上给江田氏捶脚，动作娴熟又自然，若不是知晓她是王姨娘所出，任是谁看了这等景象，怕是都要以为她是江田氏的亲生女儿呢。只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那两人的笑意未达眼底。

    见江娑月进来行了礼，江莹月笑着开口，道：“六妹妹来得这样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馋了母亲院里的饭菜呢~”她脸上一派真诚打趣之意，只是那眼里的挑衅意味却藏也藏不住。

    江莹月素来喜欢挤兑她们几个庶姐妹，却从不敢针对身为嫡女江皎月，江娑月明白这便是她的生存手段，在嫡母面前乖巧迎合，欺负她们几个来讨好江田氏，做江田氏碍于身份不方便动手去做的事情，说江田氏自恃矜贵没法宣之于口的话。身为庶女生存不易，加之终身大事又攥在嫡母手中，江莹月自愿成为江田氏的一把刀，企图以别人的鲜血铺就自己的锦绣前程，江娑月理解她的选择，却无法认同，且不说古语云狡兔死走狗烹，就说这身为庶女聪明外露，心性凉薄，焉能不引起嫡母的忌惮？

    江娑月可不想与她争执，落人口实，便假装没听懂她的嘲讽，上前规矩地对江田氏福了福，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小声怯懦地说：“不敢叫母亲和姐姐们等，便早些过来，却不想三姐姐比我更早。”

    哼，我可不像你早早过来巴结，我来得早就是嘴馋上不了台面，你来得可不是更早吗？

    “你……”江莹月觉出这话似乎在暗讽她，却又抓不住什么实际的把柄，正欲再说什么，就听那门外婆子通传道：“夫人，五小姐来了。”

    随即一个粉色的身影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江莹月和江娑月，直奔江田氏，抱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母亲，今儿可有皎皎爱吃的樱桃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