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将心换心(一)

    一九三三年农历三月,春风吹拂神州大地,江南的天气慢慢暖气来,这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和煦的阳光洒在枝头上,照的柳树新叶愈加油绿,稚嫩的柳絮芽香味混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让人闻了不由得精神振奋。周逸之喜欢这种味道,胜过在百花争艳的花园里。清新的气息给人一种实在,一种脚踏实地的希望。所以他让助手黄陈宽把车停在桥头的路边,下车呼吸一阵子田野间草香味道。喝上几口黄酒,神清气爽的继续上路,他们这趟的目的地是商丘县。周家洋行的商丘分号即将开业,周逸之作为总掌柜理所当然要到。但他要先在上海盘恒三五天,公董局①的陆宏说过几次要为他引荐上海市政厅财务局理事高筱杰。高筱杰明面上在财务局是闲职,实际是南京政府盐务稽核总所所长,周逸之想大力发展的盐业没他支持真不行。陆宏还要顺便介绍个德国医生给周逸之认识,医治他困扰多年的心悸症。

    说起吴兴县南浔镇的周家,可以溯源到明朝中叶,世代书香门第,晚明出过几任高官。清军入关后举家南迁在湖州南浔定居,以生丝、丝织品为营生。此后虽然也曾热衷于科举仕途,但直到清朝灭亡几百年间最大也就出过一个恩贡②。太平军③占据湖州时又举家搬到上海南市黄浦湾,做起棉丝、蚕丝的生意。后来见南浔变化不大,又回去继续经营。两边的生意不仅在逐步扩大,还与太平军做起买卖。到周逸之父亲周升平这一代,家族超过三百人口,祖业涉及到服装业、生丝、造纸、酿造业、食盐、矿业。周升平的姐妹们案例不能参与生意,四个兄弟对生意可以说是不做主也不作为,他们教的子女更成了除花钱什么都不在行的纨绔子弟。对于当家的周升平来说也很无奈,除了自己多辛苦别无他法。因为他祖父在时曾因为二叔吸食大烟活活将其打死,虽然此后家族中再无人敢染指烟土,却也同样不敢过于严厉。

    周逸之作为长房长子,无疑是家族的下一代继承人。所以从呀呀学语就开始灌输各种文化,经史典集、辞赋音律、八股文样样精通。民国六年(1917),十六岁的周逸之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周升平仍觉得他需要历练,托关系让他到英吉利④留学。周逸之带着小他两岁的书童黄陈宽漂洋过海到英国的杜伦,在杜伦大学读了四年工程学。民国十一年回到南浔,开办湖州第一个洋货商行。年底娶了同镇富商之女邢红樱,婚后全心投入事业,不断的创新。不仅洋货行、服装行做的风生水起,开了十多家,还逐步投资银行业、地产业、船运业。并协助父亲大力发展家族事业,把生丝和黄酒出口到英法。三十岁这年他当上周家大掌柜,几年间将家族事业推到了顶峰。而目前他最想做的,是改变以往各自为政的经商模式,联合几家甚至几十家有实力商行,形成最具竞争力的联合股份公司,盐业就是第一步。

    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周逸之在湖州的声望日益增长,超过其曾祖南浔五虎⑤的名头。但他为人处事却又相当低调,不往北平、上海、南京工商界名流里面凑,风月场更是见不到他的踪迹。这或多或少跟他从母胎里带的心悸症有关,近几年发作更是频繁,时常难受的喘不过气来。就连老中医配酿的黄酒也缓解不了多少痛楚,也可能是喝了十几年身体里产生抗药素的原因。所以对于上海之行,最大的期望就是陆宏介绍的洋医生有真本事,最好是能解除他与生俱来的心悸症痛苦。免得总担心丢下妻子和两子一女,也免得老父随时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那么大家业,交给弟妹们不放心,让父亲再劳心劳力也是不孝。

