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学堂

    一群白的、黑的、灰的鸽子扑棱棱的从一片年久失修的屋顶飞起,划着弧线在谷底镇的上空盘旋。

    谷底镇坐落在名副其实的谷底,两侧是高耸的群山,阳光似乎从来照不进来,雨点和雪花落下来常常落到一半就看不见了,窄窄的石板路即使在短暂的夏天也是阴冷潮湿的,路两旁是用粗壮的松木搭建的房子,房子的外表糊着厚厚的黄色的泥巴,墙裙上泛着大片大片的刺目的碱花,一颗凭着风飘来的椿树籽在墙边扎下根,可能活了十几年了,树干已有成人的手腕粗。树下常常站着一个和小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乌黑蓬乱的头发,瘦削的脸上眨动着一对大大的忧郁的眼睛,他仰头看着飞翔的鸽子,眼睛里满是羡慕和遐想。

    石板路的尽头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吼:“米宝,还不念书去!难道让先生等你吗!”

    被叫做米宝的男孩转过身来,他的天空、遐想、自由的鸽子好像都被铡刀“咔嚓”铡断,他低下头,一步一步走向旁边木头做成的油漆斑驳的大门。

    这是三十年代东北遥远偏僻的小镇,任何官方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踪迹,但是它偏偏位居进山出山的要塞,在那国土沦陷,匪患猖獗,饿殍遍野的年代,山里的人往山外逃,山外的人向山里钻,跑到这儿,不知怎么的,进山的犹豫了,出山的迟疑了,于是聚集在这里,交换可以吃的,可以用的,可以穿的,价钱讨论的没结果,就住在这里第二天接着讲,慢慢的,渐渐的就组建了一个可以蜗居的地方,逢个十,撵个五,还把集赶上了,有人蒸了包子出来卖,有人把兽皮做成袄挂在门口,还有人把掌鞋、钉马掌的手艺摊儿摆到了宽敞的地方,后来又衍生出了打镏子的、做寿衣的、算命的……一个小镇就这样在地球上长出来了。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这里的寒冷、冰霜加上胡子(土匪)的光顾司空见惯有些麻木了,他们和这里的草木,动物一样,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还活着。然而他们的孩子却绿油油的生长起来了,活着的人和正预备死去的人开始为他们打算起来,但是打来算去也没个结果,于是焦虑起来,正在这时,一个人及时的出现了,他叫郑六,是这一带有名的胡子,手下已有百十号人,虽身在江湖,但口碑不坏,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的事他不沾,杀富济贫的消息倒是频频传来,加上近些年他老娘、媳妇都接来在镇子上住着,谷底镇便变得太平起来,于是人们注意到一个个像雨后冒出来的蘑菇一样的孩子。郑六决定在镇子上开一个学堂,让满世界疯跑的孩子们识字,知书达理,正中了镇子上焦虑人们的下怀,一时间,兽皮,干肉之类的礼品在郑六家的院子里堆积起来。

    学堂就建在镇子东头的破庙里,这庙不知什么年代断了香火,供奉的泥胎佛像早就驾鹤神游去了,只剩下残缺的底座像被截断的树桩子一样灰头土脸的墩在台子上,院子里是一人多高的蒿草,这里曾是野狼们的乐园,大人们吓唬孩子的由头,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学堂,经过人们一番充满希望的整理,倒也有了心目中学堂的样子。唯一犯愁的就是教书的先生了,被郑六连哄带骗押来的先生九个跑了八个,剩下没跑的是郑六胡子帮里的人,这人说来和庙还算有些个缘分,和尚出身,生的高大健壮,走路时攥着两个小斗大小的拳头,胳膊甩的很开,让人觉得他一直在练拳一样。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枪也使得好。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他的,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姓名,都叫他“和尚”。用他的话说,入了胡子这行,就不配叫父母给的名号了。平时他的眼睛总眯缝着,一旦睁开,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能吓人一跳,所以孩子们都怕他。镇上的人倒是很放心,因为这帮猴崽子是放养的,野惯了的,没个镇得住的着实不行。

    开学那天,郑六站在院子里训话:“好好学,首先要学做忠孝礼仪之人,学好了,到山外洋学堂里念去,学不好,只有跟六爷我进山当胡子去。而且还要跟和尚习武,练得好身手省的受欺负!”

    站在院子外的大人们面面相觑,算命的陶半仙小声嘀咕:“六爷这是要给他们胡子帮培养后备军哪!”

    立刻有人接上说:“别瞎咧咧,六爷的闺女桃子不也在里面吗?”

    “是啊,识文断字,练功习武总比满世界疯跑强不是!”有人应和着。

    这时候的米宝也坐在学堂的房子里面,跟着那眯着眼睛的和尚先生念:人之初啊,性本善啊,性相近啊,习相远啊……

    渐渐的,米宝就不怎么想跟着念了,因为这《三字经》他早就倒背如流的,那还是三年前爹娘活着的时候,在山外的私塾里跟蓄着山羊胡须的老先生学的,那温暖的阳光从木格子窗斜射进来,老先生的老花眼镜恰到好处的架在弯曲的鼻梁中段,他拖着长声念一句,米宝他们学一句:地所生啊,有草木。此植物啊,遍水陆……

    念着念着忽然传来了枪声,“叭沟”,“叭沟”的在空里清脆的回响着。有人惊慌的呼喊:快跑啊,日本鬼子进了屯子啦!

