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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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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一
太行山脚及不起眼的地方,有个镇子叫梧桐镇,梧桐镇沿街一直走到最东头,有一座桥,名叫阑珊桥。这阑珊桥不大,两头相顾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桥上白石的台阶被往来一代又一代人的脚底磨出了光滑的边缘,栏杆底下堆积了泥土的缝隙里,丛生出了一团团绿意悠悠的杂草。桥头拐弯一处平地上,十几年前被村子里一个富户建起了一间茶肆,供过往的行人客商落一落脚,顺带着赚个茶水饭菜的钱,生意虽未能红红火火,却也经营得当细水长流,人们路过了,总爱驻下脚步,或坐着或站着,听村子里几个嘴巴利落的闲人,讲说一遍又一遍关于阑珊桥的传说。
话说这阑珊桥由来已久,祖祖辈辈都说不清它已经存在了多少年,又是哪一位先辈建的,可关于阑珊桥的新奇传说,当地人却是人人皆知,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其版本各有特色,却也大径相同。
传言中,说这阑珊桥曾是上古时候一位仙人所建,因是这太行山山深林密,幽静灵秀之处衍生出了许多妖魔精怪,那些妖魔精怪不甘心一辈子隐在山林之中,便入到世俗为祸一方,扰的名不聊生。民间百姓的哭诉请愿传到了仙帝那里,于是仙帝便派遣了仙郡最得力的神君前去降妖除魔,那神君下凡到了梧桐镇,耗尽通身灵力,才将那山林深处最大的一只妖魔镇在了阑珊桥下,从此太行山一带的百姓获得安宁,而那位镇妖的神君却就此陨落,天上地下再不见了踪迹。传言还道,说是阑珊桥本不叫这个名字,当地百姓为了纪念那位陨落的神君,便取了他姓名中的一个“阑”字,为这桥做了名。
镇子里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人往往说到这里,会喝上一口茶肆老板赠予的茶水,然后将表情做的夸张惊恐,小声朝着周遭的人们讲道,说是这阑珊桥只能镇压那大妖三百年,三百年后大妖便会破阵而出,将这梧桐镇杀出一场腥风血雨。
在井边打上一桶水来洗涮着碗碟的阿福静静听着,见过路的客人随着那瞎眼光棍的讲说惊的倒吸一口气的时候,不由得呵呵傻笑了两声,心中评判着这瞎眼光棍和镇西说媒的王婆讲说的故事明明是有出入的,王婆说那大妖一百年出来一次,瞎眼光棍说是三百年,昨天晌午还有个人说是五百年,孰对孰错谁也弄不清楚,只知晓自这里活着的人存在于这片土地上,仿佛身后的阑珊桥永远都是宁静的,哪怕是洪涝时节最汹涌的波浪到 了这里,也会比别处平静上几分。
其实阿福觉得,这个故事有可能是镇子上的人编排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住过路游人的耳朵,好停留下来,买路边一块糖糕或者一碗茶水,那阑珊桥她自小就爬来爬去,端了脏衣服在桥下洗洗涮涮也是常有的事情,小鱼小虾倒是见了不少,哪里见过什么被镇住的大妖的影子。
当然这个怀疑只存在于阿福心里,她只是茶肆一个小小的伙计,勤勤快快做好自己的活就好,哪里还用想这么多的事情。
脑子里胡思乱想,手下洗碗的速度不停,木盆里冒出尖儿来的碗碟洗的干干净净摆放整齐后,阿福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胡乱擦了几下,继续听着一旁边人们讲说的,关于阑珊桥和当年神君镇压大妖的种种传闻。
裤脚边痒痒的,黄狗福金凑过来蹭了蹭阿福的裤腿,阿福蹲下身子,轻轻捋了捋福金背上的毛发,把方才洗刷碗碟时剩饭里拣出来的,几快连着肉的骨头拿给福金。
福金低头嗅了几下,朝着阿福摇摇尾巴,对自己这同屋的好友,表示了十分的友好和感谢。
由心里,阿福也将福金看做是自己最亲的伙伴,因为说起来,他们一人一狗,算的上是同命相连。小时候的事情,阿福有些记不清楚了,只打记事开始,她就住在了茶肆旁边的柴棚里,掌柜的夫妇成日里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她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长大了就应该在茶肆里做些活儿来报答他们,所以阿福自八九岁有些力气之后,整日里面对的就是刷不完的碗碟洗不完的衣服,还有劈不完的柴火。