    傍晚时分,周逸之和黄陈宽从周家洋货行出来,开车前往九江路。周逸之今晚请陆宏一家在华茂饭店吃饭,走九江路比走拥挤的南京路要快捷。汽车缓缓地在霞飞路上行驶,周逸之坐在车后座,看着路两边林立的招牌,不由得感叹上海变化太快。每次来这里都有种压迫感,真担心一觉醒来就赶不上当前的形势,然而他的老毛病,使得他无法做选择。人力与生老病死比较,终究是太渺小了。

    陆宏,字青云,六十五岁,祖居上海县十六铺,几代靠埠头做航运生意。陆宏自幼勤学上进,年轻时留过东洋,刻苦钻研史学,是名符其实的工商界大儒。他接手家族把生意拓宽为水路两运,后来更是大力发展地产和电力建设,成为与租界合作范围最多的华商,也是头一批进入公董局的五个华人董事之一。陆宏的家业和声望在上海公共租界屈指可数,但家丁不是很兴旺,父辈没人了,姊妹们也没有,后辈有三子两女。长子陆家成三十六岁,学医,毕业后醉心于医疗机械研究,对祖上事业完全没兴趣。妻子是医院护士,婚后育有两子。长女陆家瑛,乳名金环,三十岁,十几岁时曾与周逸之订有婚约,因为他体弱多病取消。圣玛利亚女校毕业后嫁给上海名流之子蔡恒,过着深居简出的少奶奶生活。次子陆家循二十八岁,在法国学的社会科学,回国后在报社工作,坚持不从商还成天和一些有志青年四处发表爱国言论。他妻子的娘家也是经商,婚后育有一女深居简出。小女儿陆家瑜,乳名银环,刚满十九岁,去年从苏州景海女师⑥毕业后在徐汇女中教书。幼子陆家宝刚十岁,在徐汇公学读小学。

    这天的晚饭是中西合璧式的,有地方菜也有进口烤肠,既迁就陆家老少同样要照顾到那位洋医生,而那位洋医生却迟迟没到。周逸之再次端起茶杯向陆宏套话:“陆伯伯,喝茶。不知道那位米斯塔尼可拉斯施奈德(Ms Niclas Schneider)有多大年岁?从医多少年?擅长治心病吗?”

    “呵呵,世侄多虑啦。”陆宏笑着喝口茶,温和地看着周逸之,“你也是留洋回来的,西方人不是重能力不重经验吗?怎么还跟升平兄那样保守?人家米斯塔既然能当博士,怎么着——”

    “爸,米斯塔的意思是先生,是对洋人的尊称,不是名字。”陆家二女儿陆家瑜打断父亲的话。

    “银环!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陆太太申斥着瞪一眼二女儿,安慰周逸之,“逸之,放心好了,洋鬼子的针很神奇,上回小五子肿痄腮疼的满床子打滚,扎一针天亮就能上学了。”

    “那只是普通的消炎针,是个西医都能打。”陆宏对于妻子的话不以为然,“世侄不必太介怀,明天让米斯——洋医生带你去做个检查。只要诊断方向不出差子,吃上一剂药试试,好赖就知道啦!”说到“米斯塔”的时候刻意改口成洋医生,有意无意地瞟一眼二女儿陆家瑜,心说这回该不会挑刺了。

    “爸,洋鬼子的药是按疗程说,不像中药按剂吃。”二儿子陆家循在旁边插话,他妻子则低着头,私底下紧拉他衣服角。

    “我说什么来着?吃几天洋墨水儿都来教训我了不是?”陆宏说着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眼睛狠狠白了一眼陆家循,却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训斥,毕竟他已经成家立室。

    周逸之看出来陆宏十分不悦,刚要岔开话题,陆太太清了清嗓子像要说话,就示意旁边的黄陈宽给陆宏续茶。只听陆太太训斥陆家循道:“你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怎么能当众揭自己父亲的短?虽然你逸之哥不是外人,那也伤你父亲的面子不是?”

