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粮票第一节 我妈和关大娘

    稍微年长一些的人都知道,过去买东西,但凡是吃的,不光要钱,还要搭配一定面额的粮票,最小面额的是一两的,一个稍大的火烧就要二两粮票。

    那时候我妈和另一个中年妇女在公社设在火车站边上的一家副食店上班,我妈小时候上过村里的识字班,在姥爷家开的粉坊里干过,会算点小账,算是有文化的人,就被委派为副食店的负责人。那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姓关,我叫她关大娘,她不认字,每天光管着站柜台卖货。

    副食店用柜台隔成里外两间,外间站客人,里间卖货。收钱的匣子就搁在柜台底下最隐秘的地方,匣子里面分成两格,一格放钱,一格放粮票。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摆着好几个品种的白酒,香烟,糖,面碱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正对着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整整齐齐排放着盛糕点的铁皮箱子,通常放七八个,有桃酥,炒糖,长寿糕,蜜食,麻花,麻花分甜的和咸的,有时候还会有一种沾芝麻的小饼,大小像现在的一元硬币那么大,很好吃。那时正值我五六岁的年纪,每天跟着我妈上班,面对着这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点心,小小的心灵深深体会着痛苦与煎熬。其实我算是比较自觉的,一直到现在都害羞腼腆,从来没敢动过伸手自己拿点心吃的念头。本来,以我的年龄要上托儿所的,无奈适应不了集体生活,坚持上了半年,还是每天死去活来的,老师和我妈都够了。想想还有一年就上学,不值当和我折腾,关键还能省下一年的托儿费,征得公社领导的同意后,带我上班。上班之前,我妈给我定下规矩:你要是敢偷吃,哪只手拿的,就把你那只手剁下来。

    关大娘不以为然,觉得我妈做样子,一个孩子能吃多少呢?有时趁我妈不在,掰一块桃酥,她一口我一口,抓一把芝麻饼,她一块我一块,我妈回来,就跟没事一样。有一次,我妈说要到公社去交账,走到半道想起忘了拿东西,又折了回来,关大娘和我正躲在柜台里面笑嘻嘻的吃芝麻饼呢,看我妈推门进来,关大娘迅速抹了一把嘴,讪讪地站了起来。我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闭上。只见我那个干过八路的妈,三步并作两步从外间一下子窜进柜台里面面,抬手一巴掌,把我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半块芝麻饼唿了出来,紧接着揪住我的衣领子,连拖带提地弄到外间,靠墙站着,用手指头点着我的鼻子:哭就砸死你!

    我妈整治完我,回过头去,一脸正气的质问关大娘。

    “老关,你这是干什么?”

    关大娘耷拉着眼皮,依着柜台站着,不吭声。

    “这是公家的东西,你不知道?”

    这是一个标准的反问句,在后来语文课上学到反问句的时候,我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我妈的这个句子,它确实比一般的陈述句要有力量,比如说骂我爸爸,你不是什么好人,换成说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效果完全不一样,后者语气重得多。可是,对不识字的关大娘来说,任你是啥都不管用,她有自己的聪明智慧,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关大娘又恢复了平时的缓慢和从容,她拿起柜台上的抹布,抹掉了撒落在柜台上的几粒芝麻,抬起眼皮,看了我妈一眼,缓缓地说:“错是错了,已经吃了,咋办?又拔不出来,要不算算多少钱,把小南吃的也算上,都算我头上,看看多少钱,把我送公社吧。”

    谁说没文化话真可怕,关大娘几句话把我那个识文断字的妈说得哑口无言。其实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一直到我妈去世,她身边都没什么朋友,她从心底是有些看不上像关大娘这样没觉悟的老百姓的,有些自命清高的意思,虽然她自己也是一普通老百姓,但我妈觉得自己和他们有本质的不同,我妈有着辉煌的过去。虽然我姥爷家家境富裕,成分划分的时候划成了富农,但是在特殊时期,任谁也没有扳倒我妈,原因就是我妈十六岁就参加革命了。当时我妈不顾姥爷反对,在驻村部队开拔的晚上,我妈后半夜砸开窗户跑了,就像电影上演的,追赶大部队去了。我妈曾经无数次给我讲过,她是部队上有名的小老虎,那个年代有许许多多像我妈一样热血沸腾的革命青年,他们不怕苦不怕死,对党赤胆忠心。由于干得出色,我妈在部队上入了党,并被派回家乡主持地方上的工作,职务是区长。名声大了,成了国民党反动派打击的主要目标,好几次半夜被荷枪实弹白狗子堵在老乡家了,险些丧命。

    “你不怕吗?”有一次我问我妈。

    “怕啥?到那个时候,越怕越死。”

    我妈有时候会向我炫耀:“那时候我走到哪都带着枪,这么大,装在口袋里根本看不出来。”

    我妈张开手掌比划着,很自豪。

    “光我自己有,他们都背长枪。”

    我妈说的他们,就是说的她的部下,同志们。

    我妈回到家乡后,并没有立刻去看望姥姥姥爷,而是先把工作安排就绪,借着到村里去开会的时候,捎带着去看了看她的爹娘。

    走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今回来一个飒爽英姿斗志昂扬的女干部,姥姥姥爷心里的起伏变化不能想象,原本以为兵荒马乱,好几年杳无音信,当我妈早就死了,姥姥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现在却明亮鲜活的站在面前。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捎个信,你就不想他们?”