福金是掌柜家儿子养的一条狗,也是在路边捡回来的,掌柜的善心发了,便让它和阿福住在了一起,起了名字叫福金,和阿福一样,都是“福”字辈儿的,与他们同一辈儿的,还有掌柜媳妇儿怀中那只胖如肥猪的白猫,叫福银。那白猫阿福不甚喜欢,只觉得白猫同掌柜媳妇在一起处的时间久了,便养成了个一样的性子,走路时昂着脑袋惦着脚,高傲的仿佛是天上难以触及的云朵,并且极不喜欢和阿福还有福金在一起相处,阿福觉得不喜欢便拉到,她也乐的自在,阿福认为,福金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阿福已经到 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前些日子村子里最会说道的王媒婆过来和掌柜的提说过关于阿福的婚事,这才让阿福从每日劳作的辛苦中恍然觉悟,她是一个女孩子,且是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女孩子,自己身上穿的,这几件多年如一日缝缝补补极不合身的男子衣衫,已经险些让她忘了这个事实。
阿福没有父母,婚姻大事自己做不得主,还得由将她养大的掌柜夫妇做主,当天里阿福长了个心眼儿,还曾侧着耳朵听了几句,大致的意思就是掌柜的拒绝了那王媒婆说的婚事,说是本预备着将她说给他们的儿子大威做妾,好生养几个孩子后,继续在茶肆里打杂洗涮。
这个决定阿福只在耳朵里过了一遍,便有些不大乐意,并不是她不喜欢大威哥,而是觉得仿佛嫁给大威哥,她像如今这样的日子,便会一直一直的持续下去,直到她死。
大威哥是个热络的粗狂性子,喜欢背上弓箭带上福金去山里打猎,回来了也喜欢和阿福讲说一些新奇的见闻故事,可是大威哥似乎也和掌柜的夫妇一样,觉得阿福生来就应该在茶肆里洗洗涮涮做饭劈柴,而不是也向往着去山里探索玩乐,遇上一些新奇的人物事物。
算起来,唯一算的上是阿福生活里轻松一部分的,就是像方才一样,边坐着干活,边听巧嘴的人,一遍又一遍的讲说关于阑珊桥的传闻故事,入迷的时候,听到讲说那位为镇压大妖而陨落的神君时,竟没来由的,觉得一阵心疼怜惜,由此阿福常常清扫茶肆周围的时候,也会连带着,将那阑珊桥扫上一遍,心中觉得,神君果不枉为神君,若是换做她,必然舍不得殒身至此。连带着,阿福还会担忧,若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一百年三百年或者五百年过去了,那镇压在阑珊桥下的大妖破阵而出,会不会还有神人,牺牲自我而成大道,若是那样,可当真算是天上地下顶大的功德。
西方的天空渐渐染了暮色,橙红的光铺照在阑珊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重新挽起包袱挑起担子朝着别处远离,随着天色渐暗,拱成半弯新月的石桥,沉在迷蒙的夜色里,隐隐绰绰。
天空之中一颗星辰似乎偏了轨道,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太行山脉滑落,幽幽之中,阑珊桥下平静的水面似乎受到了什么波荡,轻轻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随着河岸一只棕黄的土狗吠了两声,那波纹缓缓平复,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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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二
手中的斧头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阿福面前的柴禾,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一堆儿。直起发酸的腰来,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阿福停歇的空档,看那老柳树下面,一群往来的行人又围坐在一起,听人讲说关于阑珊桥的故事传说。
听了片刻,阿福刚欲举起斧子接着劈柴,拿眼睛一扫,便见人群外面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惦着脚努力的往前挤着,似乎觉得自己离的远,隔了人群耳朵听不真切。
阿福拎着斧头过去,拍了拍那老头的肩膀。
老头儿察觉,回头看了阿福一眼,瞧见了阿福手中的斧头,再看看旁边开门营业的茶肆,以为如那开黑店一般,硬要叫人花钱,便不由得恼了几分,朝着阿福喝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还想对老夫做些什么吗?”