    滚滚的浓烟从米宝他们家的屋顶升起,通红的火舌贪婪的燎着刚才还有阳光照进的木格子窗子,老先生呼天抢地的不肯离去,鬼子的刺刀在他的灰色的缎子夹袄上乱捅,老先生浑身痉挛着倒在地上,鲜血咕嘟咕嘟的冒出来,渗进黑色的泥土里。

    屯子东面的一片草地上开着黄的紫的小花,这是米宝他们放了学捉蚂蚱,放风筝,玩老鹰捉小鸡,满场子的疯跑游乐园,现时刻聚集着全屯子的老老少少,他们惊恐的呆立着。鬼子的机枪响了,人们惊恐的惨叫着,一排一排倒了下去。

    米宝叫着:跑啊,跑啊,娘,咱还不如那小鸡仔儿吗,老鹰来了它们都知道跑啊!

    娘紧紧的搂着他,用身体护着他,把他压在身下。温热的血从娘的身体里喷溅出来,在他的脸上,脖颈子上流着,一直流进了他幼小的心窝里。

    他是被半夜里赶来的三大爷救走的,那时四周寂静下来,他正走在一步一打滑的血浆上。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了谷底镇的孩子,用三妈妈的话说,这是个废了的孩子。三大爷也同意这个观点,他非常怕老婆的接腔说,连个包子摊儿都看不住,可不就是个废了的。

    米宝却不觉得自己是“废了的”,不就是看不住摊儿吗,堂哥比他大两岁还不会算账呢,没别的,他就是想飞,想像鸽子那样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飞,飞到爹娘那里去。

    米宝慢吞吞的移动着脚步,走过平整干净的院子。课堂的门虚掩着,有几个男孩在里面走动,有的眼睛不时的往门口瞅,有的偷偷窃笑。米宝伸手刚一推门,“哗啦”一簸箕脏土从天而降,他又中招了。屋内的孩子们哈哈大笑,有的还把笤帚扔到半空,热闹非凡。

    米宝用平静的目光扫视着他们,不明白为啥大伙总喜欢作弄他,他想不到别人是因为先生随便提问《三字经》的哪一段他都不带磕绊的背出来,显出别人的愚笨;他更想不到练功时他纹丝不动的马步下蹲得到先生的赞许,而别人流汗陪练;他只想到自己没爹,也没娘,而镇上孩子都有。

    忽然,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上面绣着粉色的桃子,配着绿色的叶子,清清爽爽。米宝知道又是桃子过来了。他没敢伸手接,桃子却大大方方的抖开手帕掸着他头上肩上的灰土。男孩们怪叫起来,桃子却大胆的训斥他们道:“不害臊吗你们!欺负比你们小的,有本事上山打狼去,下山杀鬼子去!在这逞啥能!”

    铁匠的儿子小国子喊道:“你能,你咋不下山杀鬼子呢?”

    “你放屁!”桃子白白的脸一下涨红了,她拾起地上的笤帚扔了过去。

    桃子是郑六的闺女,人长得眉清目秀,梳着长长的又黑又粗的两条大辫子,当年还是城里洋学堂的学生,那也是他爹做“**”的时候。后来日本鬼子入侵,城市沦陷,眼见日本人掠财抢物,他爹被“不抵抗”的命令压的透不过气来,带着一竿子人进山做了胡子,他们偷袭过日本鬼子的粮库,杀过欺男霸女的财主,也和山里独霸一方的胡子交过手,没输过,杀富济贫的名声传的到处都是,队伍也就逐渐壮大起来,他最听不得的是“不抵抗”、“不抗日”这类的话,自然闺女也和爹一样,自己美好的前程,有院落的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统统在一夜之间全去了梦里,自己跟着娘和奶奶流落到这个到处泛着老箱子底霉味的小镇子上安家落户,她怎个能不急、不恼、不恨呢?
------------

第二章 桃子

    桃子扔过去的笤帚正砸在小国子的秃脑袋上,他咧了咧嘴刚想哭,被旁边男孩子的起哄声弄得把眼泪憋了回去,他拾起笤帚向桃子打了过来。

    就在笤帚离桃子还有一扎近的时候,米宝一步挡了上去,这物件就扎扎实实落在了他苍白的瘦削的脸上,一道红印子不失时机的呈现出来。

    大家愣了一下,但接着陶半仙的大小子陶金宝就怪声怪气的叫了起来:“看呀,看呀,这就叫做英雄救美呀!”