    “啪”陆宏把杯子重重地放在跟前桌面上,幸亏有桌布才没撴破。看着妻子更加不悦:“本来还有几分面子,好嘛,现在没了。”语气里却是抱怨妻子的说话不适时宜。这个大动作把刚要为他倒茶的黄陈宽吓得手一颤,赶忙后退,险些把热茶倒在他手上。

    “陆伯伯说话很是风趣,您对家人的和蔼着实让逸之钦佩。好羡慕家循,家宝兄弟。”周逸之赶忙笑着跟陆宏攀话,以免他们这说话方式升级而让陆宏挂不住面子。

    “唉,被他们母亲惯坏喽!”陆宏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候,陆家长子陆家成从外面往里走。身后是个金黄色头发白皮肤外国人,高个子窄脸庞,身着黑色礼服黑色皮鞋,约莫有二十岁出头。陆家成边走边笑着说:“逸之贤弟,爹,米斯塔施耐德来了。米斯塔施耐德,里面请。”

    周逸之站起来冲两人点点头,微笑着走几步,伸出双臂与尼可拉斯握手。心里却不由的凉了半截,这样的学生模样能有什么样的大能耐,博士学位估计也是靠特殊方法得来的。

    没想到这位尼可拉斯汉语说的相当不错,也很会来事。落座前先送给陆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送陆太太母女两盒法国花露水。入席后开始和周逸之讨论病情,看得出对中国古医学也颇有研究,几句话说出周逸之的复发症状,以及饮食起居对病情的影响,说的他和陆家成都频频点头赞成。

    寒暄以后,周逸之让黄陈宽安排上菜,并打开两瓶洋酒,招呼大家吃喝起来。这时他留意到尼可拉斯不时用公筷为大家夹菜,筷子使用的比刀叉还熟练。看得出对陆宏恭敬有加,对于陆太太和陆家兄妹的饮食习惯也很了解。和他碰杯攀谈南浔商业时滔滔不绝,可见这个人处事很有一套。

    尼可拉斯一九零七年出生在法兰克福⑦的军人家庭,他父亲和哥哥都是职业军人,母亲也在政府不满工作。他二十三岁时以优异成绩取得海德堡大学医学系博士,受其导师马科斯·诺依曼(Max Neumann)影响到中国学习中医。前年由德国领事保罗推荐自费进入国立江苏大学医学院进修,同时在公济医院⑧西医内科坐诊。

    一顿饭吃完,尼可拉斯和周逸之就像老朋友似的。当着陆宏的全家打包票全力医治他的心悸症,并约好第二天去做检查。周逸之则送他一套宋朝文房四宝两坛练市黄酒,送陆家一些英国日用品,送陆宏一幅明朝字画。离开饭店时又把尼可拉斯送到住的地方,说好明天早上九点接他,才回南市的老宅。

    车子在贝当路东段掉了头,往周家上海老宅方向开。黄陈宽边开车边通过后视镜看周逸之,见他靠在后面闭着眼睛,关切地说:“大少爷,您没喝多吧?”

    “没有,我这身子骨怎么敢多喝?”周逸之仍然闭目养神。

    “嗯,那就好。”黄陈宽继续看前方,不时地看后视镜,一则注意主子安全,再则有话想说。他的开车技术和身手都属一流,对周家也忠心。这也是周升平选他自幼陪伴周逸之的原因,几个同样世代在周家做护院的,只有他最讨几个老爷欢心。

    车子驶出贝当路,他看周逸之还闭着眼,忍不住又问:“大少爷,您认为施奈德的医术靠谱吗?”

    “看他自信的态度,应该是有大能耐的人。”周逸之仍然闭目养神,“正如陆伯伯所说,检查完吃他一疗程药试试。好转了就继续,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反正我这就剩半条命,也熬了这些年。死了是解脱,多活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

    “您别这么悲观。华夏几千年医学史,明文纪录的‘黄帝内经’要比希腊的‘希波克拉底文集’早两千两百年,比巴比伦的‘法典’早将近四千年!”黄陈宽认真地说着。他想说尼可拉斯不靠谱,却又不敢太直接,只好拐弯抹角,“所以小的认为中医更靠谱,高人一定有。就拿施奈德来说吧,取得博士学位不还是想学中医?”