阿福听了一愣,却也不傻,意识到这老头儿对自己有误解,并不曾解释,只出言利落的解释道:“你的钱袋子被人偷了。”说罢,朝那贼人的方向努了努嘴儿。
老头儿一听,下意识的赶紧一摸身旁的锦袋,果然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再看那贼人离去的方向,想来是个惯犯,早已经轻车熟路,溜了个无影无踪。老头回过神来,脸色俱变,大叫一声不好,抬腿便朝着那贼人的方向追了过去,瞧样子,看上去年岁虽然大了,腿脚倒是相当不错。
其实阿福认识那贼人,一直在这里待着,常来常往的人就那么些许,这梧桐镇的阑珊桥算的上是四里八乡顶热闹的地方,能招的行人闲人逗留,自然也能招的毛头小贼前来。方才偷了老头子钱袋的贼人,就是附近镇子里的一个无赖混混,因在偷窃的时候被阿福看见过几次,每次见了阿福,不等阿福说话,便瞪眼睛咬牙,恶狠狠的吓唬一番。因为这类事情,掌柜的夫妇也曾教训过阿福,说她是“吃饱了撑的”,阿福当时揉了揉肚子,暗地里掐了一把自己还不如掌柜媳妇腿粗的腰围,想着她吃饭从来八分饱,哪里吃撑过几回。可掌柜的夫妇训归训,那小混混该吓唬吓唬,阿福若是见了那被偷的人衣衫端正不差银两,便也默不做声,可若见那被偷的人沧桑满目孤儿寡母,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会前去提醒上几句。
方才被偷的老头儿,看上去花甲年岁,通身的粗布衣衫,又操着一口外地口音,阿福觉得他年岁大了在外奔波不容易,若是银钱被偷,离家又远,少不了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于是好心好意,上去提点了一句。那瞧上去脾气顶倔的老头儿若是运气好,追住了贼人也好,左右贼赃并获不是在她阑珊桥边被抓的,她不必受牵连,若是那老头没有追上贼人,那也只能怪他运气不好了。
劈完了面前的柴火,阿福放下斧头,站在河边的老柳下,朝着阑珊桥下看了看,近日夜里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阑珊桥下的河水有些不大平静,几次穿上衣衫掌着灯出来看,又都是一如往常,只除了福金半夜里爱叫唤两声,其它一切,都静谧的像是沉寂在了夜色里。
大威哥常年打猎,耳朵是十分灵敏的,闲下来的时候,阿福又问过大威哥,问他有没有听到水中有动静,结果大威哥一直摇头,只笑说阿福整日里关于阑珊桥的传闻听的多了,信以为真,开始神神叨叨了,改日里由她去讲说阑珊桥的故事,也是绰绰可以了。
阿福性子倔,张张口想要反驳几句,觉得她的感觉一般不会有岔,但细想确实她也未曾发现什么,只得闭上嘴巴,拿起一旁的扫帚,扫着河岸上听故事的人们留下的满地瓜果皮子。
零零碎碎,待手头的活儿收拾利索,月亮已经上了高高的梢头。阿福回到自己的柴棚里洗漱一番,躺下的时候福金已经在角落里阿福为它编的草蒲团上,哼哼唧唧的打起了狗呼噜。
熄了屋里黄豆粒一般大小的油灯,阿福浑身酸累的躺下,闭上眼睛刚刚觉得自己要进入一个漫长的梦境时,又听得外头有潺潺的水声流动,紧接着,一股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气息朝着她慢慢靠拢。阿福躺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心中责备自己一惊一乍,或许正是入了魔怔,才会有这般的幻觉幻听。
夜风吹的树上的叶子互相敲打着,发出一种热闹又静谧的哗啦声,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屋里,均匀的洒在地上,使得坑坑洼洼的地面如罩了一层晶莹的白雪。
阿福脑子里胡想着事情,半是清醒半是迷蒙的睁开眼睛朝着屋地上的月光看了一眼,却见月光中嵌着一抹修长的身影,似乎半是欢愉半是惆怅,垂首顾盼之间,被月光勾勒出一笔极美的弧度。
阿福蓦然惊醒,猛的抬头朝着半开的窗子看去,借着月光看到窗外兰白的身影一闪,转瞬不见了踪迹。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早起干活,阿福本就是和衣睡的,方才这一幕让阿福以为遇上了入室盗窃的贼。阿福赶紧起身趿上鞋子,拿起柴棚里那把整日用来劈柴的斧头,气势汹汹的追了出去。
出了门去,借着月光追了没几步,阿福便见白日里说故事的那棵老柳树下,似乎蜷坐着一个身影,正依着树干,同福金一样连贯的打着呼噜。
阿福走近,睁大眼睛瞧清楚了,这人正是白日里被小贼偷了钱财的老头儿,此时此刻那老头儿全无形象体面,身上灰白的衣裳,随着他蜷缩的动作,皱成了一团一团。
“喂。”
阿福唤了一声,谁知那人依旧打着呼噜,不做任何回应,阿福有些气了,用手中的斧头把儿轻轻敲了那老头儿一下,训斥道:“你方才立在我窗户下做什么?是不是自己丢了钱财,反而恩将仇报要偷我的,我告诉你,我没有铜板的!”
那老头儿被扰了好梦,听着耳边阿福的说话声嗡嗡直响,便用袖子蒙上头道:“本仙虽然穷了些,宁可饿死也决计不做偷盗之事。”
阿福倒退一步,前一句她听的不甚真切,后一句“不做偷盗之事”算是听了清楚明白,于是赶忙用手护住胸前,握紧手中的斧头道:“你这老头子,我大威哥可是上山打猎的好手,你要是对我意图不轨,我可就喊大威哥了!”说罢,阿福便试探着朝茶肆正屋的内堂,唤了声,“大威哥!”
正屋处没有人回应她,不过这一声,却是将那睡的迷迷糊糊的老头儿吵醒了。
老头儿坐起身来,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挑起一只眼睛看见阿福自卫的紧张模样,十分鄙夷的道:“本仙天上地下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你个身材板平麻子脸的黄毛丫头紧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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