    陶金宝是这帮孩子里最大的,已经超过了十五岁,长得又细又高,就像打枣杆子一般,别的本事没有,说怪话,出坏主意的心眼就像房子后面的臭水沟,遇到个阴天下雨就咕嘟咕嘟直冒泡。

    桃子过去推了他一把,说:“滚开,一天到晚就像你爹一样满嘴胡咧咧。”

    “那咋了,别看你爹逞英豪,出门打仗,上山打猎,还不是找我爹测吉凶!”陶金宝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嚷嚷。

    正在这时,忽听得门“咣当”响了一声,屋子里的闹声戛然而止,就像整个世界没声音了似的。

    米宝抬手摸了摸火辣辣的脸,不用回头,就知道和尚先生到了。他一直张不开口向和尚叫“先生”,因为那蓄着山羊胡,带着老花镜斯斯文文教书老先生的模样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而不是眼前这虎背熊腰,遮风挡光的形象。

    四周静下来了,米宝的眼睛溜向那敞亮的空中,那里正有一群鸽子划过,他的心跟着飞向那高高的无遮无拦的地方。

    和尚的大手摸在米宝乌黑蓬乱的头发上,他用尽量和蔼的声音说:“你和桃子今天不用诵读了,你们去到院子外的草甸子上去练射箭吧,家什我都给你们备好了。”

    孩子们一阵嗡嗡,和尚双眼一瞪,顿时鸦雀无声。他继续面无表情的说:“等你们背的

    跟他俩一样熟了,我就放你们出去。

    镇子上古老的寺庙现在的学堂已经是镇子的边缘了,远处的荒草甸子更是和从大山上绵延下来的树丛接壤,这里经常有野兽出没,所以鲜有人迹。去年郑六带着人与从山里出来抢货的毛贼在这里打了一仗,郑六的人大都是受过训的,枪也使得好,没放几枪就把那些毛贼打得撂下几具尸体钻进林子里无影无踪了。

    米宝厌恶透了杀人,更厌恶透了枪声,他见了死人或是听见枪响就翻江倒海的难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三妈妈就说,这孩子着实废了。三大爷也附和着说,就是就是。

    但桃子不这么认为,满镇子她就觉得米宝好,米宝安稳。

    米宝也愿意和桃子在一起,因为桃子的一双黑黑的大眼睛有些像娘,她也经常像娘那样护着她,一次他和大堂哥抬水,一根棒子搭在他们两人的肩头,水桶在中间,大堂哥总是把桶往个子较低的他那边移,他在前面走着,那沉重的、装满了水的大桶几乎贴在他的背上,衣领子全被桶里晃出来的水溅湿了,他没回头,咬牙忍着。路过桃子家门口的时候,被站在门前的桃子叫住了,她跑过来,把桶推到中间,瞪着一双大眼睛对堂哥说,你娘没教给你吗,欺负老实人是要遭报的!堂哥自知理亏,又怕桃子家的大人,便低眉顺眼的回去了。米宝每次劈完了柴,扫完了地,干完了所有三妈妈交给的活之后就想去找桃子玩,但是他不敢进桃子的家,桃子家是镇子上最有钱最有势力的,门口有人站着岗哨,所以他就站在离桃子家不远的椿树下看天,看天上自由自在飞翔的鸽子,等着桃子出来。要不是因为学堂里有桃子,就是三大爷打他他也不会去念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句子的。他想,日本人也是性本善吗?那么他们的“习”和我们比起来怎么“相”得那么“远”呢?

    荒草甸子上长满了野艾蒿、白莲蒿、开着白花的荠荠菜、开着黄花的蒲红英之类,在微风中摇摇摆摆,看上去既阴郁又欢畅。

    桃子在前面轻快的走着,她穿着一件细洋布上衣,淡绿的底色,上面撒满细碎的白色的小花,仿佛迎着风能闻到扑面而来的香气。米宝紧紧跟在后面,第一次感觉到脚步不是沉重的,不是潮湿打滑的,脚下的青草好像云一般的柔软温润,他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该多好。

    “嗨,米宝,想什么哪,你看你脚都踩到弓弦子上了!”桃子咯咯的笑着把正在神游的米宝从他的世界里唤了回来。

    米宝看到脚下放着几张弓,想是和尚先生从他们队伍里拿来的,帮里的人现在都使上了快枪,这弓箭可能不怎么用了,显得很陈旧,枣木做的弓和牛筋做的弦子都有些发黑了,只有旁边羊皮桶里的箭好像是刚做的,箭杆还透着树枝的青色,刚刚打磨过的箭头闪着铁器固有的冰冷的光。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781 782 783 784 785 786 787 788 789 790 791 792 793 794 795 796 797 798 799 800 801 802 803 804 805 806 807 808 809 810 811 812 813 814 815 816 817 818 819 820 821 822 823 824 825 826 827 828 829 830 831 832 833 834 835 836 837 838 839 840 841 842 843 844 845 846 847 848 849 850 851 852 853 854 855 856 857 858 859 860 861 862 863 864 865 866 867 868 869 870 871 872 873 874 875 876 877 878 879 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