    “理论归理论,事实上我的病只怕来不及遇到高人了。”周逸之说完叹口气,却没有睁开眼。

    “大少爷,不要灰心。就像您在英吉利时常说的‘人活着就是希望,气不馁壮志终可成’!对吧?大少爷?”黄陈宽尽量鼓励周逸之。

    “呵,但愿吧。”周逸之确实没信心,因为发病频率从两年前的每周一次已经变成了三天两次,体力和精神已经大不如前。

    “您有没有留意施奈德的眼神?整晚都在盯着家瑜小姐脸盘儿,指定没安好心。”黄陈宽逐渐接近主题,眼睛仍不时瞄后视镜。

    “那是人家私事儿,陆伯伯自然有分寸。”周逸之淡淡地说。

    “那——您认为陆家老爷会把家瑜小姐许给施奈德吗?”这才是黄陈宽最关心的问题,所以说完后看着倒车镜里周逸之的细微表情。

    “应该不会吧?以陆伯伯谨慎——”周逸之听出黄陈宽的言外之意,轻轻一笑睁开眼睛看着后视镜,两人的眼光正好撞在一起。他身子坐直微微向前倾,“陈宽,怎么忽然关心起银环的婚事啦?看上人家啦?”

    “哪哪有的事儿?小的只是关心大少爷的朋友。”黄陈宽赶忙坐端正目视前方。

    “哦——”周逸之故意拉长声音,“唉,本想着你俩郎才女貌找机会给你们撮合呢,要这么说就算了。”

    “啊?有这种可能吗?小的哪里敢高攀家瑜小姐啊?”黄陈宽幽幽地说完,发现周逸之没反应,再一看又靠在后面闭上眼睛,忍不住问:“大少爷?您乏了吗?”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然对人家没意思,何必过问人家的私生活呢?”周逸之眯着眼睛没动。

    “大少爷,小的没有这福分,小的这辈子只侍奉在您身边儿。”黄陈宽再次表忠心,不确定周逸之哪句话是开玩笑那句是认真。

    “你呀!跟你讲过多少次,咱们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你随时都能离开周家,要什么家当、产业尽管开口,偏偏你像福叔那么倔!唉——”周逸之无奈地叹气,觉得黄陈宽还是不放心他的身体,所以有倾慕的人都不舍得离开他。

    “大少爷,您别说了,小的绝不改变主意!”黄陈宽这句话说过不止十遍。

    周逸之订婚、结婚、生子、重大节日,都会想到为他娶门亲,可他总是拒绝。有些像他父亲黄有福,比周升平年纪都大,却始终不愿成家怠忽对周家尽忠。最后是周升平在大女儿十岁订婚那年,硬给黄有福安置个院落,娶双林镇陈家独女,比黄有福整整小三十岁。而黄有福坚持让黄陈宽和女儿黄美丽给周家做仆人。周升平对这兄妹也不错,送房送地。还为黄美丽招了上门女婿,夫妇俩在酿酒厂做监工,黄陈宽却像父亲一样三番几次谢绝周升平的好意。

    陆宅在黄浦湾,豫园东南比邻外滩的一个小别墅群。室内的陈设多是木制,显眼地方挂着名人字画,家具简朴典雅,不张扬也不显俗气。一家老少连佣人十几口子住在这里,比起同地段的其他邻居略显拘谨,生活气氛却想当和睦。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1824 1825 1826 1827 1828 1829 1830 1831 1832 1833 1834 1835 1836 1837 1838 1839 1840 1841 1842 1843 1844 1845 1846 1847 1848 1849 1850 1851 1852 1853 1854 1855 1856 1857 1858 1859 1860 1861 1862 1863 1864 1865 1866 1867 1868 1869 1870 1871 1872 1873 1874 1875 1876 1877 1878 1879 1880 1881 1882 1883 1884 1885 1886 1887 1888 1889 1890 1891 1892 1893 1894 1895 1896 1897 1898 1899 1900 1901 1902 1903 1904 1905 1906 1907 1908 1909 1910 1911 1912 1913 1914 1915 1916 1917 1918 1919 1920 1921 1922 1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