    “哪顾得上想,整天跟着部队这里那里的。后来到地方上,工作忙了更顾不上想了。再说,那时候刚解放,斗争形势很复杂。”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很有点当年妇女干部的神韵
------------

粮票第二节 爸妈的冲突

    就在我妈风风火火,工作蒸蒸曰上的时候,命运之神挥了挥手,让我妈的事业戛然而止。

    我妈患上了肺结核。

    这病放在现在不算什么,甚至都很少听说了,在那个年代却是绝症,和现在的癌症差不多吧,组织上在第一时间把我妈转到了当地最好的一家疗养院治病疗养,在那里有一种耸人听闻的治疗方法,就是每天把病人反转头冲下,从口腔往里打气,试图用气压的力量让肺部的窟窿愈合。在我听我妈说的时候,也是半信半疑,可我妈毕竟活了下来,是铁证。

    在疗养院和我妈一起疗养的,百分之百的都是一些和我妈一样的老革命,革命胜利了,国家没有忘记他们,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在疗养院里享受着不可思议的待遇,每人每天两个鸡蛋,一只小公鸡,主食一周不能重复,水果天天有。我妈身体不行,吃不下,就和食堂说好,把鸡蛋攒下,等我爸去看她的时候带走。在养病期间,我妈还学会了钓鱼,每当夕阳西下,我妈就会和病友到疗养院边上的池塘里钓鱼。我们家至今还有我妈在那个时候拍的照片,齐耳短发,深色旗袍,偏带皮鞋。最醒目的是腕上的英纳格手表,受来自大城市的病友影响,我妈变得时髦了。那段时光是我妈这辈子最小资的一段曰子,到了老年之后,我妈还会经常抚摸相片,给我翻来覆去地讲那时候的的事。我妈在疗养院交了好多好朋友,其中有一个姓刘的上海阿姨和妈妈最要好,书信来往了好几年,后来工作几经辗转,渐渐失去了联系。

    关大娘和刘阿姨的不同是南辕北辙的,我妈喜欢刘阿姨,志同道合的,讨厌关大娘,贪公家便宜,不讲原则。

    我妈既不能把关大娘送到公社,也不能让她对自己的错误有更深刻的认识,郁闷到最后,就只有冲着我使厉害,把我反锁到家里,自己去上班。

    对于我妈和刘阿姨这样的人来说,十几岁就出来扛枪干革命,[***]就是他们的爹娘,公家就是他们的娘家,谁损害公家利益,谁就是和她们过不去,而关大娘不识字,革命道理一点不懂,谁也不认,但她有着家庭妇女的善良和母爱,她知道我妈把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反锁到家里,她是忐忑不安的。

    于是,在一个绝望的早晨,关大娘突然出现在我们家,站在院中央,爽朗的和我爸爸打招呼。关大娘宽面大脸,慈眉善目,在我看来就像身披彩霞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关大娘寒暄完,拉起我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话给我妈听:“跟大娘上班去,咱不自个儿待家,谁愿待谁待。”我妈闻声从屋里出来,还想阻止,被我爸爸拦下,也就就坡下驴,不再说什么,跟在我和关大娘屁股后边上班去了。

    经过这件事,我妈和关大娘好像比以前更好了,两个人你关心我,我关心你,整天嘘寒问暖的。我也离着糕点箱子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

    转眼到了那年的冬天,临近春节了,来副食店的人猛然多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为春节的走亲访友提早准备,桃酥长寿糕等一买就买十几斤。我妈和关大娘忙得连喝水的功夫也没有,挂在横梁上包扎点心的牛皮纸绳刷刷的转着,一上午就用掉好几捆。那时候卖得多,就需要频繁的进货,有时一天两次。我妈和关大娘轮流着去,拉着一辆两个轮子的平板车,十几只铁质的食品周转箱高高的码放着,拉的时候为了省力,还要把车把中间的一条背带斜挎在胸前,身体也能用上力,去食品加工厂要路过一座铁路桥,去的时候还可以,等到回来,车上装上一二百斤点心,不用背带根本上不去。每次轮到我妈,她怕我乱跑,就带上我,让我倚着周转箱坐在车后面,回来的时候,我就跟在后面走,路过铁路桥,看我妈吃力,就想帮着推,每次都会被她呵斥:上一边去!躲远点!那时候觉得我妈脾气太不好了,现在自己做了母亲才懂得,那是怕自己万一吃不住劲撒了手,车溜下去压着孩子。

    记得有一次,我妈拉了满满一车点心,在铁路桥那里长长的慢坡上,画龙一样的缓缓前行,上去之后,远远地听着我妈惊天动地的好一阵咳嗽。等我上了铁路桥,只见我妈蜷缩在地上,脸色煞白,手上,下巴上,衣服前襟上都蹭满了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觉得我妈是不是要死了,吓得大哭起来。

    “哭啥!”我妈吼我一句。

    北方的数九寒天,路上行人本来就少,偏僻的铁路桥上更是不见人影,我妈不再管我,任由我在寒风里哭。我偷眼去看她,我发现我妈的眼里也含着泪,充满惊恐。

    回去的路上,我妈偏了偏路,绕道去了一个家属院,在院子里公用水池旁把自己整理干净,拉着满车的点心继续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叮嘱我:不许和别人说。

    整整一个下午,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小板凳上,隔着柜台不放心地看着我妈,生怕一转脸,再看的时候,我妈再和在铁路桥上一样,满脸是血。我妈蜡黄着脸,抿着嘴唇,两只手上下翻飞,不停地忙活着,包,扎,咬绳,同样忙活的关大娘觉出来不对劲,不时的忙里偷闲瞟我妈几眼。

    晚饭我妈没做,回到家就躺下了。饭是我那个干公安局局长的爸爸做的,做好了给我妈放在床边,好声好气地叫我妈吃饭。爸爸一下班,我就和他说我妈吐血的事,我爸吓了一跳,张罗着和我妈上医院,我妈在被窝里死死蒙住头,就是不吭气,我爸没办法,就先把饭做了。吃饭也叫不起我妈来,我爸试着把卷成一团的被子扯开,刚掀开一个角,我站在一边,看到被窝里的我妈跪在床上,弓着背,头抵在床上。我爸刚要开口,被窝里就传出我妈带着哭腔瓮声瓮气的吼声:滚!

    我爸掀被角的手讪讪地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慢慢的又把被脚放回原处。然后以一个多年的老公安的预见姓,叫我到外间去吃饭,说再不吃就凉了。还没等我转过身来往外走,我妈哗的一下把被子掀到地上,一个起身就势坐到了床上,就见在被窝里捂了好久的我妈,头发散乱的像疯子,面色惨白,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虽然从小到大,我见过我妈无数次发火的样子,可数那次最震撼。坐在床上发怒的母亲这个形象深深地印到脑子里,以至于在后来我对老年母亲的身高产生怀疑,老年的母亲一米五五,远没有我记忆中高大,当时记得我妈比站在地上身高一米八的父亲高大多了,现在想来,我爸在我妈面前完全被压倒了气势。

    “这你就满意了!昂?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死?都说你老实,长着一副老实皮面,你老实个屁!黑心烂肠子!。”

    “你寻思把我压下来,你就能上去?不中用就是不中用,就是把别人害死,你也是不中用!”

    “当个破局长还是副的,呸!”

    。。。。。。

    我爸黑着脸,一声不吭。看我还站在边上,就赶紧把我推到外间,轻轻地掩上门。但是我妈的怒骂声还是铿锵有力的传出来。

    “你还知道丢人?让孩子进来,让她听听,知道知道他这个爹是个什么东西!”

    这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妈如此的不管不顾,歇斯底里。那次我妈的情绪得到了彻底的空前绝后的宣泄,真的就像一个泼妇一样,别人家里吵架,都是你来我往,你刚我强,我爸我妈吵架却是标准的一边倒,自始至终都是我妈的动静,我爸一声不吭。

    “你倒是放个屁呀,说说你干的缺德事!”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4322 4323 4324 4325 4326 4327 4328 4329 4330 4331 4332 4333 4334 4335 4336 4337 4338 4339 4340 4341 4342 4343 4344 4345 4346 4347 4348 4349 4350 4351 4352 4353 4354 4355 4356 4357 4358 4359 4360 4361 4362 4363 4364 4365 4366 4367 4368 4369 4370 4371 4372 4373 4374 4375 4376 4377 4378 4379 4380 4381 4382 4383 4384 4385 4386 4387 4388 4389 4390 4391 4392 4393 4394 4395 4396 4397 4398 4399 4400 4401 4402 4403 4404 4405 4406 4407 4408 4409 4410 4411 4412 4413 4414 4415 4416 4417 4418 4419 4420 4421